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66

平叛大軍直入豐州,于此同時,自豐州民變之後,各地或多或少都有義軍揭竿而起,梁都震怒,嚴令各州調兵平叛,一時間硝煙四起。不過此事和穆裴之尚無關系,他早知豐州遭遇雪災,百姓民不聊生,可真正進入豐州之後,所見慘狀還是忍不住讓人目不忍視。

路邊橫陳着或新或舊的屍體,更兼有殘屍,有活生生餓死凍死的,也不乏被殺的,真正路有凍死骨。

漆黑的烏鴉立在枝頭叫着,已近黃昏,血紅殘陽籠罩着冬日裏的蕭瑟灌木,更添幾分凄涼。

穆裴之和徐英,黎英幾人到底都出身世家,從未見過這等慘狀,一時間面色都發白。穆裴之心中發沉,徐英看着路邊交疊的幾具屍體,大的,小的,已經僵硬了,他一擡眼,就對上了一雙大睜的眼睛,強烈的嘔吐欲頓時湧上喉嚨。他攥緊缰繩,忍了又忍,才堪堪忍住了。

及大軍安營駐紮,火頭營送來膳食,徐英聞着味兒,想起路上見的屍體和十室九空的村落,就沒了胃口。

黎越替他倒了一杯溫水,說:“吃點吧。”

徐英道:“吃不下去,”他心中不平,盤腿看着黎越,說,“我來之前沒想到豐州已經到了這個地步。”

黎越說:“相比之下,瑞州已經太平太多了。豐州和隴州一帶本就貧瘠,百姓生存艱難,夏季的連綿暴雨壞了豐收,隆冬又來雪災,百姓拿什麽活?”

徐英抓了抓腦袋,道:“我記得朝廷不是撥了銀子赈災嗎?”

黎越瞧他一眼,道:“去歲咱們瑞州水患嚴重,于大人遞了多少封折子,就連侯爺都上奏陳情,上頭才撥了二十萬兩。這二十萬兩赈災銀送到瑞州,你知道費了多少功夫?”

“這些年梁都軍饷發的都不痛快,回回都叫國庫空虛,要不是侯爺周旋,咱們南軍比其他邊軍好不到哪兒去,”黎越說,“北邊兒的聽說都三個月沒有發軍饷了,邊軍都勒緊了褲腰帶過日子。再說,你沒發覺這次出征,侯爺有些心急嗎?還不就是朝廷想讓咱們去平叛,又不給錢?糧秣、物資都得咱們自個兒掏。”

徐英睜大眼睛看着黎越,說:“你怎麽知道的這麽多?”

黎越哼笑一聲,說:“你當我是你?睡醒吃飽不愁——”

徐英惱得一腳踢将過去,黎越哈哈大笑,動作卻敏捷,直接閃開了,笑完了,方道:“聽程副将念叨的,前幾日見他愁得頭發都白了,随口問了一句,便被他抓着念了半天。”

Advertisement

徐英恍然,黎越這人八面玲珑,性情又和氣,夥房士卒見着他都能笑盈盈地稱上一句黎千戶。他想着,也嘆了口氣,說:“該死的反賊。”

他不解氣,又想罵一句朝廷,話沒出口,先被黎越一個饅頭堵住了嘴。

黎越道:“有力氣罵,先把肚子填飽吧,這仗早點打完,侯爺能喘口氣,咱們也能早回家。”

徐英咬着饅頭洩憤似的咬了兩大口,又嘿嘿一笑,賤兮兮地湊過去推黎越,說:“你是不是想家了?”

黎越瞥他一眼,徐英指責他,“兒女情長,咱們出來才多久,你就念着回家,成不了大器。”

他搖頭晃腦的,說得好不義正辭嚴。黎越一肩膀撞過去,徐英就跌一旁,饅頭都脫了手,滾了幾圈,“你小子!”

他要撲過去掐黎越脖子,黎越一腳抵住,徐英反手搡開,二人玩鬧似的在營帳內滾了好幾圈,路上所見慘狀所引來的沉重壓抑無形之中逐漸淡了幾分。

半晌,徐英說:“我想家了。”

黎越看着帳頂,沒好氣地說:“你是想方垣了。”

徐英哼哼唧唧道:“那又怎樣?我離開瑞州的時候,垣哥兒還特意來送我,他肯定舍不得我。”

他又道:“你難道不想黎清?”

黎越說:“想啊,我還沒離開他這麽久。”

徐英撇了撇嘴,道:“這才多久,我可聽說你爹在給你弟弟說親呢,真成了,到時候看你怎麽哭。”

他們自小玩到大,自然知道黎越疼他那個弟弟,看得跟眼珠子似的。

黎越啧了聲,徐英偏過頭,瞧着他,說:“你爹真想讓黎清嫁去梁都啊?”

黎越眉眼間浮上幾分陰霾,道:“他休想。”

“他要仕途盡管自己要去,想拿黎清換,做夢。”

徐英拍了拍他的肩膀,坐起身,本想将扔在一旁的饅頭丢了,眼前卻浮現路上看見逃荒的災民,猶豫了一下,擡手将饅頭擦了擦,三兩口吃了個幹淨。

叛軍雖人多,可上下大都是尋常百姓出身,不擅治理城池,更無力和邊軍抗衡。邊軍攻入豐州境內之後,叛軍連連潰退,不過半月,就已經拿下了阜州城。

阜州城是豐州境內的大城,離豐州府城安陽不過行軍半日之距。

邊軍入城之後,穆裴之就進了府衙。當日叛軍攻下阜州城後,将府衙的主事官吏殺了個七七八八,城中一派蕭索,百姓見了朝廷軍隊,神情麻木,面上不見絲毫喜意。

穆裴之着人安撫百姓,修整城池,忙了大半日,回去時卻見心腹陳平正一臉愁苦,見了他,迎上來行禮道:“侯爺。”

穆裴之解了身上的披風遞給他,道:“怎麽了?”

陳平雙手捧過披風,左右看看,為難道:“是趙內侍……”

穆裴之皺了皺眉,有幾分不愉,趙內侍便是天子使臣趙謙侯。行軍艱苦,趙謙侯是內侍,自然不曾吃過這樣的苦頭。出征之初尚且擔憂叛軍,後來收複了萬州失地,又攻入了豐州,叛軍無力和邊軍相抗衡,驕矜跋扈的性子便顯了出來,不是嫌棄火頭營的膳食,便是道身子吃不住日夜騎馬,要坐馬車。

趙謙侯是朝中權宦張太監面前的心腹,穆裴之不想多生事端,只得一再忍讓。

馬車備了,供給趙謙侯的亦是精細的米糧肉食,他還收了萬州富紳送來的一個嬌嬈的坤澤,穆裴之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當沒看見。

穆裴之道:“他想要什麽?”

陳平低聲道:“縣令府邸早教反賊洗劫一空了,趙內侍說不願意住反賊住過的府邸,要搬出去另尋他住。城內的豪紳不知打哪兒得了消息,已經将人請過去了。”

穆裴之臉上沒什麽表情,道:“由他去吧。”

此後邊軍和叛軍幾度交鋒,叛軍領兵的叫孫青,穆裴之和他甫一接觸,就知這人出身行伍,後來一查,果不其然,此人曾是北境軍中的一個校尉,因故獲罪被奪了職,降為小卒,孫青心有不甘,就反出了北境軍落草為寇。

後來不知怎的,竟投入劉子異麾下。

孫青頗擅兵法,通謀略,幾番交手之下竟和邊軍打了個有來有往,一時間雙方僵持在阜州不下。

“叛賊不過負隅頑抗,區區一個孫青,豈是侯爺的對手,”趙謙侯舉起酒杯,道,“如今我們已經逼近安陽,相信不日,我們定能平定叛亂。”

這是趙謙侯擺的宴,特地請了穆裴之和周庭,席間更有阜州城的豪紳士族。

絲竹管弦聲不絕如縷,貌美的伶人款款起舞,襯着恭維應和之聲,愈見奢靡。穆裴之不動聲色地笑笑,敷衍幾句,酒過三巡之後,穆裴之卻突然長長地嘆息了一聲,仰頭喝下了一杯酒,一副借酒澆愁的模樣。

當中一個姓裘的豪紳道:“侯爺為何突然嘆氣?”

穆裴之搖頭道:“不快之事,不說也罷。”

一人酒意微醺,道:“侯爺率軍解我阜州城之困,于我等皆有大恩,侯爺心有煩憂,我等豈能坐視不理?”

穆裴之看着望來的幾人,又嘆了口氣,道:“諸位有所不知,叛賊入城時,将糧倉劫掠一空,而今隆冬未過,百姓饑寒交迫,本侯焉能不心痛?”

他此言一出,在座的幾個豪紳都愣了一下,酒意也清醒了幾分,左右看看,一時間場面有幾分僵硬。

趙謙侯幹幹地笑了笑,說:“侯爺怎的突然提起此事……”

“百姓民生乃頭等要事,”穆裴之幽幽道,他環顧了一圈,道,“反賊如今還在城外叫嚣,本侯只怕,城中百姓在饑寒之下,為反賊蠱惑——”

他說:“本侯只要一想起豐州合陽的民變,就夙夜難寐啊。”

豐州通判的頭顱至今還懸挂在合陽城門口。

穆裴之不再說話,趙謙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也沒有開口。半晌,一人道:“侯爺心系阜州百姓,小民願為侯爺分憂,捐銀六千兩購置米糧充實糧倉。”

穆裴之眼睛一亮,神情整了整,道:“李員外這是為陛下分憂,忠心可表,本侯定會親自為李員外寫一封奏表,将李員外的忠心上達天聽。”

李員外本就是一介商賈,乍聞此言,喜不自勝,道:“多謝侯爺!”

有了第一個人出頭,其他人也或甘心或不甘心,紛紛慷慨解囊,穆裴之自是不吝嘉獎之言,林林總總下來,竟也得了數萬兩。

賓主盡歡。

穆裴之走出花廳,陳平跟上來扶住他,道:“侯爺。”

穆裴之擺了擺手,說:“不礙事。”

“方才的都記下了嗎?”

陳平:“都記着了,明日屬下便讓人登門。”

穆裴之笑了笑,說:“不必,他們自己會送過來的。”

自他入城之後就發覺糧倉已經空了,城池要修繕,百姓要赈濟安撫,沒有糧,他無從下手。無可奈何,只能從這些富紳士族身上取了。

陳平也笑了起來,二人朝外走去,他想起什麽,道:“侯爺,這是趙內侍擺的宴,您如此,萬一他心中生惱——”

穆裴之語氣冷淡,道:“他惱就讓他惱吧,宦官貪婪,他這些日子從各地豪紳士族手中收的孝敬已經夠多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