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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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急雨。

荒野破廟中,陸重帶人燒起了幾堆篝火,整個商隊的人都或坐或站地擠滿了整個破廟。初春春寒料峭,下雨更甚,段臨舟将火探火堆旁,搓了搓手指,道:“這場雨下得真不是時候。”

紀老大夫也朝掌心哈着氣,道:“豐州比瑞州冷多了。”

段臨舟深以為然,他們這一路走來見了許多流民,無不衣衫褴褛,神情麻木,三三兩兩,亦有舉村遷徙的。

段臨舟看着他們, 也忍不住生出恻隐之心。

如今瑞州算是太平,加之韓世卿并未拒絕流民入城,得了消息的流民都往瑞州跑。段臨舟心想,于長遠來看,這于瑞州其實是好事。而今天下大亂已成定局,之後必定戰亂不止,安南侯府的根基在瑞州,只能據瑞州而守。

這些流民進入瑞州之後,若能落下戶籍,就此紮根于此,于瑞州的發展必定大有裨益。

自端王身死,且不提各地起義軍,江州宣王反了,玉州信王也反了,俱都打的是清君側的名頭,紛紛起兵逼近梁都,一時間烽煙四起。和江州的貧瘠不同 ,玉州物阜民豐,毗鄰玉州的蒼州更是大梁以南的糧倉,信王據守玉州多年,想必足夠讓梁都頭疼了。

梁都将目光停留在江州和玉州,就無暇再理會安南侯府,要是在此時西北軍反了,梁都更不會在這個節骨眼上再和南軍交惡。

段臨舟摩挲着指腹上的薄繭,漫不經心地想着,他又想到了穆裴軒,穆裴軒此時已經到了阜州,不知阜州情況如何了。

說來不知為什麽,穆裴軒分明小了他近十歲,不過是個少年人,卻莫名的有種讓人信服的力量。

就像他說他要去幫穆裴之,段臨舟竟從來沒有想過,穆裴軒會失敗。

這實在很新奇。

段臨舟自小到大,鮮少這般輕易信任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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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臨舟問紀老大夫,說:“對于此次時疫,您打算如何?”

紀老大夫眉心也皺了起來,搖了搖頭,道:“老夫年輕時曾見過一次時疫,那回正是蝗災之後發生的,蝗災接連着旱災,餓死了許多百姓。時疫發生後,縣令封了那兩個村子,那真是慘狀——”

“只不過此次時疫和那次病症不一樣,”紀老大夫嘆息道,“說實話,老夫心中也拿不定主意,還是要到了阜州去看看。”

段臨舟點了點頭,道:“今天先在這兒休息一宿,明天再趕路。”

他笑道:“這一路奔波,您受累了。”

這一路他們趕得急,風餐露宿的,紀老大夫到底上了年紀,卻還要費心力替他施針,照看他的身體,段臨舟心中自然感激。紀老大夫哼了聲,道:“待此事了,你将診金分文不少的送到回春堂就是。”

段臨舟笑道:“自然。”

翌日,下了一夜的雨終于停了,段臨舟走出廟外,陸重已經着人在準備出發了。

陸重說:“下了雨,道路泥濘,這路只怕不好走。”

段臨舟道:“将箱子都綁緊些,仔細趕車,別将貨弄髒了。”

陸重咧一口白牙,道:“省得,已經吩咐下去了。”

柳三九去了梁都,段臨舟此行要緊,陸重也不放心他孤身前往,索性一并上路了。

他們收拾齊整,将要出發,卻見一騎飛奔而來,馬蹄踢踏。來人下了馬,陸重眼尖,一眼就認出了當中那人正是段氏底下的人,他下了馬,許是騎馬太久,雙腿肌肉緊繃,乍一翻下馬就一個踉跄,險些摔倒。身旁有人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他穩住身體,急步走近,陸重下意識地上前了半步,擋在段臨舟身前。

那人道:“東家,阜州急信。”

段臨舟神情微凝,接過他雙手奉上的密信,是阜州內的段氏商行掌櫃送來的,段臨舟一目十行匆匆掃過,旋即臉色大變。

陸重:“東家?”

段臨舟捏緊了密信,直接吩咐道:“備馬。”

陸重皺眉,看着段臨舟,段臨舟沒說話,将信給了他。

陸重看完,臉色同樣驟變,穆裴之染了時疫——他也知事态緊急,可段臨舟身體不好,如何能禁得起騎馬颠簸。

段臨舟道:“這封信到我手中已經過去了七天了。”

阜州的掌櫃并不知道他已經離開了瑞州,而是将信送往瑞州,又跟着轉到了此處。

只這一句話,已經足夠讓陸重心驚肉跳,時疫兇險,阜州的掌櫃都能探知,足見事态嚴峻。如此一耽擱,說不定穆裴之已經——陸重吩咐底下人:“去牽兩匹馬。”

紀老大夫和其他同行的大夫談了幾句,出來時就見二人面色沉重,問道:“出什麽事了?”

段臨舟說:“紀老大夫,得勞您跟我先行一步了。”

紀老大夫不明所以,可他也知道,若非當真緊急,段臨舟不會說出這樣的話,當下也沒有再多問。

他們是一路疾馳而去的。

段臨舟将商隊交給了流光,就和陸重帶着紀老大夫上路了。凜冽晨風如刀,段臨舟被凍得臉頰僵硬,攥着缰繩的手幾乎也失去了知覺,卻猶嫌馬跑得不夠快,手中握着馬鞭又落了一記,催着馬不住狂奔。

段臨舟不敢想,穆裴之出事,穆裴軒會如何。

穆裴軒看着面冷,心卻軟,又重情義,穆裴之是他親大哥,兄弟二人自有一番默契。他只盼着快些,再快些,能趕到阜州。

府衙內滿目皆白。

穆裴軒為穆裴之設了靈堂,他是患時疫走的,死後遵着穆裴之的遺囑,将屍體火化了,棺椁內放着的穆裴之的衣冠和骨灰。

穆裴軒一來,穆裴之就不再隐瞞他患上時疫的消息。

穆裴軒軍中一向聲望高,此番又帶着鐵騎如天降神兵一般,解了阜州之圍,讓士卒都狠狠地出了一口氣。旋即,他們就知道了穆裴之患了時疫,而他之所以會染上時疫,正是因着在庵廬照看百姓。

而城中的時疫,都因叛軍而起。

一時間軍中上下無不悲憤交加,恨不得殺叛軍而後快。

哀兵必勝。

穆裴之用自己的死添上了最熾烈的一把火,磨利了士卒們因連日受掣肘而鈍化的刀槍。

段臨舟剛入阜州,就見偌大的阜州城內一片死寂,如空城一般,路旁的不少屋舍都挂着白幡,心中也發沉。

他手中有象征着郡王妃的玉牌,一路暢通無阻地到了府衙,段臨舟遠遠地就看見府衙門口挂着的白布,手腳登時冰冷徹骨,猛地攥住缰繩勒住了馬。段臨舟一路颠簸,顧不上隐隐作痛的五髒六都,他翻身下了馬,直接就朝府衙裏跑了進去。

他一眼就看到了跪在棺椁前的穆裴軒。

少年脊背挺得直,身影孑然,無端讓段臨舟心中一恸。

靈堂內祭拜穆裴之的,還有南軍中的諸多将領,俱都滿面悲傷,或有抹淚的。周庭先看見的段臨舟,他愣了下,他參加過穆裴軒的婚宴,見過段臨舟。

此時的段臨舟風塵仆仆,臉上不見血色,嘴唇也透着股子白,他正怔怔地看着穆裴軒。

周庭道:“郡王妃?”

穆裴軒恍惚見聽見了那幾個字,擡起眼睛看了周庭一眼,又循着他的視線,就和段臨舟的目光撞了個正着。

穆裴軒愣了愣。

四目相對。

段臨舟擡腿走近了兩步,穆裴軒如夢初醒,猛地站起身就走了出去。段臨舟還沒有說話,穆裴軒已經抓住了他的手臂,說:“誰讓你來這兒的?”

穆裴軒聲音嘶啞,語氣裏透着驚怒,噼裏啪啦就是一頓話,“段臨舟,你知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這裏城外有叛軍,城內有時疫,你怎麽能從瑞州來這兒?”

段臨舟看着穆裴軒,也回過了神,說:“先松開我。”

穆裴軒臉色難看,道:“趕緊走,別留在這兒,”他惡狠狠地看向已經跟了進來的陸重,劈頭蓋臉就罵道,“你們東家的身體你不知道嗎,還是你不知道這城中的時疫,竟還容着他這麽胡來?”

段臨舟眉心微皺,輕輕拍了拍穆裴軒緊繃的手臂,說:“穆裴軒——”

穆裴軒嘴唇抿緊,垂着眼睛,盯着段臨舟。

段臨舟嘆了口氣,說:“我已經來了,你先冷靜冷靜。”

穆裴軒充耳不聞,不容置疑地喊道:“徐英,備馬車,再點一隊人……”

段臨舟道:“你便是想讓我走,也該讓我休息片刻。”

此話一出,穆裴軒的目光落在他沒有一絲血色的臉頰上,嘴唇動了動,緩緩垂下眼睛,看着自己握住的手臂。

半晌,他松開了手。

段臨舟看向靈堂上的靈位,恍了下神,深深地吸了口氣,沒有說話,上前上了三炷香。

一旁的周庭道:“郡王,您已經兩天不眠不休了,如今郡王妃來了,不如先帶郡王妃去休息休息。”

“這兒有我們。”

穆裴軒看了他一眼,又看向段臨舟,拉着他的手臂就走出了靈堂。

他将段臨舟帶去了自己的院子,一入屋子,他對段臨舟說:“別在阜州久留,明天——不,晚上便走,我會安排好馬車。”

段臨舟只看着穆裴軒,沒有說話。

穆裴軒對上段臨舟的眼睛,呼吸頓了頓,聲音也一下子消失了。

屋子裏一下子就靜了下來。段臨舟輕輕嘆息了聲,道:“對不起,我來晚了。”

穆裴軒好像是聽懂了,又好像沒有聽懂,只看着段臨舟,半晌,眼睛突然就紅了。

段臨舟伸手擁住了穆裴軒,雙手環着他的腰,一下一下地撫着他的後背。穆裴軒身軀僵硬,每一根筋骨都似嵌了精鐵,剛不可折,亦不可摧,過了許久,才緩緩軟化了下來,穆裴軒緊緊抱住了段臨舟的腰。

他好用力,幾乎要将段臨舟勒入懷中。

穆裴軒說:“段臨舟,黎越沒了,大哥也沒了……”他壓抑地說完,聲音哽咽,就再控制不住,肩膀不住地顫動。

段臨舟肩膀處的衣服轉瞬就被熱淚浸透,水珠太滾燙,灼得段臨舟眼眶也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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