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1
段臨舟嫁給穆裴軒的那天,是個難得的黃道吉日,天降初雪,紛紛揚揚的碎雪撒滿整個瑞州城。
婚事陣仗大,街頭的百姓裹着厚實的衣裳,縮起脖子揣着手,好奇地看着穿街而過的儀仗隊,吹吹打打的,分外熱鬧。
怎麽能不熱鬧呢。
娶親的是安南侯府的小郡王穆裴軒,說來穆裴軒少年成名,他雖是嫡出,可上頭已經有世子兄長,他成不了郡王。只穆裴軒十六歲那年入京,在京裏待了半年,皇帝喜歡,特封他做了郡王。
安南侯府雖說一年不如一年,因着穆裴軒,還是要讓人高看一眼的,所以誰都沒有想到他會娶段臨舟。
倒也不是說段臨舟不好,提起瑞州段氏,所有人腦子裏浮現的只有兩個字,有錢,而段臨舟,那就是活生生的財神爺在世。
段家原本也不過是瑞州城裏的一個普通商戶,直到到了段臨舟手裏,不過十年,段家不說富可敵國,那也是日進鬥金,富甲一方的。
即便如此,商戶出身的段臨舟,還是一個中庸,斷無可能和安南侯府結親,更遑論嫁給安南侯府小郡王穆裴軒了。
穆裴軒是一個天乾。
中庸居于天乾和坤澤之間,不如天乾天賦異禀,亦不似坤澤能生兒育女。就是尋常人家的天乾娶妻,也不願意娶中庸,坤澤也不願意嫁給中庸,總之,中庸實在是尴尬得很。因為中庸沒有信香,也聞不到信香,更不要說給予自己的另一半信香了,中庸根本無法幫着天乾抑或是坤澤度過情期。
最要緊的是,段臨舟身體不好,有人說,段臨舟要死了。
段臨舟是個經商鬼才,可惜自兩年前就開始纏綿病榻,逢着冬日,都是鬼門關裏走一遭。
這樣奇怪的一樁親事,怎能不讓人好奇?
瑞州城中觀禮的百姓都忍不住将目光投向坐在馬背上的穆裴軒,穆裴軒今年還未弱冠,一身紅衣襯得姿容極盛,端的是好風儀。他臉上沒什麽表情,全無一絲娶親的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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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禮的一想,安南侯府再是沒落也是侯府,世家名門,穆裴軒這樣的天之驕子,要娶一個商戶,還是一個病秧子中庸,又怎麽能歡喜得起來?
段臨舟還年長了穆裴軒整整十歲。
到底是穆家和段家兩家聯姻,段臨舟有錢,又是自己的婚事,自是不吝銀錢,排場之大,就是此後數十年也為人津津樂道。
衆人又将目光投向那極盡奢華的寶馬雕車,帳子垂着,讓人瞧不清裏頭的人,只隐約見得一個人影。那人坐着,華服滿身卻也遮掩不住瘦削的身影,他端坐着,有風卷起簾帳一角,露出了一雙白皙修長的手,那雙手也是清瘦的,骨節分明,搭在精美的鎏金暖爐上,襯得膚色透着病态的白。
段臨舟段老板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若換了幾年前,想和段老板結親的那也是大有人在。只自他病了之後,段臨舟就深居簡出,倒讓瑞州人一下子想不起這位段老板的長相了。
還沒等路人伸着腦袋看得再清楚一些,簾子就讓下人扣住,什麽都看不清了,讓人無端生出幾分遺憾。
2
迎親的儀仗隊出段府,過橫安街,經長樂坊,浩浩蕩蕩,踏着初雪一路直到安南侯府。
安南侯府和尋常公卿不同,大多公卿府邸都在京城,安南侯府卻在瑞州。往前推兩百年,天下正烽煙四起,前朝無道,安南侯府的先祖就在瑞州一帶收攏了起義軍,也堪稱一方諸侯,直到大梁開國太祖皇帝馬踏嶺南,直逼瑞州,安南侯府的先祖倒也是個頗有遠見的,深知大勢所趨,率先投了誠。
太祖皇帝登基後,就封了穆氏先祖作安南侯,世襲罔替。
早兩百年,安南侯府在嶺南也是威名赫赫,威懾瑞州以南諸多部族。瑞州以南有随州,雲州,十萬大山深山重重,霧障彌漫,又被人稱之為蠻夷之地,多為部族聚集之地。
只可惜,近幾十年來,安南侯府兵權旁落,更沒出幾個将才,很有幾分日落虞山的慘淡。
可即便如此,到底是安南侯府的小郡王成親,無論嫁入侯府的是誰,該有的陣仗,排場,自少不得。
雪下得大了,自碎雪團成了鵝毛大雪,儀仗隊終于停在了安南侯府大門前。
門前熙熙攘攘俱是人潮,穆裴軒面無表情地看了眼,就翻身下了馬。他生得個高腿長,修眉入鬓,金冠束發,很有幾分飒飒英姿。
穆裴軒被擁簇着走向那尊奢華的馬車,隔着簾帳,他看見了那道端坐其中的身影,心裏有點複雜,又有幾分吞不下去又掩飾不住的憋屈。直到簾帳被人拉開,穆裴軒都一動不動。
“……郡王,”穆裴軒的近侍分墨提醒他。
穆裴軒抿了抿嘴唇,慢慢伸出手,簾帳內探出幾根白皙的手指尖,玉雕也似,指甲修剪得宜,卻泛着不正常的青白。
那是一只很漂亮的手。
穆裴軒恍了一下神,旋即,那只手就搭在了他的掌心,穆裴軒就被冷得一個激靈——那只手涼的,只殘存了一點餘溫。
穆裴軒瞥見了裏頭的手爐,要是沒這暖爐,也不知道這雙手得冷成什麽樣子。
有雪落在二人交疊的手上。穆裴軒回過神,目光落在段臨舟臉上。段臨舟并未如坤澤出嫁一般,遮掩面容,他戴着發冠,很有幾分雍容,一雙眼睛也朝穆裴軒看了過來。
二人目光對了個正着。
穆裴軒愣了一下,這還是他第一次看見段臨舟。
段臨舟生了副好相貌,眉眼清俊,興許是纏綿病榻,面色極白,顯得有些寡淡,嘴唇點的口脂給那張臉平添幾分血色。
段臨舟不閃不避地任穆裴軒打量,眼裏似乎浮上了一點兒笑意,穆裴軒登時回過神,心下沒來由的有點兒惱,臉繃得更緊了。
段臨舟咳嗽了幾聲,搭在穆裴軒掌中的手指也顫了顫,興許是風雪飄搖,那只手涼如飛雪,竟讓穆裴軒覺得下一瞬就要碎裂開去了。
接下來就是拜堂。
無論是因何結的親,喜堂上一片喜樂融融,生出幾分和外頭的風雪迥然不同的暖意。
二人拜過天地,又拜高堂,夫妻對拜時,手中的紅綢緊了緊,相對着傾了身。
穆裴軒将段臨舟送去了新房,新房裏添紅挂彩,倒比穆裴軒那張冷着的臉多了幾分新婚的喜慶。
穆裴軒并未久留,甚至沒有再多看段臨舟一眼,就轉身走了出去。
流光忙将暖爐遞到段臨舟手中,又吩咐人往屋子裏添了銀碳,陪嫁的都是段臨舟身邊經年伺候的人,手腳快,屋內很快就暖了起來。流光有點兒不平,低聲道:“公子,郡王也太不體貼了,今日是大喜的日子,還給您臉色看……”
段臨舟看了他一眼,流光閉上了嘴。
段臨舟摩挲着手爐,僵硬的手指才像活了過來,說:“他年紀小,又被我逼着娶了自己不喜歡的人,自然是要惱的。”
“由他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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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裴軒心中确實有氣。
這樁親事來得突然,完全在他意料之外。老侯爺已于六年前去了,而今承襲爵位的是穆裴軒嫡親的兄長,穆裴之。
給穆裴軒定下親事的是二人生母張老夫人,安南侯府的當家主母。不說穆裴軒,就是穆裴軒身邊的一衆朋友,得知他要娶段臨舟的時候,都是一臉見鬼的神情。
誰不知道段臨舟是個中庸,還是個商賈,病秧子。
二人這樁親事可謂門不當戶不對,哪哪兒都透着不對勁。偏偏張老夫人就像鬼迷心竅一般,認定了段臨舟。
張老夫人慣來端莊,穆裴軒還是頭一回見她如此聲色俱厲,瘋癫執拗的模樣。他一言不發,張老夫人看着幼子,眼睛一熱又落下淚來,抓着他的手,說,兒啊,你就娶了那段臨舟吧。
穆裴軒眉毛擰得緊緊的,說,為什麽非得我娶他?
張老夫人道,為娘請天師占了一卦,道是你這一年有大劫,非娶段臨舟不能破,否則必然禍及你,禍及咱們整個安南侯府。
穆裴軒冷笑道,荒謬,哪兒來的天師,妖言惑衆,分墨,去将蠱惑老夫人的天師給我抓過來!他聲音揚起,一甩袖子就要去剮了那勞什子荒唐天師,張老夫人喝退門外應聲的分墨,看着穆裴軒,半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不容置疑地說,軒兒,無論如何,你都要娶段臨舟。
她道,就當是為了咱們侯府,你若不娶他,我明日就去找條繩子去列祖列宗面前吊死。
張老夫人說得毫無轉圜的餘地,穆裴軒只覺得荒唐,他不是一個蠢人,母子二人對峙了須臾,穆裴軒說,娘,你非要我娶段臨舟,可段臨舟未必願意嫁我。
段臨舟是瑞州巨賈,雖說是個中庸,又生了病,可未必願意嫁人為妻。
張老夫人道,此事你就不需管了。
她說,你只管等着娶他就是。
穆裴軒心中更是怪異,眉毛皺得更緊,說,是段臨舟說要嫁給我的?
張老夫人一頓。
果然,他娘一直想給他在京都尋個名門出身的坤澤,若非事出有因,斷不會讓他娶一個商賈。
穆裴軒說,段臨舟是拿住了我,還是咱們家什麽把柄?
他這話一問出口,張老夫人面色微變,穆裴軒有了幾分猜測,他自問沒有什麽可授人以柄的,不是他,那就是侯府了。
穆裴軒還欲再問,卻聽張老夫人說,軒兒,你別問了,你只需要記得,你要娶段臨舟。
她說,你若是不喜歡,就只娶進門就是,他那樣的身體,能捱幾年尚未可知。等他死了,你想娶誰,娘都由得你。
這話說得穆裴軒十分不喜,他看着張老夫人難看的臉色,也煩躁得不行。可無論他如何不願,這樁親事已經成了鐵板釘釘的事。
穆裴軒曾在婚前想見段臨舟一次,可段臨舟狡兔三窟,別苑數座,愣是沒讓穆裴軒逮着。直到大婚前三日,有人将穆裴軒請去了一座莊子,那莊子修得極雅,已是隆冬,各色梅花開得燦爛,梅香盈室。
穆裴軒踏入室內,就被屋子裏的暖意兜了滿身,淡青色鵝頸瓶裏插着幾株紅梅,給這屋子裏添了幾分生機。
一扇屏風隔着。
瑞獸爐裏點着香,青煙袅袅,穆裴軒卻敏銳地嗅出了香裏夾雜着的清苦藥味。
“段臨舟見過小郡王,”屏風裏傳來一把微啞的聲音,很是溫和,道,“久病之人,禮數不周還望小郡王不要見怪。”
穆裴軒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他原本想見段臨舟,是想弄清楚二人這樁莫名其妙的婚事,他也不想娶段臨舟。無關段臨舟是中庸,還是他是個病秧子,純粹是穆裴軒不喜歡。
穆裴軒最是厭煩被人逼着做事,更不要說是被逼着娶親。
可當真到了段臨舟面前,穆裴軒卻發現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樣。穆裴軒聽說過段臨舟,段臨舟是經商鬼才,嶺南商行行首,家財萬貫,就是他們這些平日消遣的地方,也有不少是段臨舟名下。
二人一個出身王侯世家,一個商賈之身,原本不會有任何交集,段臨舟經商的本事再大,和他們這些纨绔子弟也沒有任何幹系。
可沒想到,命運偏離了軌道。
小侍給穆裴軒奉了茶,茶是好茶,明前的龍井。
段臨舟并未自屏風內出來,只道:“今年的新茶,小郡王嘗嘗。”
穆裴軒無心飲茶,他看着那扇屏風,道:“久聞段老板大名,咱們今日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
段臨舟笑了一聲,又壓抑地咳嗽了幾下,聲色更啞,說:“小郡王是為你我的婚事來的吧。”
穆裴軒頓了頓,道:“是。”
段臨舟反問道:“小郡王想娶一位什麽樣的妻子?”
這話将穆裴軒問住了,他從未想過自己會和一個什麽樣的人共度餘生,可無論如何,好像都不該是段臨舟這樣的。
段臨舟不緊不慢道:“我除卻不是坤澤,自認面貌入得人眼,手中也有些來錢的路子,算不得富可敵國,卻也足以讓整個安南侯府再無需挂心這些黃白之物。”
穆裴軒被他這商議買賣的語氣氣笑了,抱着手臂,冷笑道:“段老板好大的口氣。”
段臨舟又隐忍地咳了兩聲,嘆了口氣,說:“小郡王,如今邊南局勢不穩,京都新帝年幼,尚且自顧不暇,一旦生亂,只怕于安南侯府大不利。”
穆裴軒心中一凜。
“有一句話說來冒犯,小郡王不要見怪,”段臨舟悠悠一笑,道,“今日的安南侯府,也不是百年前的安南侯府了。”
過了許久,穆裴軒嗤笑道:“如此說來,段老板用心良苦,全是為我安南侯府?”
段臨舟笑了笑,說:“自然不是。”
“段某是個商人,自然不會做對自己沒有好處的事,”段臨舟意味深長地說,“小郡王,無論如何,安南侯府始終是侯府,而段家,日進鬥金也好,富可敵國也罷,終究是商賈末流。”
“将來你我成親之後,段家,還需仰賴小郡王多多庇護。”
穆裴軒沉默須臾,嘲道:“段老板,不愧是商行翹楚。”
段臨舟道:“小郡王過譽了。”
他又笑了下,說:“其實小郡王和我成親,算來,實在是劃算得很。”
段臨舟道:“我活不長了。我死了之後,段家是你的,你也大可另娶,日後嬌妻美妾,又有何不可。”
“我也只不過——占小郡王一兩年光陰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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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熱鬧,穆裴軒是安南侯府的小郡王,來觀禮者衆多,附近幾州有頭有臉的人都來了,席上觥籌交錯,多的是道喜之聲,好像這當真是一樁天作之合的好姻緣。
笑話都留在人後。
穆裴軒酒量奇佳,心中又憋了氣,有酒來敬,索性來者不拒,只有親近的看得出他心情不佳,可今兒是他大喜的日子,自然也不好說什麽。
酒過三巡,就有人起哄着要去鬧洞房。
穆裴軒是安南侯府裏嫡出的少爺,還是在皇帝面前挂過名,禦口親封的小郡王,有意和他相交的纨绔不在少數。飲了幾杯酒,這些纨绔的性子就出來了,也顧不上這門不當戶不對的古怪親事,照例要熱鬧一番,撺掇着穆裴軒要去看他的新娘子,見一見這名滿天下的段老板。
穆裴軒逡巡一圈,對上幾雙眼睛,有當真想湊熱鬧的,也有想看他笑話的,穆裴軒扯了扯嘴角,說:“鬧什麽洞房,誰不知道小爺那新娘子是玉做的人,被你們這些粗手粗腳的鬧出個好歹,你們賠小爺一個新娘子嗎?”
穆裴軒再不喜歡段臨舟,可今日是他們成親的日子,斷沒有讓別人看他們笑話的道理。穆裴軒想起段臨舟那張蒼白的面容,透着病态的青白手指尖,他将酒杯往面前一丢,道:“喝酒,今兒是小爺的喜宴,你們不喝趴下,就別想出我安南侯府的門。”
瑞州知州家的二公子于靖笑道:“穆二,我們喝趴下沒什麽,你要是喝趴下了,當心段老板不讓你入洞房。”
穆裴軒嗤笑道:“就你們,還不夠瞧。”
一人喝得有些上臉,大聲道:“喝他!今兒非得把穆二灌醉了!”
你一言我一語的,自也沒人再提出想去鬧洞房了。
等穆裴軒自宴席上脫身時,也難得的有了幾分醉意,身後的酒桌上都是喝醉的纨绔子弟,抱酒的,趴桌子的,足見沒少喝。
分墨扶着穆裴軒要去新房,迎面正碰上張老夫人和安南侯穆裴之。張老夫人嗅着他身上的酒氣,皺眉道:“怎麽伺候的?就由着你主子這麽喝?”
分墨低下頭,小聲道:“是小的思慮不周,請老夫人恕罪。”
“行了,”穆裴軒靠在分墨身上,半眯着眼睛,說:“今兒是我大喜的日子,多喝幾杯怎麽了?”
他話是半點兒不客氣,穆裴之瞧着穆裴軒,嘆了口氣,說:“阿軒,我知道是委屈了你……”
穆裴軒臉上沒什麽表情地看着穆裴之。二人雖是一母同胞,可兄弟間卻天生不親厚,穆裴軒得已故的老侯爺喜歡,帶在身邊,穆裴之是由張老夫人一手養大。
穆裴之比之穆裴軒張揚昳麗的面容,少了幾分鋒芒,顯得敦厚寬和,有幾分文人氣。
兄弟二人論長相,穆裴之像已故的安南侯,而穆裴軒,卻更肖張老夫人,性子卻迥然不同。
穆裴之頓了頓,吩咐身邊的侍從,道:“給郡王拿一盞醒酒湯來。”
穆裴軒不再理會二人,帶着滿身酒氣,穿過朱紅回廊,轉眼新房在望,看着燈火通明的樓閣,穆裴軒罕見的,腳下躊躇起來,心裏憋悶煩躁得要命。
穆裴軒盯了片刻,心想,他煩什麽,該擔心的是他段臨舟,不是自己。
想罷,擡腿就朝新房走了過去。
穆裴軒的院子裏多了幾個生面孔,是段臨舟陪嫁的下人,見了穆裴軒,都規規矩矩地行禮,叫了聲郡王。
門是下人推開的,穆裴軒進去時,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床榻邊的段臨舟。
四目相對。
桌上龍鳳雙燭正燃着,二人俱是一身紅衣,直到此時,穆裴軒方有種真切的,和段臨舟成親的荒謬的實感。
段臨舟沒有動,一雙手搭在腿上,靜靜地看着穿着大紅喜袍的少年面無表情地走入屋內,他眼中笑意盛了幾分。
段臨舟剛想說話,就忍不住咳了兩聲,他緩了緩氣息,道:“喝了這麽多酒,也不差我的這杯了。”
流光端了酒盅上來。
段臨舟說:“小郡王,請。”
那種奇怪的感覺又漫了上來,穆裴軒沒動,只那麽看着段臨舟,對上這個人,他總有種拳頭砸在棉絮裏的感覺。不但如此,段臨舟三言兩語就在二人間把控住了局面,讓人跟着他走也全無知覺。
就像三天前二人在別院隔着屏風的初見。
穆裴軒并不喜歡這種感覺。
他居高臨下地審視着段臨舟,段臨舟微微一笑,道:“這是你我的合卺酒。”
穆裴軒道:“我知道這是合卺酒,”他語氣有些渾,淡淡道,“可我不想和一個将死之人喝合卺酒。”
段臨舟微頓,一旁的流光捏緊了手指,想說話,卻見段臨舟擺了擺手,道:“那就撤了吧,不過俗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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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裴軒如今渾身尖刺,誰碰都要紮上一手,段臨舟雖有遺憾,卻也不想逼得太緊,索性就讓屋子裏的下人去備水沐浴。
不多時,屋內就只剩了穆裴軒和段臨舟。
段臨舟毫無半點新嫁娘的羞澀不安,坦然得讓穆裴軒想起面前這人是個比自己年長了十歲的中庸。
莫看穆小郡王平日裏和瑞州的纨绔子弟也曾出入風月場所,攬花引香,可不過是個連坤澤嘴兒都沒親過的童子雞。乍對上這麽一個中庸,一時間倒也沒有半點心思,更不要說這人還是逼自己娶的他。
——倒也不必如此恨嫁。
穆裴軒磨了磨犬牙,要說他對自己未來的妻子全無遐想也是假的,可再朦胧,那也應該是個香香軟軟的坤澤。
不是一個不上不下的中庸。
段臨舟看着硬邦邦杵着的穆裴軒,開口道:“喜服厚重,郡王先将喜服脫下吧。”
穆裴軒瞥了他一眼,段臨舟神情溫和,燭火映襯下,給那張病态的蒼白面容勾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暈。穆裴軒還未動,就見段臨舟朝他一步一步走了過來,二人一下子就挨得極近,近得穆裴軒聞着了段臨舟身上的清苦藥味。
段臨舟伸手要解穆裴軒腰間挂着的白玉,穆裴軒下意識地撥開他的手,段臨舟一怔,穆裴軒冷淡道:“段老板,你我雖成了親,可為何會成親,你比我更清楚。”
“不必做這些無謂之舉。”
段臨舟垂下眼睛,嘆笑一聲,道:“小郡王,無論什麽緣由,你我已經成了親,就已經是夫妻了,這是不争的事實。”
穆裴軒皺起了眉頭,他盯着段臨舟,沒頭沒腦地問道:“為什麽是我?”
段臨舟看着穆裴軒的眼睛,說:“段某已經說過了。”
“因為你是安南侯府的小郡王。”
穆裴軒一言不發。
門外響起了下人的叩門聲,道是熱水已經備下,穆裴軒深深地看了段臨舟一眼,轉身就走了出去。
段臨舟靠着桌子,神色平和,看不出半分喜怒。
等穆裴軒在淨室沐了浴,換過一身輕軟的衣裳,回到房間時,就見段臨舟手裏端着一個釉白瓷碗,小匙子有一下沒一下地舀着,正在慢吞吞地喝着藥。
那個叫流光的近侍在一旁小聲勸道:“公子,藥涼了,藥性就不好了。”
段臨舟随口應了聲。
穆裴軒一進來,主仆二人都擡頭看了過去。穆裴軒腳下停了停,如常邁入房中。
段臨舟已經換下了那身繁冗的婚服,如墨一般的長發披散着,修長脖頸如鶴,露出的皮肉白得招人眼。段臨舟好像沒有察覺穆裴軒打量的目光,擡手就将藥喝完了,流光朝穆裴軒施了一禮,就收拾了藥碗,無聲無息地退了出去。
新房內又恢複了安靜。
段臨舟突然笑了下,說:“我還以為今夜小郡王不會回來了。”
穆裴軒嗤笑道:“今夜是我的新婚之夜,我為什麽不回來?”
段臨舟看着穆裴軒,沒有說話。
穆裴軒道:“段老板都已經自薦枕席了,我若不來,豈不是辜負了段老板一片心意?”
段臨舟怔了下,看着穆裴軒,穆裴軒是個天乾,個高,比段臨舟足足高了半個頭,又是肩寬腿長的,身形颀長,即便是穿着一身寬松的長袍也透着股子侵略性。而段臨舟脫去了那身繁冗的喜袍,那身被病痛折磨得瘦削單薄的身體再無所遮掩,二人站在一處,越發顯得段臨舟羸弱不堪。
段臨舟許久沒有碰見過敢在他面前肆無忌憚的天乾,本能的,有點兒不适。可還沒等他說話,裹挾着沐浴過後的,輕微的潮濕氣息撲面而來,穆裴軒已經伸手碰上了段臨舟薄薄的耳朵。
段臨舟身軀僵住了。
穆裴軒哂笑一聲,長指穿過柔軟的發絲,直接而放肆地摩挲上段臨舟的後頸。
這是天乾和坤澤的腺體生長處。
穆裴軒自幼習武,指腹磨出了粗繭,他緩緩摩挲着段臨舟的脖頸,察覺段臨舟的僵硬,心裏浮現幾分痛快。
自二人幾次交鋒以來,段臨舟游刃有餘,占盡了上風。
還是頭一回如此無措。
穆裴軒說:“段老板說你我已經是夫妻了,想必已經做好了同房的準備,可你一個中庸,”他語氣透着挑剔的審視,慢悠悠地說,“拿什麽和我同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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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裴軒這話說得冒犯,雖說中庸在天乾面前确是低一頭的,可段臨舟十二歲行商,走到今天,在他面前誰不客客氣氣稱一聲段老板。
段臨舟迎上穆裴軒審視的目光,他輕輕地笑了笑,索性欺身靠近,漫不經心地在他耳邊說:“小郡王,你沒嘗過怎麽知道,我段臨舟比不得坤澤?”
他說的不是中庸不如坤澤,而是段臨舟。
穆裴軒本就是故意和段臨舟過不去,沒想到被他拿話将住,一時啞然。
段臨舟伸手勾住穆裴軒的脖頸,二人挨得近,很有幾分耳鬓厮磨的意味,他聲音微啞,慢條斯理地說:“閨房之樂其樂無窮,若是拘于一個天乾坤澤之分,未免太無趣了,小郡王——”他那幾個字說得纏綿極了,穆裴軒脊背都蹿過一陣酥麻,猛地用力推開段臨舟。
旋即,他就對上了段臨舟戲谑的眼神。
穆裴軒繃着唇角,冷冷道:“段老板知道的倒是多。”
段臨舟後背撞在身後的圓桌上,吃了疼,只蹙了蹙眉,也不惱,笑盈盈地看着着惱的穆裴軒,點頭道:“段某行商十餘載,見的确實不少。”
穆裴軒上下打量着段臨舟,冷笑一聲。
段臨舟嘆了口氣,伸手往後揉了揉自己的後腰,道:“郡王,我腰約摸撞紅了。”
穆裴軒道:“咎由自取。”
段臨舟又嘆,道:“小郡王該慶幸我這幾日身子養的還不錯,否則,怕是禁不住郡王這麽一推。”
他說:“我要出事,你就要守寡了。”
穆裴軒:“……”
他冷笑一聲,道:“你嫁給我,難不成沒想過要累得我做鳏夫?”
段臨舟笑了,玩笑道:“所以郡王最好祈禱我多活兩年,不然我在段家好好的,一嫁進你們安南侯府,就出了事,說不定就要說郡王克妻,你連續弦都不好尋了。”
穆裴軒漠然道:“段老板倒真是為我着想。”
段臨舟看着穆裴軒,缱绻道:“我自是為你着想的。”
段臨舟生了一雙多情眼,專注地看着穆裴軒,眼裏仿佛盛滿星河,穆裴軒看了一眼,就面無表情地轉開了臉。
段臨舟眼裏浮現着淺淺的笑意。
他說:“小郡王,夜深了。”
窗外雪未停,簌簌的,能聽見積雪壓枝頭的嘎吱聲。段臨舟到底病弱,今日折騰了一整天,又強撐着精神陪穆裴軒鬥法,眉眼間泛上掩飾不住的疲倦。
穆裴軒看着段臨舟,段臨舟已經卸去了唇上的口脂,顯得臉沒了血色,很有幾分羸弱的病态。
不多時,二人就上了床。段臨舟顯然是累狠了,挨着枕頭就越發撐不住,含糊不清地對穆裴軒說:“今日的洞房先欠着,改日再還給小郡王。”
穆裴軒臉上沒什麽表情,心想,誰要和段臨舟這麽一個病秧子洞房。可話沒有說出口,段臨舟已經閉上了眼睛,穆裴軒無言地瞪着床帳,新婚之夜度成這般模樣的,也只他這一個了。
見鬼的段臨舟,見鬼的親事。
穆裴軒憋屈又有點兒委屈,幹巴巴地瞪了半晌的床帳,聽着身邊起伏的呼吸聲,緊繃的身體才慢慢松弛下來。
他自知事起就沒和人同床過,身邊一下子躺了個人,穆裴軒怎麽都覺着不自在,他翻來覆去地烙了幾張餅,天乾嗅覺敏銳,一股陌生的清苦藥味兒絲絲縷縷地往他鼻尖裏鑽,如同坤澤身上的信香,攪得穆裴軒有點兒心浮氣躁。
穆裴軒轉過身,直直地盯着段臨舟,閉着眼睛的段臨舟睡容恬靜,眼睫毛長而卷,看不出半點清醒時的玲珑八面,長袖善舞。
穆裴軒看了片刻,心裏突然覺得段臨舟這麽睡着了倒也省事,慢慢就閉上了眼睛。
長夜寂靜,案上的龍鳳雙燭幽幽地燃燒着,燭淚殷紅,直燃到了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