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14
段臨舟這一病,将安南侯老夫人和穆裴之都吓了一跳,張老夫人還親自來看過一回。可二人對坐着也沒什麽可說,張老夫人雖讓穆裴軒娶了段臨舟,并不代表她心裏接納了段臨舟。
她依舊想讓穆裴軒娶一個名門坤澤,綿延子嗣,這也本是穆裴軒該走的路。
段臨舟玲珑心思,如何看不透,可他并不在意。他要做的已經做到了,至于旁人如何,與他無幹。
何況段臨舟并不喜歡穆裴軒的母親和兄長,自也用不着曲意逢迎。
冬日裏生病是常事,三年下來,段臨舟也習慣了,只是他沒想到,穆裴軒夜裏竟會來看他。
這人——怎麽說呢,可真是可愛,段臨舟想。
若換了自己,被人強行安上這麽一樁親事,必然是要鬧他個天翻地覆,誰都別想痛快。
偏偏穆裴軒沒有。他心中有氣,卻克制着,從不在外人面前讓他難堪,甚至因着自己已經成了他的妻子,無論喜歡不喜歡,潛意識裏就多了幾分別別扭扭的照顧。
段臨舟在決定嫁給穆裴軒時,就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準備,如今事情比他想的要好太多。段臨舟恍了恍神,心裏卻生出幾分悵然。
興許是因着段臨舟生了病,而他這病,和自己有幾分關系,穆裴軒今日在衛所腦子裏時不時地就想起段臨舟。
散了值,徐英和黎越叫穆裴軒說去喝酒,穆裴軒甩出兩個字,“不去”。
徐英:“……小郡王,你今兒該不會還要宿在衛所吧。”
穆裴軒瞥他一眼,說:“我宿哪兒,與你何幹。”
徐英讪笑道:“是和我們沒什麽關系,不過……”他突然想起什麽,忍不住自上而下地掃視着穆裴軒,神情很是微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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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裴軒道:“看什麽?”
徐英賤兮兮地笑了聲,挨近了,壓低聲音說:“小郡王,兄弟有一問——”
“你和段老板洞房了嗎?”
穆裴軒:“……”
徐英反應快,當即跳開了幾步,飛快道:“我這不是好奇嘛,哪有剛成了親的人見天兒不着家的,人段老板雖說不是坤澤,可長得好,又知情識趣的……”
穆裴軒冷笑道:“你們見過幾回?你就知道他知情識趣了?”
徐英笑嘻嘻道:“你看咱們昨兒和他一起吃飯,就連平日裏最不愛說話的沈則都能說幾句話,沒一個被冷落的,這還不算知情識趣?”
穆裴軒面無表情道:“商賈之人長袖善舞罷了。”
徐英瞧着穆裴軒說:“從前咱們尋坤澤唱小曲兒你不愛跟着玩,如今段老板是中庸,你也不喜歡——”他睜大眼睛,道,“小郡王,你不會愛天乾吧。”
穆裴軒臉都黑了,天乾身懷信香,侵略性和攻擊欲都是與生俱來的,天乾和天乾之間,信香都能成為交鋒的刀刃,穆裴軒雖然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麽,可要說喜歡天乾,是斷沒有可能的。
穆裴軒說:“閉嘴。”
黎越在一旁咳了聲,說:“天色不早了,我們該走了,郡王當真不去?”
穆裴軒說:“不去。”
徐英還想說話,卻被黎越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嘴,道:“那我們先走了,告辭。”
二人一走,穆裴軒也沒了再留的心思,可要是就這麽回去,又好像不是那麽一回事兒。穆裴軒啧了聲,将脊背靠在椅背上,抻長了長腿,心不在焉地盯着案桌上的兵書。
日頭一點一點西移,分墨走進來,問穆裴軒:“郡王,今日十五,您要回去陪老夫人用晚膳嗎?”
穆裴軒自幼長在老侯爺身邊,和張老夫人不親近,老侯爺去了之後,他就常待在衛所裏,偶爾逢着初一十五才會回去和他母親吃個飯。
不過也不是常回去。
穆裴軒沒開口。
分墨揣摩着穆裴軒的臉色,小聲叫道:“郡王?”
穆裴軒合上兵書,說:“走吧,許久不曾和母親一起用過膳了。”
15
穆裴軒回到安南侯府時,天已經黑了,綠竹院燈火通明。穆裴軒屏退了要去通報的下人,擡腿邁入榮安院,廳內穆裴之和他的夫人李氏,以及兩個孩子正陪着張老夫人用膳,
兩個孩子大的六歲,小的四歲,一個挨着張氏,一個黏着李氏,童言稚語地叫着母親祖母,将張氏逗得滿面笑容,一派其樂融融的景象。
穆裴軒腳步一頓。
門邊守着的下人叫了句:“小郡王。”
廳內的氣氛滞了滞,幾人齊齊看了過來,穆裴軒若無其事地踏了進去,開口道:“母親,大哥,大嫂。”
張氏臉上的笑意淡了幾分,說:“回來了。”
穆裴之笑道:“正說着你呢,還以為你今兒又不得空,來,快坐。”
伺候在一旁的侍女知機地上前新添了碗筷,穆裴軒落了座,兩個孩子見了穆裴軒,小聲地叫:“小叔叔”。
穆裴軒應了聲,擡手摸了摸大些的孩子,說:“今天小叔叔回來的急,改日給你們帶好玩兒的。”
大的是安南侯府的嫡長子,像極了穆裴之,聞言眼睛彎彎的,說:“謝謝小叔叔。”
李氏笑道:“好了,別纏着你小叔叔。”
穆裴之也道:“吃飯吧。”
穆裴軒應了聲。席間沒有誰再說話,好像他方才所見的祖孫和樂,談笑宴宴的場面不過是他的幻覺。
穆裴軒扯了扯嘴角,随意吃了些,就擱下了碗筷,道:“母親,我吃完了,就先回去了。”
張氏擡起眼睛看着穆裴軒,許多母親都會偏愛小兒子,穆裴軒出生前她也曾滿懷期待,可大抵是二人天生缺了那麽一點母子緣分,當初生穆裴軒時難産,九死一生才生下穆裴軒,還因着他,傷了身子再也不能有孕。
興許是生死一線太過驚懼,張氏對這個小兒子怎麽都親近不起來。
老侯爺倒是偏寵穆裴軒,将他帶在身邊親自照顧教導,如此一來,母子二人越發疏遠,直到如今。
張氏說:“你現在也是成了家的人,該穩重些。”
穆裴軒随口應了聲。
張氏道:“你再是不喜這樁親事,現如今也已成了事實,別再跟以前那般不着家,平白讓人看笑話。”
穆裴軒眉毛一擰,嗤笑道:“說什麽讓人看笑話,這樁親事,本身不就是個笑話嗎?”
張氏神情僵住,惱道:“……裴軒!”
穆裴之輕聲說:“二弟,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大哥念你這份情——”
穆裴軒看着幾人,臉色冷了下來,道:“不必了,我還有事,就不打擾母親享天倫之樂了。”
說罷,他起身拂袖而去,張老夫人氣急,撫着胸口促聲說:“他這是來吃飯的?他就是來給我氣受的!”穆裴之看了穆裴軒的背影一眼,抿了抿嘴唇,低聲哄了張老夫人幾句,六歲的孩子湊過去說:“祖母別生氣,玉兒給祖母倒茶。”
張老夫人臉色稍緩,慈愛道:“祖母不生氣。”
穆裴軒出了榮安院,心中仍攢了股子郁氣,無處傾洩。
他走入聞安院,一擡頭看見主卧裏亮起的燭火,怔了下,才反應過來自己已經成了親,屋子裏的是段臨舟。
門開着,穆裴軒走近了幾步,就見段臨舟站在燭火邊挑燈芯。燭火昏黃,映襯得段臨舟的臉上多了幾分柔和的血色,幾根手指修長細瘦,撚着銀釺子,漫不經心地撥着燈芯。
那一剎那間,屋子裏都似乎亮了亮。
段臨舟回過身,就看見了門邊的穆裴軒,二人目光對上,他笑了一下,道:“回來了。”
段臨舟說得太自然,穆裴軒怔了怔,心中攢聚的郁氣莫名地消散了幾分,“嗯”了聲,擡腿走了進來。
段臨舟道:“小郡王可用過晚膳了?”
穆裴軒說:“在母親那兒吃過了,”他補充道,“今日十五,逢着初一十五,若是得空都會去陪母親用飯。”
段臨舟點頭道:“我記着了。”
穆裴軒反應過來,淡淡道:“去不去都是一回事,用不着折騰。”
段臨舟看着穆裴軒的神色,輕輕笑了聲,應道:“好。”
當天晚上,二人同榻而眠。
穆裴軒腦子裏卻沒有半點睡意,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今日屋子裏的藥味兒好像淡了幾分,他掃了眼香爐,說:“今天點的什麽香?”
段臨舟也沒有睡,聞言笑道:“下人調的新香,正好可将藥味兒中和一二,聞着不那麽重。”
穆裴軒枕着手臂,說:“段臨舟,我聽說你家中還有一個嫡兄?”
段臨舟說:“嗯,不過三年前打馬上摔下來,摔傷了腰,只能終日卧床。”
穆裴軒咀嚼着“三年”兩個字,說:“那倒是巧,你三年前中毒病重,他三年前傷了腰成了廢人。”
段臨舟微微一笑,冬日裏長夜寂靜,顯得那把嗓音分外柔和,“誰知道呢,或許這就是命吧。”
穆裴軒嗤笑道:“段老板信命?”
段臨舟說:“從前不信,後來信了。”
穆裴軒偏過頭,看了段臨舟一眼,段臨舟正望着床帳,慢慢道:“其實我父親起初并不看重我,他屬意的是我大哥,他是天乾,我父親便覺得,天乾自是要勝我這樣的常人一籌的。我不服氣,便和我父親打了一個賭。”他說着,笑了一下,“我和我大哥各拿一百兩,半年為期,誰賺得的銀錢多,誰就能贏。”
“我大哥輸給了我,”段臨舟說,“我本以為我父親會高看我一眼,誰知道在他心裏,我大哥仍舊勝我一籌,只因他是天乾。”
“那時我便不信命了。”
穆裴軒問道:“為何又信了?”
段臨舟轉頭看着穆裴軒,二人目光相對,他笑了一下,緩聲道:“事不由己,不得不信,就像閻王要我不長命,我便活不了幾年。”
穆裴軒不是第一次聽他說這樣的話,卻是頭一回心中生出幾分不愉,他道:“你還未訪遍天下杏林聖手,如何知道,就沒得治了?”
段臨舟眼裏浮現幾分笑意,湊近了,盯着穆裴軒,穆裴軒被他看得僵了僵,面無表情地看着段臨舟。
段臨舟說:“相較于那未定的事,我更想知道——”他聲音裏帶笑,慢悠悠道,“小郡王,你的信香是什麽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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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香”二字一出口,穆裴軒睜大眼睛,險些一下子坐起身,二人挨得太近,在黑暗裏,他似乎聞到了段臨舟身上隐約的清苦藥味兒。
中庸大都沒有信香。
這是段臨舟終年服藥留下的。
穆裴軒穩了穩心神,道:“我的信香是什麽味道,段老板聞一聞不就知道了?”
段臨舟微頓,穆裴軒只覺身上一重,段老板竟傾身壓了過來,二人鼻尖相錯,段臨舟低聲說:“小郡王慷慨,段某卻之不恭了。”
穆裴軒渾身一僵,下意識就要将段臨舟掀下去,唇上就是一軟,段臨舟含糊不清的聲音傳入他耳中,“郡王難道不知,中庸聞不着信香——”
唇齒交錯聲中,段臨舟聲音裏帶着輕快的笑意,“便只能嘗了。”
穆裴軒:“……”
他攥住段臨舟的手腕想将他甩開,段臨舟似有所覺,竟扣住了他的手,二人交了這麽一手,穆裴軒心中微驚,段臨舟竟會武。可旋即他就發覺段臨舟後續的綿軟無力,驚了這麽片刻,段臨舟已經支起了身,墨緞一般的長發掃過穆裴軒頸側,帶來微微的癢。
穆裴軒咬牙切齒,說:“段臨舟!”
段臨舟懶洋洋的,“嗯?”
他很愉悅,屈指蹭了蹭自己的嘴唇,又有幾分惋惜,他吻上去的那一瞬間穆裴軒身上一直收着的天乾信香如傾閘而出的洪濤,段臨舟是中庸,感知力遲鈍,只勉強聞出了一點雪後初晴的,帶着幾分冷冽又摻雜着暖陽的味道。
段臨舟喜歡極了。
穆裴軒胸膛起伏了幾下,怒道:“你怎麽如此不知羞恥!”
段臨舟笑出聲,說:“我的小郡王啊,你我是夫妻,閨房情趣,談什麽羞恥。”
“再說,我已經年近而立了,我這個年紀一無通房二沒有相好的,好不容易成了親,便是想些別的,那也是人之常情。”
他說得好理所應當,生生将穆裴軒說得沒了話,又氣又惱,掀了被子就要下床走人。他剛一動,段臨舟就握住了他的胳膊,說:“不說了不說了。”
穆裴軒惱怒道:“松手。”
段臨舟道:“天寒地凍的,郡王想去書房睡冷榻?”
穆裴軒冷冷道:“本郡王想去何處睡,你管得着嗎?”他用力甩開段臨舟,段臨舟低哼了一聲,夾雜着幾分痛意,又咳了好幾聲。段臨舟咳得厲害,黑暗無法阻礙穆裴軒視物,只見段臨舟伏在榻上,咳得雙肩不住發顫。段臨舟在床上只穿着亵衣,弓着脊背,越發顯得瘦小孱弱。
穆裴軒咬了咬牙。
段臨舟喘勻了氣息,才啞聲道:“因我之錯,豈能讓郡王離開去睡書房——”他艱難地坐起身,也一并下了床,道:“郡王留下吧。”
穆裴軒看着他越過自己往外走,眉心跳了跳,他閉眼忍了忍,漠然道:“站住。”
段臨舟腳步未停。
穆裴軒直接伸長手臂抓住了段臨舟的手,往床邊邁了兩步推回床上,他俯身居高臨下地盯着段臨舟,說:“段臨舟,你到底想做什麽?”
段臨舟咳得雙眼泛紅,眼睫毛顫動,就這麽望着穆裴軒,道:“什麽?”
穆裴軒冷冷道:“你已經嫁給了我,如了你的願,你還想要幹什麽?”
段臨舟說:“郡王以為呢?”
穆裴軒一言不發。
段臨舟嘆了口氣,說:“郡王不用如此防備我,你我是夫妻,我嫁給了你,占了你妻的名,自當盡心做好。”
他又道:“我家中有一幼妹,是我至親之人,将來我死之後,郡王若能顧念今日舊情,保她一世無憂,我也能瞑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