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7

翌日。

穆裴軒睡意朦胧時習慣性翻了個身,長腿也舒展着,可伸到一半,就似踢到了什麽,他皺了皺眉,煩躁地睜開眼,一張臉撞入穆裴軒眼中。

穆裴軒懵了一瞬,過了幾息,才反應過來自己成親了。

這是段臨舟。

穆裴軒按了按眉心,卻見段臨舟也睜開了眼睛,四目相對,穆裴軒手中微頓,臉上沒什麽表情。

段臨舟啞着嗓子開口道:“什麽時辰了?”

穆裴軒道:“辰時一刻。”

恰在此時,門外響起叩門的聲音,是流光,叫道:“郡王,公子。”

段臨舟看了穆裴軒一眼,讓流光進來,旋即便有侍從魚貫而入,都低垂着眼睛。今天是二人成親之後的第一天,按規矩,段臨舟該去給安南侯老夫人敬茶。

二人氣氛之間有些尴尬,全不似新婚夫妻如膠似漆,段臨舟也不在意,兀自讓流光伺候他梳洗。段臨舟身體不好,若非有事,這兩年已經極少這麽早起身了,腦子裏還是一團漿糊,閉着眼睛仍有流光服侍他漱口穿衣。

穆裴軒拿餘光掃了段臨舟一眼,目光落在流光給他系腰封的手上,段臨舟清瘦,腰也只細細的一把。

流光是個中庸。

穆裴軒又掃過少年那張清秀的臉,段臨舟對他這個近侍倒是放心,閉着眼睛,全由他擺弄。穆裴軒看着他困乏的模樣,不鹹不淡道:“起不來就別起了。”

段臨舟反應遲緩,過了一會兒才睜開眼看向穆裴軒,穆裴軒面上瞧不出半點好臉色,活像被誰欠了錢,段臨舟眼裏卻露出一點兒笑,睡意也淡了幾分,道:“今兒不成,得去給老夫人敬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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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裴軒這才想起還有這一出。

啧。

新媳婦敬茶。

穆裴軒心裏有點兒說不出的古怪和別扭。

等二人到了榮安院時,張老夫人和安南侯穆裴之已經在了。穆裴之已經成親,娶的是一個坤澤,黔南道副指揮使的嫡女,二人已經成婚八載,育有二子。

段臨舟禮數周全,一一給張老夫人一行人行禮奉了茶,見他如此,張老夫人面上顯然松了一口氣,神情稍有緩和,送了段臨舟一枚成色上佳的羊脂白玉珮。

段臨舟笑道:“多謝母親。”

這聲母親喊得順,穆裴軒瞧了他一眼,張老夫人對穆裴軒說:“軒兒,你二人已經成了親,以後這性子也得收一收,不可再胡鬧了。”

穆裴軒随口應了聲。

穆裴之對段臨舟倒是客氣,稱他一聲弟妹,道是日後都是一家人了。

段臨舟微笑着應了聲是。

穆裴軒敏銳地捕捉到了穆裴之閃爍的眼神,眯了眯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二人,可還沒等他想個清楚明白,就對上了段臨舟笑盈盈的眼神。

穆裴軒面無表情地轉開了臉。

二人在榮安院裏用了早膳,離開前,張老夫人對段臨舟說,若是沒什麽事,日後不用來給他請安。

段臨舟自是應好。

等二人出了榮安院,日頭已經升高了,雪也停了,可下了一天一夜,天地間覆了厚厚的一層白。

安南侯府的下人正在掃雪清道,雪化時尤其冷,段臨舟擁着雪白的厚裘,白絨絨的狐貍毛貼着他的下颌,襯得段臨舟膚色極白。

興許是今天他要見張老夫人,嘴唇如昨日一般點了口脂,那張臉就多了幾分鮮活氣。穆裴軒想起今日早上見段臨舟對鏡點口脂的模樣,恍了一下神。

段臨舟手指生得修長如玉,指尖勾了口脂,平添了幾許豔色。他嘴唇也是青白的,沒什麽血色,唇形卻漂亮,不薄不厚的,不過點上血色,就煥發出生機,如同窗外緩緩綻開的紅梅。

段臨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的,偏過頭來,問穆裴軒:“如何?”

穆裴軒被逮了個正着,硬邦邦地說:“什麽如何?”

他嘲道:“你一個中庸,學坤澤塗脂抹粉也學不出個花兒。”

段臨舟脾氣倒是好,不惱,嘆道:“我久病纏身,自然不如坤澤好顏色。”

穆裴軒一噎。

段臨舟又笑道:“我這口脂是胭脂娘新做出的,你瞧瞧如何?”他揉開自己嘴唇上的口脂,流光遞過手帕,他擦了擦,白手帕上就暈開了一層薄紅,“她說比如今外頭賣着的潤了些。”

潤——穆裴軒在他嘴唇上定了幾眼,只剩了一張病态的蒼白的臉,和殷紅的嘴唇,什麽潤不潤的,他半點兒都沒看出來。

段臨舟似是有所覺,無奈搖頭道:“小郡王,你這要如何去讨坤澤喜歡……”

穆裴軒冷冷道:“我用不着讨誰的喜歡。”

段臨舟一怔,笑了起來,“郡王,這是情趣。”

穆裴軒嗤笑道:“和你這般弄這些東西就是情趣了?”

段臨舟把玩着那個精致的小盒子,說:“店裏賣的東西,我自是要看一看。”

穆裴軒睜大眼睛,匪夷所思道:“你還做胭脂水粉的生意?”

段臨舟笑道:“略有涉獵罷了。”

“家中有個幼妹,喜歡這些東西,便盤了個鋪子給她解悶。”

穆裴軒啞然。

二人同路走了片刻,穆裴軒突然吩咐随在身後的小侍道:“分墨,去備馬。”

說罷,也不理會段臨舟,擡腿踏上了另一條已經清掃出的小徑。

段臨舟停下腳步,握着暖爐,目光久久地看着穆裴軒的背影。

8

穆裴軒在邊南衛所裏領了個指揮佥事的職,衛所的軍營在瑞州城外,他帶着分墨,一路騎馬而去。

穆裴軒到時,衛所裏的人都瞪大了眼睛。

“小郡王,指揮使大人不是給你批了假嗎,怎麽今兒就來了?”

穆裴軒打小就愛往軍所裏跑,衛所裏的人大都是兵油子,相熟了,便也不管穆裴軒的郡王身份了。

穆裴軒翻身跳下馬,摘了披風就丢給分墨,随口道:“我好端端的要什麽假。”

徐英是衛所千戶,二十來歲,和穆裴軒向來交好,聞言睜大眼睛,驚奇道:“我的小郡王,昨兒可是你大婚,人都說新婚燕爾,如膠似漆,你這一大早的就将人抛下了……”

穆裴軒扯了扯嘴角,木着臉,說:“成婚了又怎麽了?”他擡腳就去踹徐英,說,“老子成婚,又不是你們成婚,一個個不去訓練,瞧我作甚!”

徐英捂着屁股跳開幾步,嘿然道:“我記得蔣争那小子成婚的時候,恨不得請上他一兩個月的假,回了營裏還一副被勾了魂的模樣,小郡王,都是成婚,怎麽就差這麽遠?”

穆裴軒說:“你去成個婚不就知道了。”

徐英苦了臉。

穆裴軒涼涼道:“不會吧,不會還有人念了人家兩年,還不敢上門提親吧。”

徐英更苦了,悻悻然道:“且等着,我将四書讀完……”

穆裴軒打斷他,“這話你半年前都說過了,《孟子》字兒都沒認全乎。”

徐英:“……”

穆裴軒呼出口氣,總算将心裏那股子憋悶氣兒出了。

過了一會兒,徐英又黏上來,笑嘻嘻道:“和哥哥說句實話,成親感覺如何?我可聽說段老板富埒陶白,手指縫裏漏點兒比咱們十年的俸祿都多。”

穆裴軒瞥他一眼,說:“那是你。”

他是郡王,有自己的食邑和俸祿,自然不是一個千戶可比的。

徐英抽了口氣,恨不得給自己兩嘴巴,他嘆了口氣,說:“小郡王,你吞炮仗了嗎?半點面子都不給兄弟留。”

穆裴軒不說話了。

二人一道往裏走去,衛所地廣,才下過雪,天地鋪了一層白。

徐英拿手肘搡了搡穆裴軒,壓低聲音說:“段老板身體真像傳說中的的那麽差?”

穆裴軒腦子裏浮現段臨舟蒼白的臉色,瘦弱的身體,不置可否。徐英說:“身子差也沒什麽,我家有個表妹,小時候也是走三步停一步,嬌弱得跟那花兒似的,風一吹就倒了,我舅舅請了個老禦醫給看了診,開了藥,養了幾年好多了,前年成了親,還生了個大胖小子。”

他喋喋不休,“反正你和段老板都不是差錢的主,将養着,說不定慢慢就好起來了。”穆裴軒聽他一口一個段老板,眉心都跳了跳,陰測測道:“徐英。”

“——诶!”徐英後頸發涼,看着穆裴軒的眼神,當即住了嘴,過了幾息,咕哝道:“我這不是為你考慮嘛。”

穆裴軒去了邊南衛所,段臨舟卻窩在了安南侯府裏。雪化時尤其冷,屋子裏燒足了碳火,暖烘烘的,段臨舟畏寒,身上依舊裹着厚氅,一手握着賬本,一頁一頁地翻看着。

流光輕聲說:“公子,歇歇眼睛吧。”

段臨舟随口應了聲,說:“府裏如何?”

流光道:“文心遞來消息,說是一切如常。”

段臨舟屈指敲了敲手中的賬冊,端起溫在一旁的茶水喝了口,想起什麽,問流光,“郡王回來了嗎?”

流光抿了抿嘴唇,說:“沒有。”

段臨舟笑了一下,自言自語道:“也是,心裏憋着氣呢。”

“穆裴軒估計從來沒想過,有人敢逼着他娶親,還娶了一個自己不喜歡的中庸。”

流光猶豫着道:“那過兩日的回門怎麽辦?”

段臨舟不鹹不淡道:“備上些小七喜歡的東西,別的照規矩走。”

流光低聲說:“郡王那邊……”

段臨舟想了想,說:“不必知會他。”

依着穆裴軒的性子,即便是知道了,也未必會和他一起回去。

穆裴軒當夜并沒有回來,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段臨舟也不惱。

二人打的照面少。穆裴軒不想看見段臨舟,索性安南侯府也不回了,連着幾日都宿在衛所,徐英見了,啧啧道:“人好歹是段老板,哪兒能這麽冷落的。”

穆裴軒掀起眼皮,吐出一個滾字。

徐英當即就滾了。

這一日,卻是一個好天氣,蒼穹澄碧,日頭燦爛,驅散了凜冬的寒意。穆裴軒和衛所裏相熟的人一道去瑞州城的煨香樓裏吃飯,沒成想,一進酒樓,就和段臨舟打了個照面。

9

煨香樓不是瑞州城最大的酒樓,裏頭主廚手藝卻頂好,各大菜系做得地道,不乏有人想将煨香樓的主廚挖回去,卻屢屢碰壁。

穆裴軒一行人是煨香樓裏的常客,門外攬客的小二一見穆裴軒,眼睛就亮了,趕忙招呼着他們往裏走。

正當午時,煨香樓裏食客多,穆裴軒和謝英幾人正說着要吃點什麽,無意間目光一掃,旋即凝住,他看見了段臨舟。

段臨舟今日穿了身天青色的長袍,玉簪束發,手裏揣着袖籠,脖頸兒一圈白絨絨的毛,很有幾分溫文爾雅的清俊。他臉頰透着股子蒼白,嘴唇沒有血色,一看就是久病之人。

段臨舟也瞧見了他,眉毛微微挑起,唇邊就浮若有若無的笑意。

不知怎的,穆裴軒見了段臨舟,破天荒的生出一點兒心虛來,下颌就繃緊了。

徐英那日也是去吃過喜酒的,一見段臨舟就認出來了,頭皮都緊了緊,他是知道穆裴軒這兩天都宿在衛所的。

徐英摸了摸鼻子,下意識地看向穆裴軒。

段臨舟仿佛沒察覺到這古怪的氛圍,朝着穆裴軒一笑,開口就叫了聲:“夫君。”

那兩個字一出口,穆裴軒頭皮都炸了。

穆裴軒:“……”

他神情古怪,好半晌都回不過神的樣子,徐英怕二人氣氛尴尬住,忙打了個哈哈,說:“段老板,好巧好巧。”

“小郡王原是想回去的,不過今兒——”他伸手拉了身旁另一個圓臉青年,說,“趕巧是我們衛所的黎千戶生辰,所以就将小郡王拉來了,是不是?”

他朝黎千戶使眼色,黎千戶忙不疊點頭,說:“正是正是,請段老板……不是,郡王妃不要見怪。”

段臨舟笑了起來,道:“不妨事。”

他偏頭吩咐一旁的掌櫃,道:“去給郡王和幾位大人安排好雅間。”

幾人這才看見一直站在段臨舟身後半步的掌櫃,對視一眼,方明白這間煨香樓原來是段臨舟的酒樓。

徐英看了眼一旁不說話的穆裴軒,猶豫了一下,硬着頭皮道:“不知段……郡王妃可用過膳食了,若是沒有,不如一起?”

段臨舟:“好啊。”

徐英:“……”

幾人就坐進了煨香樓的雅間,大抵是段臨舟這個東家在,小二勤快,流水似的席面往桌上上,不過片刻就珍馐滿桌。

段臨舟這人行商十餘年,八面玲珑,他有心交好,這些衛所裏的兵油子也招架不住,不一會兒就親親熱熱地管段臨舟叫段老板,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樣。

段臨舟面上帶笑,和幾人喝過一杯酒,放擱下了杯子。他身旁坐的是穆裴軒,自打二人在酒樓裏,段臨舟叫出那聲夫君,穆裴軒就臭着一張臉,沒有再開口說話。

段臨舟壓低聲音問穆裴軒,說:“今日做的不合胃口?”

穆裴軒道:“你怎麽在這兒?”

段臨舟說:“回了一趟段家,過來吃點東西。”

穆裴軒說:“回段家——”話說到一半,擡起頭對上段臨舟的眼睛,猛地想起今天是他們成親第三日,按規矩,是段臨舟三朝回門的日子。

穆裴軒抿了抿嘴唇,段臨舟似無所覺,夾了一筷子魚放穆裴軒碗裏,道:“嘗嘗,鑿開冰面取的魚,正新鮮着。”

穆裴軒盯着那塊魚肉,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段臨舟給他夾了魚,而穆裴軒正愛吃魚。

穆裴軒腦子裏仍想着段臨舟的回門,若是段臨舟直接同他說,讓他陪他回段家,他自然想也不想就能拒絕他。可段臨舟什麽都沒有說,獨自一人回去了,還離開得這麽早,穆裴軒就不由得想,為什麽離開得這麽早,連飯也不留他吃,段家有人給段臨舟臉色看了?

在那麽一瞬間,穆裴軒心裏生出了幾分不自在,還夾雜着一點兒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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