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42章

76

阜州府衙,主院。

空氣裏彌漫着焚燒藥劑之後的清苦味道,穆裴軒腳下未停,急步踏入半月形拱門,一眼就看到了地上灑的石灰。

穆裴軒心緊了緊,院內兩個布巾覆面的仆役正是穆裴之的親兵,見了甲胄齊整,渾身浴血的穆裴軒,都愣了一下,說:“郡王殿下……”

穆裴軒擡腿就要往裏走,親兵伸手攔住他,道:“郡王,不可——”

穆裴軒說:“讓開。”

他盯着那兩個親兵看了一眼,親兵猶豫了片刻,低聲道:“侯爺患了時疫,您千萬不可越過珠簾。”

再聽到穆裴之染上時疫,穆裴軒眉心跳了跳,手腳都是冰冷的,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來的府衙,只是想,徐英在說什麽?

黎越怎麽會死?

他大哥怎麽可能會染上時疫?

只那幾個字眼,就已經讓穆裴軒無法呼吸,直到周庭聽聞黑甲鐵騎的支援匆匆趕到。周庭本想開口說話,可見一個泣不成聲,一個滿面茫然,心口抽搐了一下,也沒了聲音。

穆裴軒問徐英:“你在說什麽?”

徐英嗚咽了聲,悲恸難當,無法将話再重複一遍。

周庭深深地吸了口氣,說:“郡王……你先去看看侯爺吧。”

穆裴軒遲緩地将目光落在周庭臉上,周庭鬓邊發都白了,比之出征前,竟似老了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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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久,穆裴軒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冷靜得不似驚聞噩耗,他說:“好。”

門緊閉着,穆裴軒推開門,濃烈的藥味兒撲鼻而來,屋子裏還燒着碳,透着股子帶血腥氣的,讓人喘不過氣的悶熱窒息。

珠簾垂落着,穆裴軒腳下如生了根,竟半步也邁不動,仿佛裏頭藏着惡鬼猛獸。

裏頭傳出的氣息短促,一起一伏,低弱綿長,不時夾雜着幾聲痛苦的咳嗽。

穆裴軒恍了恍神,僵僵地站着,嗓子眼似也被什麽堵住了似的。

“……誰?”珠簾裏傳出沙啞的聲音,正是穆裴之。

穆裴軒的心徹底沉了下去。

他狠狠閉了閉眼,上前一步,揭開了珠簾,低聲叫了聲:“大哥。”

穆裴之躺在床上,不過短短幾日,他就消瘦了許多,面上透着股子青白。他昏昏沉沉的,乍聽見穆裴軒的聲音,還當是夢,睜開眼睛瞧了過來,望見滿身風塵血腥的穆裴軒,“裴軒——”見他要走近,聲音陡然拔高,說,“別過來……咳咳咳!”

他捂着胸口急促地喘了幾聲,手背上幾塊紅疹刺得穆裴軒眼睛生疼,“大哥……”

穆裴之緩了半晌,才說:“我沒事。”

他道:“怎麽來得這麽快?”

話剛問完,又想起他那封信即便是快馬加鞭,此時也不過剛到瑞州,穆裴軒又豈能現在便出現在阜州?

約摸是穆裴軒挂念阜州戰事,不放心他,私自出了瑞州,他心中一暖,又有幾分無可奈何。

穆裴軒直直地盯着穆裴之,他兄長喜潔,重風儀,穆裴軒從未見他這般狼狽羸弱過。穆裴軒喃喃道:“怎麽會如此?”

穆裴之看着他,勉強地撐着床坐起了身,餘光瞥見穆裴軒下意識地想走近,搖頭道:“別過來,我不成了,”他說,“阿軒,你不能再出事。”

穆裴軒臉色難看,道:“大哥,你別說這樣的話,我從瑞州帶了許多大夫,他們或可解時疫之症。”

穆裴之笑笑,說:“你能在此時趕來,我便放心了。”

穆裴軒抿緊嘴唇,一聲不吭。

穆裴之看着穆裴軒,道:“你和叛賊交過手了?”

穆裴軒:“嗯。”

穆裴之靠着床頭,道:“叛賊挂帥的将領叫孫青,實力不容小觑,還有一人,戴着面具,他應當是叱羅王氏。”

“他們有一支騎兵,約摸有三千人之衆,武器精良,不是尋常流民。”

穆裴軒道:“大哥,我把黑甲鐵騎帶過來了。”

穆裴之一愣,黑甲鐵騎是南軍中的精銳,由安南侯親自調動。六年前,他父親和阿勒爾部族一戰,黑甲鐵騎損失頗重,他父親為了讓安南侯府藏鋒,着意報重了黑甲鐵騎的損失,從此邊南再無黑甲鐵騎。

後來,他父親臨去之前,将半塊虎符交給了他,調動黑甲鐵騎的玄鐵令牌給了穆裴軒,并留下遺命,非生死存亡之際,不可再動用黑甲鐵騎。

穆裴軒原本不想動用黑甲鐵騎,可到底擔憂阜州內憂外患,他手中又無虎符,周庭和穆裴軒都在阜州,他調動不了更多兵馬,索性召集了鐵騎,一并帶到了阜州。

穆裴之道:“帶來了也好,梁都那邊無須太擔心,只要把趙謙侯的嘴捂嚴實了,”他想了想,又叮囑道,“此人貪生怕死,心胸狹隘,他若是得知我染上時疫,只怕要多生事端,”他看着穆裴軒,眼裏露出幾分鋒芒,說,“要是留他不得,就讓他永遠留在阜州吧。”

穆裴軒看着穆裴之,應道:“好。”

兄弟二人都沉默了下來,穆裴之看着穆裴軒沉着的臉色,許久,說:“對不住,阿軒,黎越——”

穆裴軒頓了頓,垂下眼睛,道:“這和大哥無關。”

他說:“血債血償,我會找叛賊尋回來的。”

穆裴之精神不濟,又交代了幾句要事,就讓穆裴軒先去修整一番。穆裴軒看着穆裴之眉宇間的病氣,默然退了出去。

徐英在自己院中為黎越設了靈堂,棺椁就停在靈堂中,穆裴之在門外站了許久,才慢慢踏入了院中。

正堂內門開着,滿院挂白,當中就是一具棺椁。

穆裴軒攥緊了拳頭,直直地盯着那尊棺椁,行軍之人,戰死沙場是最好的結局,可即便如此,他也從來沒有想過,那個人會是自己的兄弟。

穆裴之長了穆裴軒九歲,兄弟二人年齡差得遠,因着張老夫人,二人也并不親厚。穆裴軒知事起就跟着他爹踏入軍營,後來認識了徐英,于靖,許方意,黎越。黎越年紀不是他們當中最大的,卻心思細,性子謙和,從來沒有和他們任何一個人紅過臉。

穆裴軒知道因着出身,黎越起初在他們面前總有幾分小心翼翼,直到經年相交,彼此間才變得親如手足。

穆裴軒想,于靖被押往梁都了,許方意也跟了過去,而今黎越也離開了。

冬時的別莊狩獵竟像一場夢。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才擡腿走了進去,徐英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怔怔地看着那具棺椁,見了他,一下子站起了身。

二人無言。

徐英眼睛又忍不住紅了。

穆裴軒伸手摩挲着那具棺椁,徐英啞着嗓子說:“這是我能從阜州城裏找到最好的棺椁了,不知道還有多久才能回瑞州,只能先封了棺,等咱們打完了仗,就帶黎越回瑞州……”

他絮絮叨叨地說着,聲音裏夾雜着哭腔。

穆裴軒說:“誰殺的?”

徐英咬牙切齒道:“……孫青,還有那個鬼鬼祟祟的阿勒爾人。”

“孫青砍了黎越的手,那個該死的異族人——”他眼前仿佛又浮現銀槍自黎越胸膛穿過的畫面,幾乎将牙根都咬碎了,半晌,攥着棺蓋,重重地捶了一下,說,“是我沒用,我要是能早點兒回去,裴軒,黎越是為了救我,他是為了攔住孫青才留下斷後的……”

“我要是能再早些回去,我早些回去,說不定就黎越就不會死,他會活着……”

徐英語無倫次,情緒激動又崩潰,穆裴軒擡起眼睛,瞳仁漆黑,看着徐英,說:“徐英,把眼淚擦了。”

徐英一怔,淚眼朦胧地望着穆裴軒。

穆裴軒神情冷硬,道:“什麽時候手刃仇敵,為黎越報了仇,你再哭不遲。”

77

瑞州城。

有錢能使鬼推墨。在穆裴軒離開後的三天裏,段氏的商隊陸續從瑞州附近各州将收來的藥材,糧食送到了瑞州,段臨舟還出高價,聘請願意前往阜州的大夫。來得人不多,或為義,或為名,或為利,段臨舟将人選曬了一遍之後,雖不是很滿意,卻也只能湊合着用了。

畢竟時疫本身已經足夠讓人聞風喪膽,更不要說離開故土,赴那戰亂之所。

段臨舟将一應事情準備妥當,便帶着段氏的商隊欲出瑞州,沒成想,将到城門口,卻見另一輛馬車趕了過來。

是紀老大夫。

段臨舟這幾日勞心勞力,正靠着車廂小憩,是流光将他搖醒的,他探出車門,瞧着那鶴發童顏的醫者,微微愣了下,道:“紀老大夫,”他玩笑道,“您這是來給我送行了?”

紀老大夫眼睛一瞪,開門見山道:“老夫要和你們一道去阜州。”

段臨舟看向他身後的中年男人,他是紀老大夫的長子,對上段臨舟的目光,苦笑了一聲,搖頭道:“父親執意前往……”

紀老大夫哼哼唧唧道:“看你找的那些大夫,也不知中不中用,老夫在瑞州時就已診斷過患了時疫的病人,雖尚未相出完全的解決之法,可比起這些人,卻堪用多了。”

他拿眼睛瞟段臨舟,說:“你小子,舍近求遠的尋大夫,偏偏不來回春堂尋我,莫不是瞧不起老夫?”

段臨舟無奈道:“您醫術高超,我怎麽敢小瞧你,只不過阜州路遠,我們而今也不知阜州時疫如何,您畢竟——”

他沒有将話說完,紀老大夫卻已經明白了段臨舟的意思,紀老大夫冷笑道:“老夫縱然半截身子入土,也比你這個一只腳已經踏入鬼門關的人身子好得多。”

說罷,揚了揚下巴,道:“行了,別耽擱時間,走吧。”

段臨舟看看紀老大夫,又看了眼已經下了馬車的紀大夫,半晌,嘆道:“紀老大夫高義。”

紀老大夫說:“高個屁,段家小子,你便是不去阜州,我這幾日也是打算去的。老夫只不過是見你們要去,索性一道罷了,免得你受不住奔波,路上毒發白費了老夫這幾年的心血。”

紀老大夫性子固執,他要去,紀家人攔不住,只好由了他。

臨別時,紀大夫對着段臨舟和紀老大夫擡手行了一禮,沒有再多說。

春意無聲無息地拂綠了官道兩旁的荒草,段臨舟帶着商隊,浩浩蕩蕩地告別了瑞州初春料峭的寒風,踏上了前往阜州的長道。

穆裴軒并不知瑞州事。

興許是穆裴軒的支援,打亂了叛賊一舉攻下阜州城的計劃,阜州城內迎來了短暫的平靜。穆裴軒不但帶來了黑騎,還運了糧草,藥材,和大夫前來,堪堪緩解了庵廬的緊張。

鄧軍醫拿自己的身體試藥,以至于本就感染時疫的身體承受不住,他将一卷手劄交給了何軍醫後便撒手人寰。如今他們仍舊沒有尋出良方,只能謹慎地開方子拖延病情。

穆裴之的狀況不容樂觀。

自出征以來的每一日,他無不殚精竭慮,惟恐不能收複失地,以至百姓流離,堕了安南侯府的聲名。時疫驟然侵擾,便如乍逢一場暴雨,來勢洶洶,沖擊着他的每一寸筋骨,黃湯入腹,卻收效甚微。

穆裴軒親眼看着穆裴之一天天變得虛弱,看着他被時疫折磨得形銷骨立,甚至咳了血,不可遏制地讓他回想起了多年以前他父親離世時的場景。

他爹是在戰場上受的重傷,從屍體堆裏扒出來後又吊了幾天的命,最後還是沒留住。

穆裴軒照例來和穆裴之說話,二人之間隔着一道珠簾,有數步遠。穆裴軒将庵廬,城防的事情事無巨細地告訴穆裴之,或許連他自己都沒有發現,他們兄弟這幾日說話的機會來得頻繁,來得多。

穆裴之靜靜地聽着,清醒時還能補充兩句,到底都是出身将門世家。

将公事聊完了,兄弟二人都沉默下來,穆裴軒本就不是話多的性子,自也不知道和這個兄長說什麽。過了一會兒,他突然聽穆裴之說:“裴軒,你知道當初我為什麽要讓你和段臨舟成親嗎?”

穆裴軒一怔,看着穆裴之。

穆裴之靠坐在床頭,身上蓋着厚實的褥子,露出的雙手已經發腫,面色青白瘦削,透着股子沉沉的死氣。他看向穆裴軒,眼裏有幾分歉疚,道:“去年——該叫前年了,前年瑞州發生水患,我和于知州向朝廷遞折子,希望朝廷撥銀子赈災……”

他聲音虛弱,不時咳嗽幾聲,穆裴軒接話道:“我記得,朝廷不願意。”

穆裴之說:“的确,那二十萬兩來得不容易,是瑞州的救命錢。我和于知州都很是看重,後來朝廷運送赈災銀的天使遞了急信,說是路遇匪盜,便求咱們派兵去護送。”

“我擔心出纰漏,便親自去接了,”穆裴之吐出口氣,說,“接倒是接上了,他們還打開裝銀子的箱子給我看過,可沒成想,剛進瑞州,銀子就丢了。”

穆裴軒何其敏銳,當即察覺了不對,皺着眉,低聲道:“怎會如此?”

穆裴之苦笑了一聲,道:“我當時也在想,怎會如此?可銀子的的确确丢了,就這麽不翼而飛,還是在我手上,在瑞州的地界丢了。”

穆裴軒道:“後來呢?”

穆裴之說:“赈災銀丢失非同小可,天使道是我們假借匪盜之手貪墨饷銀,一番周旋之下,要求我們三天尋回那二十萬兩銀子。”

說到此處,他擡起眼睛看向穆裴軒,道:“三天,他們本就是精心籌謀,赈災銀又豈是那般好尋的?”

穆裴軒心中微動,果然,他聽穆裴之說:“就在我們一籌莫展的時候,段臨舟找上了我。”

“他說他能幫我們尋回丢失的銀子,”穆裴之道,“要求便是我要允諾他一件事。”

穆裴軒問道:“你答應了?”

穆裴之說:“是啊,可我沒想到,他一年之後再登門,要我做的,便是讓你娶他。”

“他手中還留了當初我們簽下的一紙契約,”穆裴之說,“還以安南侯府相要挾,他是将死之人,還是個無所顧忌的瘋子,我只能應他。”

“無論你們如今如何,到底是我對不起你。”

穆裴軒從未想過此間還有這樣的曲折,他看着穆裴之瘦削蒼白的面龐,搖了搖頭,說:“我該謝大哥成全了我和段臨舟。”

穆裴之微微一愣,掩着嘴唇咳嗽了幾聲,如釋重負一般,道:“這樣便好……這樣便好。”

“不過,他是個商人,商人重利,你——”穆裴之想讓穆裴軒心裏還是要留幾分防備,可話到口中,莫名地又沒有說出口。

過了一會兒,穆裴之又道:“裴軒,我不在了,瑾玉和瑾棠,勞你多費心。”

“母親……”他看着穆裴軒年輕的面容,想起母親這些年的偏私,猶豫片刻,道,“你別和她計較,她……到底是我們的母親。”

穆裴軒沉默不言。

穆裴之說:“至于你嫂子……你嫂子,她是坤澤,還這麽年輕,要是以後能覓得良人,便讓她改嫁吧。”

“裴軒,我不如你,”過了許久,穆裴軒幾乎以為穆裴之睡着了,又聽他低低道,夢呓一般,語氣裏夾雜着悵然,他說,“我出身于将門,卻不是個好将領,就連死,都沒有死在沙場……”

他悵然道:“難怪父親更看重你。”

翌日,安南侯穆裴之殁,時年二十八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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