第2章 金鋪換金

第2章 金鋪換金

街道上晨日似火,脖子上搭着汗褡的車夫黝黑精瘦,但相當肯賣力氣,踩着三輪車風風火火從鄉鎮往市縣趕,駛得是又快又穩。

迎面吹來的熱風變得更大了,在酷暑日帶來些許難得的風涼。

陶湘坐在車上,感受到遮面的寬帽被吹得欲墜,忙不疊騰出一只手一路扶住帽邊,生怕被風吹落了下去。

灼熱的日光傾灑在她青如蔥根的嫩白指節上,更稱得修剪平滑的指尖瑩潤泛粉,平添了幾分嬌美。

南方多河流高橋,從寓棧到公使館的路上高高低低的水橋有許多,每座橋下遍布水埠碼頭,停着大小不一的各色船只排板。

那些船板上人影重重,打着赤膊的勞力們正滿頭大汗或進或出地搬運着船艙裏的貨物。

作為連通兩岸貿易往來的重要口岸之一,平平無奇的南寧水路極其發達,承接了無數水運船運,因而它雖不及內陸都市軟紅十丈,卻同樣也是熱鬧繁忙的。

臨近市縣,三輪車夫在上最後一座陡橋時已然十分力竭,喘氣聲重得像是拉風箱,車速肉眼可見變慢許多。

但很快,蝸爬的車子又稍稍快了起來,原是後頭有孩童在吃力地幫忙推車。

橋上有不少這樣的貧童乞兒,他們靠幫着推車來掙些活命的賞錢。

陶湘懂裏頭規矩,眼看三輪車快到了橋頂,她松開按着的帽檐,低頭拉開手包,伸手進去摸索小幣。

除開藏在暗袋裏的厚疊紙鈔,包中還放有另一只零錢布包。

裏頭鼓鼓囊囊塞滿了銅幣及小額幣鈔,都是以往用剩下的找零,她素不耐煩一一清數,便都囫囵堆填在一處,偶有需要就從中取用。

許是零用包不常整理的緣故,陶湘摸了半天,才終于摸出來一角銅元,夠去買兩個火燒吃吃。

跟在一旁等着打賞的乞童見到,眼睛都不免亮了幾分,忙伸出兩只手做讨要的合捧狀。

Advertisement

正當陶湘将錢遞去的時候,誰知橋面橫風陡然增大起來,一下就吹跑了她頭頂的寬帽,連固定用的發卡也連帶着裂斷開。

“停車!”陶湘驚呼了一聲,下意識喊車夫停下,想要下車去撿帽子。

得了錢的孩童機敏,想從出手大方的陶湘這再得一份賞錢,率先屁颠跟在遺落的帽子後邊追去。

可惜高橋兩旁是銅鐵制的镂空欄杆,再無別的什麽遮擋物,女士帽就這樣被大風吹着落到了橋下的碼頭邊上。

那裏都是些蠻幹的窮苦力,每一個渾身上下都充斥着破落與貧瘠,渾像是淤泥地裏出産的爛泥。

乍見到天上落下一頂精致芳香的女人帽子,頓時就有人哄搶起來,周遭離得遠的工人們得不到,不禁停下手中的活計,仰面往橋上看去。

而下了車的陶湘正攢緊手包站在橋邊上往底下探看,沒有了寬帽的遮掩,她年輕漂亮的嬌容徹底展露,縱使不施粉黛,依舊膚白得如剛開了殼的貝母,貌美無暇。

寬帽幾經争搶,最後被其中一個年輕男子眼疾手快地搶到了。

陶湘略站了站,見自己的帽子被人撿走,也無意再費力氣去讨要回來,她用帕子半掩着頰面,沒有細看那些粗糙汗臭的苦工們,轉過身坐上車繼續前往公使館。

權當丢了帽子的陶湘沒有發現,就在她站着的檔口底下,有個身量挺拔的男人戴着頂舊帽笠,正定定地看着自己。

另一邊,搶到寬帽的男子将帽子翻來覆去看了看,喜滋滋地想要送給自己的妹妹。

這年頭法幣貶值物價奇高,因而風氣不太好,他同樣頂着只破漁笠,沒擡頭關注橋上的失主,俨然是打定主意想要私藏下來。

徐谷抹了把下巴處的汗,又聞了聞手中的女帽,搡着邊上一起站着卸貨的顧山,語氣裏頗夾帶幾分得意:“阿山哥,你看這帽子跟新的一樣,還香得很,給小妹帶正合适!”

他将本該屬于陶湘的帽子遞到顧山跟前,又賊兮兮說道:“剩下的幾箱貨我來搬吧,你快幫我拿去船上給小妹,她一定喜歡……”

徐谷同沉默寡言的顧山說話間顯得分外熟稔,說起來雙方之間的交道還不一般。

自小相依為命的徐家兄妹倆有一條舊船,常年用來輸送各地的貨物,以此做些運輸載人的小買賣。

至于孤身一人的顧山則是在年前加入的他們,彼時他臉上被火燎過的傷疤嚴重可怖,英朗俊毅的面容不再,周身還萦繞着一股獨悍孤鸷的氣質,任誰看了都膽戰心驚。

原本兩方也不認識,但顧山憑着一身的好功夫,在坐船時幫忙教訓了成心想要賴徐家兄妹款賬的貨主。

他對兄妹倆有恩,在他們的幾番邀請下,就這樣留在了船上,南來北往一直到現在。

徐谷拿到女帽後講兩句話的功夫,只見顧山眸光似鷹隼,徑直往橋面上盯瞧,如同在确認着什麽,可看在外人眼裏,卻像是被攝了魂一般。

還不待徐谷再多叨叨幾句,見到陶湘離開的顧山下一秒迅速動作起來。

“我出去一趟。”他的聲音又嘶又啞,聲帶像是被無數石礫磋磨。

顧山沒有再停留原地,而是一把奪過對方手中的寬帽,疾步往橋頭追趕而去,生怕慢一步就會失去心心念念的蹤跡。

沿途其他的苦工看清他面上可怕的成片燒疤,各個心裏唬了好大一跳,紛紛讓出路來。

于是顧川得以順利大步往前,很快就消失在橋下,将徐谷詢問去處的喊話聲遠遠丢在身後。

--------------------------

過了橋,越往市縣中心走,兩旁的商鋪攤頭與車馬人流就越密集繁鬧。

外地的富豪鄉紳喜歡在市縣裏置辦屋宅産業,由于戰亂,好地段的租金貴極,幾乎是鎮上的兩三倍起,在這裏租住不劃算極了。

這也是陶湘選擇窩在鄉鎮上的緣故,反正統共不過十來裏的路,來去還算方便。

三輪車很快停在了公使館附近,陶湘從零錢包裏抽出一張皺巴巴的五十美分紙鈔,交給衣衫汗透濕淌的車夫作為車費。

美幣的購買力較為穩健,這些錢能去糧油店稱上小半口袋精米或是量上一罐上好的豆油,足夠一個貧漢一禮拜的嚼用。

得了辛苦錢的車夫滿面樂呵地擦着滿腦袋的汗,雖說車錢會被車行抽掉大半,但他能到手的傭金也不少,當即千恩萬謝地騎車離開,繼續拉載客人去了。

下了車的陶湘依舊拿着帕子遮掩住口鼻,天氣太熱,她才出來一陣就有些出汗,忙熟門熟路來到附近巷口的金銀鋪子中,準備早些辦完早些了當。

時間不過早上七八點,但金鋪內的客人并不少,有出自己首飾的婦女,也有花錢購買金銀的先生。

因着鋪子不收法幣等流通紙幣,場面不免有些吵鬧,陶湘耐着性子在後頭排了許久的隊,方才被學徒迎入裏間中。

她算是這裏的熟客,在銀行近年漸漸不給兌換金銀後,便輾轉來到這裏承兌金子。

由于拿出手的都是炙手可熱的美金,金鋪對這種客人很是歡迎,今日自然也是一樣。

坐上客椅的陶湘眸光流轉,瞧了一眼紙板上寫着的最新收兌單價,從手包中拿出一疊幣值不一的厚鈔,輕聲道:“勞駕,都幫我換成金珠。”

對于保值的黃金來說,美幣俨然在時刻貶值,如今近十美元才能換得一克純金。

陶湘的那些錢昨晚已經清數過,今天又被金鋪老板細細舔數,連美元帶外幣總共在一百四五十元左右,剛好能換到十五克黃金。

稱量無誤的碎金被倒進坩埚中,很快在溫度極高的燒灼下化成了一塊黃澄澄的圓餅,複稱依舊是十五克。

這種原始金餅不像再加工一次的大小黃魚或粗戒素圈,并不需要給出多餘的工費。

陶湘拿到手後掂了掂,這種私鋪裏出來的金子沒有純度與重量鑄刻,看上去光禿禿的,只能依賴店鋪銀秤稱重。

但她這些年過手了多次金銀,基本上一掂量就大概知道有多少。

見手裏頭的這塊金餅沉手得很,陶湘放下了心,細細地收進包中暗袋裏,起身離開。

從金鋪排隊換金子的這段時間裏耽擱了她不少功夫,外邊日頭已經升得老高,九點過半的熾熱烈陽像是把大地架在火爐上烘烤,滾燙的道石叫人踩腳不下。

街邊小販的叫賣聲與樹上的知了聲交相輝映,嘈雜不已。

陶湘站在路邊樹蔭底下,捏着帕子擦了擦額角處的汗,她沒着急去買蠟燭等物,而是準備先找茶館吃點早茶墊墊肚子。

南寧靠河,水産繁多,蝦羹魚湯豆包幹絲等老式早點應有盡有,吃得慣了便覺得美味,她來的這一年半間已吃過許多次。

只是最近的茶樓在街尾,過去有好幾百米遠。

烈日當空,陶湘走不了那麽長的路,便伸手攔了輛路旁的空黃包車,想要坐車過去。

然而也就是在這空檔,不知從哪撞上來兩個衣衫褴褛的半大小子,直撞得她腳步踉跄,好不容易扶着人力車剛剛站穩,手中本緊捏着的手包忽地一松,竟被他們搶奪了去。

包裏裝着零用和剛換到手還沒捂熱的金餅,陶湘不免急切起來。

可還不待她失聲喊叫,沖開人群往前瘋跑了沒十來步的小子們忽地被人從旁踹倒在地,直摔了個狗吃屎,連懷裏的女包也滾落到了旁邊地上。

出手的是一個身量高大的低調男人,戴着破舊漁帽,看不清楚面容,一身短衫長褲遮身,光露在外的小臂上滿是燒痕深疤。

街道上有此風波,周圍的人生怕遭受波及,忙四散開去,留出中央一片場地。

也正因此,男人的身影清晰而深刻地闖入了陶湘的眼簾,她猝不及防地睜大了眼。

那兩個搶東西的小子舍不得這盯了許久的手包,心中發狠還想趁此機會還擊。

不料卻被男人三下五除二卸了力氣,直被打得毫無招架之力,只能跌躺在地上抱着傷處痛嚎,随後被姍姍來遲的督警拴拷帶走。

市縣鄉鎮上搶劫偷盜的事情常有發生,見今日兩個小賊被捉了個現行,周遭頓時一片叫好聲。

陶湘看着自己的包被那個男人從地面上撿起,細心拍幹淨了上頭的灰塵,連同一頂眼熟的寬帽一道遞到自己跟前。

他始終低埋着頭,像是怕露出自己的面容,被她發現。

兩人無言地對站了一會兒,陶湘眼中的濕意漸濃,明晃晃閃着水光,直直伸出手去。

可她沒有去接自己的東西,而是一把握住了男人的腕子,緊緊地,牢牢地。

顧山有片刻的怔愣,無措地垂眸看向抓在自己手腕上的那只屬于陶湘的小手,只覺得兩人觸碰間的那些駭人燒疤一寸寸從無感到灼燙起來,燃得他心中又是苦又是甜。

好在他終于找到了她。

作者有話要說

男主毀容+聲帶受損

最新評論

“顧川得以順利大步往前”給作者大大捉個蟲~

顧山」

「作為一個在南寧讀書長大的半個南寧人,第一次看到有小說寫地方寫南寧的,總忍不住挑錯?不故意挑刺」

「當我看到男主毀容加聲帶受損的時候嘀咕了一句“作者太狠了”然後笑了……」

「555好有畫面感」

「還是作者的文筆好,這兩天看不進去很多文」

「又要開始焦慮的追更了就是說,又快樂又痛苦」

「終于開新文了」

「大大什麽時候更呀」

「嘿嘿嘿嘿嘿我喜歡」

——評論結束——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