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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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一役,叛軍潰敗。
穆裴軒本想活捉劉子異,沒想到劉子異倒有些骨氣,不肯降,拿着刀抹了脖子,血濺林中。至于其他的叛軍,穆裴軒沒有留下活口,誠如他所說,這些人都是叛賊餘孽,雲琢和孫青正在潛逃之中,一旦他們回來,這些人未必不會反水。
邪教蠱惑人心,與其留着這麽個隐患,還不如直接斬草除根。
穆裴軒着周自瑾和付岳帶人搜查潛逃的孫青和雲琢,清掃了戰場,便帶着人回了安陽城。此時安陽已經拿下,聽聞他回來了,徐英興沖沖地打馬便去相迎,沒想到剛一近身,就看見穆裴軒臉上幹涸的血跡,吓了一大跳,連忙抓着他的手臂就上上下下地看,說:“郡王……沒事吧?”
穆裴軒看了他一眼,道:“我沒事。”
徐英說:“你的臉……”
穆裴軒這才回過勁兒來,擡手蹭了蹭臉上的箭傷,道:“被弩箭擦傷了。”
徐英忙對身邊的親兵道:“趕緊去請軍醫。”
他埋怨道:“你說得輕巧,萬一箭上有毒呢?叛賊歹毒,你怎知他們不曾耍手段——”
穆裴軒不鹹不淡道:“箭上有毒,你見的就是被擡回來的我了。”
“呸呸呸,”徐英沒好氣道,“說的這是什麽話,”他看穆裴軒神情,心中才定了定,丢了個羊皮水囊給他,道:“将臉上的血擦一擦,忒吓人了。”
穆裴軒“嗯”了聲,就着水囊中的水,拿了塊帕子慢慢擦着臉頰。血水幹涸了,遇水便洇開,看着更是猙獰,徐英看着那道劈開肉綻的猙獰傷疤,忍不住抽了口氣,道:“看這傷口,應該不是軍中常用的制式。”
穆裴軒說:“的确不是,城中如何?”
徐英道:“安陽城內的叛軍已經全都關押起來了,繳獲了不少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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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子異呢?”
穆裴軒道:“死了。”
徐英抿了抿嘴唇,低聲道:“蘭铎和孫青呢?”
穆裴軒目光落在徐英身上,道:“蘭铎被我殺了,孫青帶着雲氏後人逃了。”
徐英眼睛大睜,道:“逃了?”
“我去追!”
穆裴軒道:“他後背中了我一箭,應當是活不了,付岳和周自瑾已經去追了。”
他道:“徐英,你可知我為何留你攻城?”
徐英一怔,攻打安陽前,穆裴軒便在營帳內定下了攻城和伏擊的計劃。徐英本想随穆裴軒一道去伏擊劉子異和孫青,穆裴軒卻沒有應,徐英只好作罷。
徐英猶豫了一下,低聲道:“你擔心我對上孫青,會沖動。”
穆裴軒說:“這是其一。徐英,你将來是要做獨當一面的将軍,便時刻當以大局為重,不能為仇恨蒙蔽了你的理智。”
徐英愣了愣,望着穆裴軒沒有說話。穆裴軒眉宇間一派冷靜,輪廓分明的一張臉,因着那道新傷,多了幾分冷肅。穆裴軒道:“軍中如今我能信任的,便是你,付岳,周指揮使,付岳率領黑甲鐵騎擅沖殺而不善于攻城。”
“安陽城有四門,周指揮使一人到底力薄,更不要說城破之後諸多事情,”穆裴軒說得緩慢,他看着徐英的眼睛,說,“周自瑾上戰場經驗不足,一無軍階二無軍功難以服衆,我豈能将東門交予他?”
徐英恍然,半晌,輕聲道:“我明白了。”
穆裴軒笑了下,擡手握拳輕輕砸了下他的肩膀,道:“不過如今孫青和那雲家後人已經成了喪家之犬,便由你和付岳去将他們抓回來。”
穆裴軒說:“孫青受了傷,他們跑不遠,除非那雲家後人抛下他。”
徐英撓了撓腦袋,嘿嘿笑了幾下,又想起什麽,道:“我留在城中幫你。”
穆裴軒說:“不用了,你去讓周自瑾回來。”
徐英大聲道:“是,我一定将他們二人押回來!”
雲琢是縱馬跑出一段,将朝廷的人馬甩開才發覺孫青臉色分外蒼白,猛地勒住缰繩,回過頭,就看見了孫青後背的箭矢。
白羽顫顫,血水流淌。
孫青擡起眼睛,恍惚地看了雲琢一眼,直接就栽下了馬背。雲琢心頭跳了跳,飛快地翻身下馬,扶起孫青,“孫青!”
孫青眼睫毛微動,緩了幾息才睜開眼,望着雲琢,道:“聖尊,你們走吧。”
周遭跟着逃出來的約莫二三十人,都下了馬,戒備地逡巡着四周。雲琢一言不發,掌心卻因碰着孫青的後背而滿是黏膩的血跡,他垂下眼,看着自己被血染紅的白皙手掌,讓一個侍從将孫青扶住了,便伸手去解他身上的铠甲。
雲琢道:“我先給你把箭拔了。”
他聲音一如往常的平靜,手指靈巧,顯然對這軍中的铠甲熟悉得很,不過片刻就将铠甲丢在了一邊,發出重重的一聲響。深色的裏衣剝開了,露出天乾結實勁瘦的胸膛,雲琢抽出一把小刀,小心地割開了他傷口周身的布料。挨得太近,血中濃郁的天乾信香一股腦地往他鼻尖裏鑽,饒是雲琢自小受訓,對天乾信香不敏銳,卻也被熏得有些發軟。
孫青沒有說話,他看着面前擰着眉毛的坤澤,雲琢生得好,尤其是眉心那點小痣,豔,而美。孫青從未離雲琢這麽近過,他看着聖尊的手被自己的血玷污,看着他認真地為自己拔箭,恍惚間竟生出一個當下死去也無憾的念頭。
穆裴軒那一箭射得狠,卡在甲胄的縫隙間狠狠紮入皮肉,又颠簸了一路,此時拔箭,稍有不慎,孫青就會殒命當場。
孫青顯然也清楚個中厲害,受了傷,聲音虛弱,道:“聖尊,別為我耽擱時間,你走吧。”
“再遲……穆裴軒的黑甲鐵騎就要追……追上來了。”
雲琢道:“別說話。”
他垂眼看着孫青,淡淡道:“我要拔箭了。”
雲琢瞳色生得淺,透着股子琉璃似的剔透,仿佛專注,卻又像冷冷淡淡的,目光不會為任何人停留。孫青怔了怔,還未反應過來時,雲琢已經欺身靠近,雙手環過孫青的肩膀,二人近乎是一個擁抱的姿勢。
孫青渾身都僵硬了,竟也顧不上疼,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竟聞到了一縷極淡的,獨屬于坤澤的甜香,如同他在北境戍守時,嘗過的胡人商販烹制的奶糕甜香。
他只覺雲琢的手搭上自己的肩膀,孫青屏住呼吸,下一瞬鑽心劇痛襲來,孫青眼前一黑,口中溢出了幾聲悶哼,整個人前傾跌進了雲琢懷中。
雲琢還未和天乾靠得這樣近過,他頓了頓,将鮮血淋漓的箭矢丢在一旁,候在身側的近侍從當即奉上巾帕傷藥,雲琢定了定神,熟練地将孫青的傷口包紮了起來。
雲琢草草地處理了孫青的傷口,并未久留,就帶着他繼續趕路了。雲琢對這樣的逃亡并不陌生,自他知事起,好像就是不斷地逃亡躲藏,即便他已經“死”了,可為了謹慎,雲家的老奴帶着他輾轉多地,每一日都活得小心翼翼。
原本逃出來的,還有他阿姐和雙生弟弟,可惜逃亡艱辛,他們都沒熬過去。
雲家的血脈便只剩了他。
再後來,老奴也死了,雲琢徹底成了孤兒。
直到他被九蓮教上一任聖尊收養,帶入聖教,雲琢方體會到安安穩穩坐着吃一頓飯是什麽滋味兒。
朝廷的人并未放過他們,所幸碰上的,只是小股人馬,雲琢尚能應付,可即便是如此,跟着他逃出來的三十人也折了個七七八八。
最要緊的是,興許是一直在逃跑,孫青的傷沒能得到修養,竟開始潰爛發熱。孫青時醒時昏迷,雲琢看着那張堅毅的面容,纖長的手指徐徐地摩挲着自他身上拔出的那支箭,指腹抵着箭尖轉了數回,到底是沒有紮進孫青的脖子。
雲琢身邊的人更少了。
這一日,他們躲入一間破舊的土地廟。孫青的傷口處一片紅腫,流着白膿,雲琢盯着那處箭傷,刀刃在火上烤制着,他要将那處爛肉剜了。
孫青此時清醒着,他的目光落在雲琢的臉上,聲音嘶啞低弱,說:“聖尊,孫青賤命一條,不值得你這般費心思。”
他說:“我不成了。”
雲琢不言。
孫青說:“聖尊,死後我若登了極樂境,也會為聖尊祈福……”
雲琢刀尖被火光燒得透紅,面色淡然,突然道:“沒有極樂境。”
孫青微怔。
雲琢說:“沒有什麽極樂境,也沒有什麽無間煉獄,人死了就是死了,那都是拿來騙你們的鬼話。”
過了片刻,孫青竟微微一笑,道:“我知道。”
雲琢微愣,他臉上實在很少出現這樣的神色,孫青看着,只覺得喜悅,他喘了口氣,靠着斑駁掉漆的紅柱,輕聲說:“可自我見聖尊的第一眼,聖尊所說,于我而言,每一句話都是真的。”
孫青年少時心高氣傲,同上峰不對付,更瞧不上對方屍餐素位,後來被他抓住一個錯處就貶了職。孫青心有不甘,受不了這屈辱,反出軍營,入了一個山頭落草為寇。他是在一個酒樓看見的雲琢,酒樓熱鬧,他和幾個兄弟下山喝酒,尋樂子,他一手倚在欄上,一低頭,就看見了正坐着吃東西的雲琢。
孫青那時覺得這人吃東西很有意思,不過幾碟尋常的食物,竟吃得緩慢細致,很有幾分享受恬靜的模樣。
那素衣坤澤似乎是察覺了他的目光,擡起頭,就和孫青的目光對了個正着。
孫青一眼就看見了他眉心的小紅痣,寡淡素淨的一張臉,因着那點紅痣,一下子變得鮮活了起來,教人見之難忘。
孫青曾在一戶人家的神龛裏見過一尊神像。
雲琢像極了那尊神像,俨然如神祇臨世。孫青後來才知道那是九蓮教供奉的聖主像,而雲琢,是教中聖尊。
孫青如同每一個聖教的信徒,供奉聖主,跪拜聖尊。
沒有人知道,孫青信仰供奉的,從來不是什麽聖主,只有雲琢。
雲琢看着孫青,道:“你不知道。”
雲琢說:“我當初引你入教之時便知道了你,知道你在戍北軍中的種種,明主征伐天下需要将才,而你,對梁廷有恨,更不會甘于一輩子落草為寇。”
孫青沒想到雲琢竟會将這些事坦白,雲琢的目光冷靜得近乎殘酷,他盯着孫青,說:“孫青,人死了就是死了。”
半晌,孫青笑了下,道:“能為聖尊而死,孫青無憾。”
雲琢看了孫青許久,跪坐起身,持着刀抵上了流膿的箭傷,淡淡道:“不過無妨,人都是會死的,不過早晚罷了。”
說罷,刀刃劃開了傷處。
翌日,天放了晴,孫青發的低燒竟退了下去,整個人看着清醒了許多。
他們将出發時,雲琢就聽侍從來禀時,道是南軍已經找了過來,雲琢眉心緊皺,突然,孫青對雲琢道:“聖尊,你們走吧。”
雲琢垂下眼睛,看着孫青。
孫青低聲道:“孫青願為聖尊最後一戰。”
過了許久,雲琢靜靜地看了孫青許久,交給了他三枚針,以此針紮入要穴,可麻痹周身痛感,戰至最後一息。
不過,只有半個時辰,這人必筋脈盡斷而死,藥石罔醫。
雲琢狡猾,擅于藏匿蹤跡,在付岳和徐英的追蹤之下竟一連數日都沒能教他們逮住,滑不留手如游魚。後來還是徐英發覺了一戶起火的村戶人家,一家五口都死在了火海裏,徐英鬼使神差地多問了一句,方得知對方是村中的村醫。
徐英登時想起孫青挨了穆裴軒一箭,當即細細搜索了一番,還真被他們發覺了雲琢等人留下的蹤跡。
循着蹤跡,徐英和付岳找到了土地廟。廟已經很破舊了,木門掩不住,吱呀吱呀地輕輕搖晃。徐英帶着一行人謹慎地走了進去,就在廟內看見了陌刀橫在一旁,坐在石階上的孫青,他手中把玩着一只小小的棕葉編就的蚱蜢。孫青除卻臉色蒼白,和周身未褪的血腥氣,甲胄上的鮮血,絲毫看不出重傷的模樣。
徐英腳步頓住,盯着孫青和他身後的數人,孫青似乎是察覺了他尋找的目光,微微一笑,道:“聖尊已經走了。”
徐英定定地看着他,嘲道:“什麽狗屁聖尊,不過就是個蠱惑人心的騙子,孫青,你竟會為這種人愚弄,為他賣命,簡直可笑。”
孫青語氣悠然,道:“你不會明白的,聖尊是我們所有人的希望,能為聖尊而死,是我們的榮耀。”
他仔細地将那蚱蜢放入胸口,持着陌刀站起了身,擡臂以刀尖點地,對徐英道:“你不想殺了我為那個小千戶報仇嗎?”
“來吧。”
徐英見他還敢提及黎越,臉色倏然沉了下來,提槍就沖了上去。他的槍法走的是大開大合的正統路子,孫青陌刀以悍勇剛猛見長,二人相鬥之下,頗有橫掃六合之勢。山神廟的門是木門,一扇又一扇相連,教二人槍刀勁風掃過,發出不堪承受的痛苦呻吟。
冷不丁的,一扇門被生生劈爛。
徐英原以為孫青受了箭傷不過強弩之末,可一經交手,卻發覺全然不是這般。他是和孫青交過手的,如今竟覺孫青比起巅峰之時竟也不遑多讓。可無論如何,徐英想,他都要殺了孫青。徐英滿腦子都是黎越斷裂的手臂,慘白的面頰,還有脖頸間挂着的染血的平安符,仇恨悲憤在胸腔內激蕩,手下更見兇悍。他招招咄咄逼人,孫青亦是欲奪徐英性命,徐英是穆裴軒手下大将,若無穆裴軒,他們不會一敗塗地。
二人挾恨而來,無不以命相搏,徐英虛晃一招拼得吃孫青一招,槍尖刺中孫青胸膛,卻見孫青朝他古怪地一笑,手中陌刀不見絲毫遲滞,險險就要砍中徐英肩膀,被徐英的一個親兵一撞,刀失了準頭,自徐英肩上掠過。
孫青趁勢而上,将徐英逼入廟中,廟內一番混戰,徐英咽下口中的血水,直勾勾地盯着孫青,他能聞到孫青身上濃郁的血腥氣,地上流下的血無不表明孫青的确受了傷,可他卻如同察覺不出痛。
太古怪了。
徐英心中一狠,盯上孫青的脖頸和眼睛,用力喘了幾口氣,握槍而上——再是古怪,剜了眼睛,砍了頭顱,他不信孫青不死。
突然,徐英聞到了刺鼻的焦味兒,竟是土地廟起火了。
孫青揮刀已見慢,卻死死纏着徐英,顯然想将他困死在這土地廟,一并葬身火海。二人一番纏鬥已見狼狽,徐英身上有孫青的血,有自己的血,武器俱已脫了手,孫青扼着徐英的脖子抵在地上,徐英掙紮着想将他掀下去,孫青卻扼得更緊,狠聲道:“随我一起入無間煉獄吧。”
徐英眼前一片發黑,喘不過氣,手在一旁摸索,竟被他抓住一塊斷裂的木刺,狠狠紮入孫青的脖子。
鮮血飛濺。
孫青的手指緩緩松開,整個人也倒了下去,徐英吃力地推開他,腦子裏卻依舊空白,只有鼻尖粘稠濃郁的血腥味刺激得人欲作嘔。
一旁活着的親兵爬将過來,大聲道:“千戶,快走,着火了。”
火勢燒得大,點着破舊的布幡,燃了木柱,頗有幾分不可阻擋之勢。徐英猛的回過神,撿起地上的槍和親兵一道沖出了土地廟。
離了火海,他回過身,愣愣地看着那座火勢漸大的土地廟,如今蘭铎死了,孫青也死了,不知怎的,徐英心中依舊空落落的,全沒有半分大仇得報的快意。
親兵半張臉都被熏黑了,見他在一旁發愣,猶豫道:“千戶,現在怎麽辦?”
徐英狠狠抹了把臉,道:“繼續搜,叛賊餘孽應該跑不遠。”
親兵道:“是!”
遠處的矮山丘上,雲琢素衣長身,遠遠地看着那座徹底成了火海的土地廟,臉上沒什麽表情。
過了許久,他提着手中的箭,轉身而去。
那是一支長箭,白羽已經被血洇透,微微泛着黑,箭尖寒芒閃爍,如欲擇人而噬的毒蛇。
作者有話說:
恭喜孫青喜提加雞腿的盒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