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59
段臨舟昏迷了許久,再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的黃昏了。
他望着床帳的暗紋,好半晌才反應過來自己還沒有死。這兩年段臨舟每毒發一次,醒來時都有種再世為人的恍惚感,生生死死間不知經了多少遭。
“段臨舟,你醒了,”床邊一道聲音傳來,段臨舟偏頭看去,就看見了穆裴軒。少年站在床邊,眼中浮現生動的喜悅,他看着穆裴軒,腦子裏浮現他昏迷前看見的最後一幕,是穆裴軒睜大眼睛,慌亂無措的樣子。
穆裴軒這人的性子比他當初還少年老成,二人相識這些日子以來,段臨舟還沒有見過穆裴軒如此慌亂的模樣——段臨舟如是想着,心中湧現出蜜也似的甜意,可随之而來的,卻是莫大的酸楚茫然。
段臨舟忍不住再度認真地審視着自己當初的決定,他嫁給穆裴軒,是不是當真太過自私了?
他憐愛又悵然地想,穆裴軒是喜歡他的吧。
若換了幾年前,段臨舟指不定要如何高興,說不得還要張揚得天下人盡皆知,可如今卻生出幾分隐約的懊悔無措。
段臨舟一直不說話,穆裴軒看得有些擔憂,低聲說:“可是哪裏還不舒服?我着人去請那老頭過來看看。”
說着,轉身就要走,段臨舟開了口,聲音嘶啞低弱,“……我沒事。”
段臨舟看着穆裴軒面上未經掩飾的關切,緊鎖的眉頭,朝他露出一個笑,說:“我這不是剛睡醒就見了小郡王,心中歡喜——”話說出口,又後悔了,恨不得将話吞回去。穆裴軒見他這沒個正經的樣子,稍稍放了幾分心,輕哼道:“你當自己是睡了一覺嗎?”
段臨舟笑笑,沒有說話。
穆裴軒倒了杯溫水,坐床邊半抱起段臨舟,說:“先潤潤嗓子。”
段臨舟就着他的手喝了一杯水,水喝完了,穆裴軒也沒有放開他,只是将杯子随手放在一旁。他拿下巴蹭了蹭段臨舟的頭頂,又摩挲着柔軟的發絲,說:“段臨舟。”
段臨舟全身虛軟無力,自是只能這麽靠着穆裴軒,聽他沉沉地叫自己的名字,想擡頭看穆裴軒,穆裴軒卻不讓,只收緊了手臂,輕聲說:“那些鬼面人是沖着我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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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臨舟道:“嗯。”
穆裴軒也不知說些什麽,只是見段臨舟醒了,便想和他說說話。
他不想再看段臨舟氣息奄奄地躺在床上的樣子了。
穆裴軒說:“是我連累了你。”
段臨舟一怔,若有若無地笑了下,說:“嗯,你連累了我,那可怎麽辦?”
穆裴軒說:“若是以後還碰上這種事,你先走——”
他沒說完,段臨舟就長長地嘆了口氣,說:“原來是嫌我礙事了。”
“我沒有,”穆裴軒打斷他,似乎覺得自己說話太過冷硬,又緩和下來,說,“我并非嫌你礙事。”
穆裴軒頓了頓,接着道:“我是怕你出事。”
段臨舟眼中的笑意滞了滞,這話說得太直白坦誠,如火一般,灼得段臨舟一下子不知如何反應,他喃喃道:“……穆裴軒。”
穆裴軒重複了一遍,說:“段臨舟,那些鬼面人奈何我不得,但是我怕你出事。”
他這話說完,段臨舟就重重地咳嗽了起來,他咳得厲害,瘦弱的身體不住地發顫,蒼白面頰浮現不正常的紅潮,眼睛都咳得紅了。穆裴軒教他吓了一跳,忙笨拙地輕拍着段臨舟的後背:“段臨舟……”
段臨舟吃力地擺了擺手,他伏在床頭,烏發如墨散了滿背。他緩了許久,氣息才漸漸平穩下來,胸膛不住地起伏着,段臨舟閉了閉眼睛,說:“我有些累了……”
穆裴軒看着段臨舟,忍不住伸手碰了碰他的臉頰,道:“你先休息一會兒,我去讓小廚房弄點吃的,你一整天沒吃東西了。”
段臨舟只嗯了聲,卻沒有再看穆裴軒,穆裴軒只當他是身子病弱疲乏,沒有在意,替他掖了掖被角才走了出去。
穆裴軒一走,屋中又安靜了,段臨舟轉過臉,靜靜地望着那扇閉上的房門,眼眶卻無端熱了熱,他攥緊了手指,深深地吸了幾口氣,才将胸腔內洶湧翻騰的情緒壓制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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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臨舟這一病比之二人成婚不久後的風寒來得嚴重,連着幾天,睡着的時候比清醒的時間長,病恹恹的,連話都比以往少了許多,看得穆裴軒焦躁不已。
紀老大夫的醫術在瑞州人盡皆知,穆裴軒正有求于他,自不好開罪,終日沉着一張臉,聞安院的下人都小心了幾分。
直到第三天,段臨舟才能下床。
外頭是個好天氣,日光和暖,柳三九扶着段臨舟走入院中小坐。段臨舟和穆裴軒在元宵夜遇襲是大事,為了排查同黨,城中風聲鶴唳,動靜太大,自然也瞞不過陸重和柳三九等人。他們都來探望過段臨舟,陸重看望過便走了,柳三九卻一得空就紮在聞安院裏,和流光一道照顧着段臨舟。
穆裴軒對柳三九時刻黏着段臨舟有幾分不滿,可這人到底是段臨舟的人,又是個坤澤,穆裴軒只能暗自壓下。
他這幾日也忙,當晚并未将那些鬼面人一網打盡,巡查的守衛從中找出了幾個活口,吊住了命,又是一番審訊。穆裴軒擔心鬼面人卷土重來,着人将侯府戒嚴,柳三九身手不凡,有他在段臨舟身邊,穆裴軒也能放心不少。
他來時,正好見柳三九端着碗,拿着湯匙喂段臨舟喝藥。
溶溶的日光灑了段臨舟滿身,襯得他蒼白的臉色透着股子琉璃似的易碎,眼睫毛長,垂着,就着柳三九的手一口一口地喝着藥。不知說了什麽,段臨舟笑了下,柳三九也笑,二人挨得近,竟很有幾分和諧。
穆裴軒心中不虞,擡腿走了過去。
段臨舟聽見腳步聲,道:“郡王。”
穆裴軒看着段臨舟,神情緩和了幾分,輕聲說:“今日感覺如何?”
段臨舟笑道:“好多了。”
穆裴軒看向柳三九,柳三九客客氣氣地行禮道:“見過郡王。”
穆裴軒定定地盯着他看了幾眼,伸手拿過他手中的藥碗,道:“我來吧。”
柳三九下意識地收緊手指,二人目光對視了一眼,交鋒一般,穆裴軒臉上沒什麽表情地看着柳三九,過了片刻,柳三九松開了手。
穆裴軒不再看他,坐在段臨舟身邊,舀了勺黃湯送去他唇邊,道:“一會兒就回屋子裏去,別着了涼。”
段臨舟看着他生澀的動作,恍了恍神,伸手要接他手中的碗,道:“我自己喝吧。”
穆裴軒沒想到他會抗拒自己喂藥,怔了下,看着段臨舟,段臨舟若有所覺,笑笑,不在意道:“幾口便喝完了……”
他沒說完,穆裴軒打斷他,說:“張嘴。”
穆裴軒手中握着湯匙,盯着段臨舟,段臨舟臉上的笑容幾乎維持不住,二人僵了片刻,他張開嘴,口中玩笑道:“我們郡王當真是越發會照顧人了。”
穆裴軒随口就道:“郡王妃不喜歡?”
他說的是郡王妃,而不是段老板,段臨舟咽下那口藥,舌尖隐隐發苦,在心中輕輕嘆了口氣,轉了話題,道:“那些人的身份有眉目了嗎?”
穆裴軒也不瞞他,見段臨舟在他手中喝藥,微微垂着頭,露出一截纖長的脖頸,拇指動了動,摩挲着碗上的紋飾,也不瞞他,道:“那些人是死士,臉都劃花了,辨不清長相。不過,當中有一個人聽口音,不是我們大梁人。”
段臨舟說:“異族人?”
穆裴軒點了點頭,邊南多部族,前些年就有阿勒爾部族叛亂,阿勒爾是諸多部族中最為強大的一支,也是最為野心勃勃的。四年前阿勒爾部族來犯,最終部族首領延真被俘,後來延真被押送往京都為質,他這一脈也遷入大梁俯首稱臣,阿勒爾部族也随之換了首領,這幾年來尚且算得上安分。
穆裴軒道:“當日聽那個鬼面人所言,他口中的主上似與我有舊怨,加之那個異族人,這群鬼面人,或許和阿勒爾部族脫不了幹系。”
段臨舟沉吟道:“你的意思是,這是延真一族所為?”
穆裴軒扯了扯嘴角,說:“這些年來,安南侯府一直将阿勒爾部族攔在栗陽關以外,若論起最恨我穆氏的,只有阿勒爾部族。”
“新首領齊木争庸懦,這四年來部族內各支頻生異心,他的首領之位尚且坐不穩,也應當無力犯我大梁。原本的王氏雖留在了梁都為質,可依我對他們的了解,他們不會甘心就此沉寂。我父親曾告訴我,北境的胡人是狼,阿勒爾部族就是盤踞在邊南山嶺間的毒蛇,貪婪,殘忍早已經融入了他們的骨血當中,只要還有一口氣,他們就會随時咬你一口。”
段臨舟眉心微皺,問道:“那當初為何不殺了他們?”
穆裴軒看了他一眼,眉宇間浮現幾分陰霾,低聲道:“當年我大哥曾經上過折子,只不過陛下和朝中的文人都不同意,道是他們已經俯首稱臣,當彰大梁大國之風範,以仁德教化蠻夷小族。”
段臨舟嘆了聲,旋即又道:“他們這幾年一直隐忍不發,如今出手,難道只是為了籌謀這一次刺殺?”
穆裴軒并不意外段臨舟的敏銳,慢慢道:“我懷疑豐州所謂的起義軍,就是他們在背後挑唆。”
段臨舟睜大眼睛,穆裴軒按了按眉心,說:“我已經傳書給了我大哥,若是這群反賊的背後當真是阿勒爾部族,只怕不好善了。”
“這幾個鬼面人嘴巴硬得很,又受了傷,一時間也問不出太多有用的。”
段臨舟若有所思,突然一笑,道:“不能嚴刑拷打也有別的法子,不過——”他頓了頓,看向穆裴軒,穆裴軒心中微動,看着他眉眼間狡黠的笑意,神情也柔和了下來,道:“段老板有妙計?”
段臨舟哼笑一聲,說:“妙計算不上,只不過恰好認識幾個朋友,懂些江湖左道。”
穆裴軒說:“那就有勞段老板了。”
段臨舟:“死生不論?”
“死生不論,”穆裴軒毫不猶豫地說。
段臨舟微微笑了笑,對柳三九道:“三九,此事就辛苦你走一趟了。”
穆裴軒意外地将目光落在柳三九身上,柳三九挺直了脊梁,看了穆裴軒一眼,有幾分挑釁不馴,對段臨舟說:“是,東家放心。”
幾人又商談了片刻,柳三九便離開了,段臨舟面上露出幾分疲憊,穆裴軒想将他段臨舟抱回房中,段臨舟卻不着痕跡地拂開了他的手。
穆裴軒愣了愣,不知道為什麽,自段臨舟醒後,他們之間就好像隔了層似的。段臨舟分明和往常一般和穆裴軒說笑,可穆裴軒總覺得多了幾分若即若離的意味,讓人抓不住,空落落的。
“段臨舟,”穆裴軒看着段臨舟的背影,叫住他。
段臨舟:“嗯?”
他回過頭,看着穆裴軒,微笑道,“怎麽了?”
穆裴軒想說什麽,可又不知從何說起,該說什麽,過了許久,問道:“……你是不是惱我了?”
段臨舟失笑道:“我惱你什麽?”
穆裴軒直勾勾地盯着段臨舟,一言不發。
段臨舟露出恍然模樣,說:“難不成是郡王背着我做了什麽了不得的事?”他抽了口氣,“郡王外頭有人了?”
穆裴軒硬邦邦道:“沒有。”
段臨舟笑道:“那郡王說說,好端端的,我惱你作甚?”
穆裴軒沒有說話,過了片刻,他道:“段臨舟,你我是夫妻,你有事不要瞞我。”
段臨舟微怔,看着少年黑沉沉的眼瞳,袖中的手指痙攣一般攥了攥,面上不顯,笑道:“我能瞞着郡王什麽?”
穆裴軒卻沒有說話,上前幾步,直接抱住了段臨舟。段臨舟僵住,穆裴軒抵着他的額頭,又吻他的眉心,鼻尖,一只手卻扣住他的脖頸,不住地按揉後頸那塊皮肉,聲音微啞,道:“段臨舟,我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