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17

穆裴軒查過段臨舟,想了想,就知道他口中的幼妹是誰。

段葳蕤——段臨舟同父異母的庶妹。段家老爺子風流,子嗣頗豐,段臨舟在家中行三。這是穆裴軒第二次從段臨舟口中聽到他提起這個庶妹了。穆裴軒和他大哥都不親厚,更不要說和庶兄弟了,自也無法輕易相信段臨舟會對一個庶妹如此看重。

穆裴軒居高臨下地審視着段臨舟,說:“你既放心不下她,為何不給她尋個人家?”

段臨舟笑了,無可奈何道:“我一死,段家就沒了她容身之處,也未必會給她撐腰。便是許了人家,焉知不會欺她背後無人?”他一番話說得有些氣喘,“若是有小郡王看着,旁人想欺負她也需多顧慮幾分。”

穆裴軒道:“你我認識不過幾日——”

段臨舟打斷他,“我相信郡王。”

穆裴軒無言。

段臨舟又道:“段某從來不會看錯人。”

穆裴軒盯着段臨舟,驀地冷笑一聲,說:“段老板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盤,壞了本郡王的姻緣,讓我擔了鳏夫的名頭,還想讓我替你照顧妹妹。”

“少做他娘的白日夢了,”穆裴軒聽他那股子交代後事的口氣就莫名地煩躁,即便他知道段臨舟十有八九是在故意示弱,卻也煩得很。他掐着段臨舟的臉頰,冷笑道:“張口閉口就是死,既然你這麽想死,行——段臨舟,等你死了,你親手經營出來的家業以後正合改姓。”

“至于你那庶妹,你且放心,我必給她尋個高門大戶。”

段臨舟低哼了聲,看着穆裴軒一雙黑漆漆的眸子,嘴角微微翹了翹,口中卻道:“那就多謝郡王了。”

穆裴軒更是氣悶。

他松開手,拿腳踢了踢段臨舟,惡聲惡氣道:“滾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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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臨舟差點笑出聲,被踢了也不惱,頂着一頭散亂的長發湊了過來,“郡王,不走啦?”

他一挨近,穆裴軒就聞到了他身上淡淡的藥香,下意識地別開臉,冷着臉說:“憑什麽本郡王睡冷榻?”

段臨舟“噢”了聲。

穆裴軒眉毛擰得緊緊的,“一股子藥味兒,忒熏人。”

段臨舟擡起眼睛看着穆裴軒,倒也不惹他,往後挪了挪,還将穆裴軒的枕頭捋了捋,笑盈盈地說:“請吧,小郡王。”

穆裴軒不想理段臨舟,直接躺了上去,又警告段臨舟,說:“離本郡王遠一點兒,不想聞着你那身藥味兒。”

說罷,就閉上了眼睛。

段臨舟坐了片刻,不自覺擡手湊鼻尖聞了聞,又抿了抿嘴唇,将自己送入被窩慢慢挪去了床裏側。

一夜無話,二人都不知何時睡了過去。

翌日,穆裴軒将醒未醒時,就發覺有什麽不對,他臂彎裏摟着什麽,下意識地箍緊了,正睡着,反應也遲緩,等穆裴軒迷迷瞪瞪地睜開眼時,就見自己懷裏正摟了一個人。

是段臨舟。

18

穆裴軒登時就清醒了,他倒抽了口氣,直直地瞪着段臨舟,渾身僵着,一動也不敢動,生怕将段臨舟驚醒,場面更加尴尬。

段臨舟睡得熟,他雙眼閉着,眼睫毛濃長,臉頰透着股子不健康的白,襯得唇色極淡。

毋庸置疑,這是一張很清俊雅致的臉。

穆裴軒鮮有這樣近的細看段臨舟長相的時候,他想,段臨舟睡着時褪下所有僞裝,倒是——沒那般招人煩。

他鬼使神差地又看了眼段臨舟的嘴唇。

昨晚段臨舟親了他。

穆裴軒唇上似乎又泛起了嘴唇相欺時的觸感,昨夜相碰不過一瞬,穆裴軒腦子裏不自覺地浮現在軍營裏,那些兵油子滿嘴不着邊際的話。

坤澤的嘴又軟又甜——段臨舟不是坤澤,嘴唇好像,好像也挺軟的。

坤澤的信香尤其可人,發情的時候,香得人恨不得把他一口吃下去。

穆裴軒鼻尖動了動,卻只聞到了床榻間熏的暖香,還夾雜了幾縷清苦的藥味兒——是段臨舟身上的味道。穆裴軒漫無邊際地想,這會是段臨舟的信香嗎?只消這麽一想,他耳朵莫名熱了起來。

穆裴軒指尖動了動,他曾經碰過段臨舟的後頸。中庸腺體長得不好,小小的,退化了,幾乎摸不出來。

旋即,穆裴軒就發現,他還摟着段臨舟的腰。

穆裴軒:“……”

他火燒火燎一般收回手,整個人騰的坐起了身,隐隐地覺得熱。穆裴軒動靜大,段臨舟睡得迷迷糊糊的,無意識地朝穆裴軒身上挨近了兩分,手也搭在了他腿上。

穆裴軒渾身都繃緊了,盯着床帳外若隐若現的雕花床尾。

段臨舟太瘦了,那截腰也細,穆裴軒覺得自己一用力就能折斷。念頭一經浮現,他臉色就變了變,段臨舟的腰細不細關他什麽事,穆裴軒懊惱地皺緊眉毛。

突然,一把喑啞嗓音響了起來,“什麽時辰了?”

穆裴軒垂下眼睛,段臨舟半睜着眼睛,一副沒有睡醒的模樣,還睡意惺忪地将臉頰在穆裴軒腰上蹭了一下。

穆裴軒手指緊了緊,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段臨舟,誰讓你靠着我睡的?”

“……嗯?”段臨舟慢吞吞地仰起臉看着穆裴軒,瞧見少年人沉着臉,抿緊嘴的模樣,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往旁邊挪了幾分,笑道:“郡王見諒,段某睡相不好,睡着了便什麽都忘了。”

穆裴軒一言不發。

段臨舟也坐起了身,穆裴軒的目光就落在他微敞的衣襟裏,露出的皮肉雪白,兩截鎖骨細瘦精巧,分外招眼。

穆裴軒不自在地錯開眼睛,他掀被下了床,餘光掃過屋子裏的幾個碳火,猛地想起,昨夜根本就不是段臨舟說的睡相不好,分明是屋子裏點的碳火多,他體熱,沒多久就出了一身汗。穆裴軒被熱得心浮氣躁,又困得厲害,不小心挨着一具溫涼的身體,便不管不顧地摟入了懷中。

……所以,昨天晚上不是段臨舟靠着他睡,而是他自己抱了段臨舟一宿?!

穆裴軒臉色青了又紅,紅了又青。

段臨舟體寒,病了之後尤其畏冷,夜裏睡覺時總要在床上塞幾個湯婆子。昨天怕穆裴軒不習慣,就讓流光将湯婆子都收走了。

二人睡下之後,段臨舟許久都沒有睡着,分明屋子裏是熱的,可他卻依舊覺得冷,腳是冷的,手也是冷的。

直到穆裴軒的腳碰上他的。

少年人體熱,段臨舟挨着,就舍不得挪開,忍不住往穆裴軒的方向靠了靠。

不一會兒,一具滾燙的身軀就挨了上來,穆裴軒熱得發了汗,眉毛緊皺,段臨舟沒留神就被他困入懷中,如同碰着火,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想躲,穆裴軒卻收緊了手臂。

段臨舟聽着身後漸漸平穩的呼吸,唇角浮現了幾分笑意,也慢慢阖上了眼睛。

這一夜,段臨舟沒有做夢,難得的睡了一個好覺。

19

銀槍飒飒,裹挾着剛猛霸道之勢破風而來時,徐英眉心跳了跳,矮身避過銀槍鋒芒,反應快,手中擎刀格住相繼掃過來的槍尖,剎那間,半條手臂都麻了。

“不打了不打了,”徐英将手中苗刀甩開,一屁股坐在地上,說,“什麽活動筋骨,你分明是來撒氣的。”

穆裴軒收回長槍,看着撂挑子不幹的徐英,輕哼了聲,“我瞧着是你荒廢了功夫,等你師父從京城回來——”

徐英一聽師父名頭就叫苦,說:“誰荒廢了,我本就不是你對手,你別拿我師父吓唬我!”

徐英的師父是邊南衛所裏的千戶,出了名的嚴苛,徐英打小就是他棍棒底下練出來的。兩年前他師父調入了京師,歸入左軍都督府。徐英一下子成了脫缰的野馬,成日撒歡,恨不得将過去被他師父拘束時失去的快樂都一并補上。

穆裴軒懶得搭理他,将銀槍插在地上。這幾日天氣好,陽光和暖,不淩人,不過活動了那麽一番,就發了汗。

徐英說:“昨兒讓你喝酒你不去,怎麽今兒一來就一張讨債臉,活像誰欠了幾萬兩?”

“誰又招你不痛快了?”

穆裴軒腦子裏掠過段臨舟的臉,還有那微敞的衣襟,兩截細白的鎖骨,恍了恍神,反應過來又懊惱不已,生硬道:“沒什麽。”

徐英瞧他一眼,驚道:“你該不會又和段老板置氣吧?”

穆裴軒冷冷道:“別提他。”

徐英一下子笑出來,稀罕地上下打量穆裴軒,說:“段老板怎麽你了,能将你氣成這個樣子?”

穆裴軒聽徐英口中說出“段臨舟”幾個字,眉毛就擰了起來,他直勾勾地盯着徐英,看得徐英摸了摸自己臉頰,說:“看我幹什麽?”

穆裴軒說:“徐英,你怎麽對段臨舟這麽好奇,左一個段老板,右一個段老板?”

徐英說:“我這不是閑的嘛,”他說的理所應當,見穆裴軒沉沉的臉色,腦中靈光一閃,說:“你不是吃醋了吧?”

穆裴軒:“……?”

徐英趕忙從地上爬了起來,雙手立誓道:“你瞎想什麽呢,別說兄弟妻不可欺,我對我垣哥兒一心一意,天地可表,日月可鑒!”

“你別污蔑我!”

穆裴軒:“……”

他恨不得一腳踢過去,惱怒道:“你在胡說八道什麽?”

“我這不是怕隔牆有耳話傳到垣哥兒耳朵裏嘛,他本來就不愛搭理我,萬一惱了,我可就虧大了。”

穆裴軒嘲道:“出息。”

徐英說:“這你就不懂了。”

“天大地大我垣哥兒最大,為了垣哥兒,我都讀起書了,”徐英搖頭晃腦地道,又嘿然一笑,說,“前兩日垣哥兒還誇了我讀書有長進,我可不能讓他誤會我。”

徐英口中的垣哥兒叫方垣,是個坤澤,乃瑞州城中青鶴書院院長之子,出身書香世家。方家和徐家兩家比鄰而居,方垣小了徐英三歲,二人可算得上青梅竹馬。

徐英這副被迷了心竅的模樣簡直沒眼看,穆裴軒冷笑道:“前幾天還在我面前誇段臨舟。”

徐英說:“那叫欣賞,可不一樣,段老板再好,在我心裏,那也是比不上垣哥兒的。”

穆裴軒嗤笑道:“一個成天端着的書呆子有什麽好的。”

徐英抽了口氣,道:“什麽叫成天端着,垣哥兒那是腹有詩書氣自華!他哪兒是書呆子了?垣哥兒琴棋書畫無一不通,還會釀酒!”

穆裴軒嘲道:“你那是豬油蒙心,情人眼裏出西施,琴棋書畫——”他說,“随意抓個高門裏的坤澤都會。”

徐英不高興,嗷了一嗓子,踢起地上的苗刀握入手中,說:“穆裴軒,我要和你再戰三百回合!”

穆裴軒看着他像點了尾巴的貓,登時就愉悅了,手中挽了個花哨的槍花一點徐英,說:“不打。”

“再打三百回合你也不是我的對手。”

說罷,施施然走了。

徐英憤憤道:“……下回你別喝垣哥兒釀的酒!”

穆裴軒在衛所裏待了一天,才将那股子尴尬壓下,散值時,他猶豫了片刻,還是騎馬回了安南侯府。

二人都默契地沒有再提昨夜的事。

太陽将落未落,昏黃的餘晖越窗入室,灑了段臨舟滿身。他沒有如以往一般捧着賬本,而是在煮茶。段臨舟挽着衣袖,露出細瘦蒼白的手腕,手指修長,如玉似的。

穆裴軒一回來就去洗了個澡,換了身常服,一進門,目光就被段臨舟的手吸引住了,他看了片刻,就聽段臨舟道:“郡王,喝杯茶?”

穆裴軒看了段臨舟一眼,擡腿邁了進去。

二人相對而坐。

段臨舟精于茶道,泡茶動作行雲流水,顯得分外優雅從容。

穆裴軒想起徐英說的,方垣會釀酒。

段臨舟還會泡茶呢!

釀酒有什麽了不起的,就是宮中禦酒,他酒窖裏都還有幾壇。

段臨舟不知穆裴軒所想,只是見他心不在焉,開口道:“郡王,已經是臘月底了,你們何時休沐?”

穆裴軒回過神,算了算日子,才猛地反應過來,竟是已近年關了。

穆裴軒說:“三日後吧。”

段臨舟點了點頭,道:“年關将近,該給各府備着年禮,我列了一張單子,郡王得空看一看。”

穆裴軒心裏浮現幾分奇怪。

年關送年禮是常事,安南侯府的年禮向來都是他母親操心,只不過自他得封郡王之後,他就會再備一份,京中,瑞州城,都有要走的年禮。

以前他沒有成親,這些事,都是管家操辦,再交由他來過目。

沒想到今年段臨舟會接手。

段臨舟将一杯茶推給穆裴軒,輕笑道:“郡王不會怪我多事吧?”

穆裴軒想也不想,說:“不會。”

穆裴軒心中再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段臨舟已經嫁給他,是他的郡王妃了。他擡起眼睛看着段臨舟,遲疑須臾,道:“你費心了。”

他說:“這些事你交給管事就可以。”

段臨舟一怔,搖搖頭,笑道:“左右不是什麽麻煩事,段家每年的年禮也都是我備的。”

穆裴軒不知說什麽,含糊地應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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