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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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英和付岳到底是沒能抓住雲琢。
穆裴軒并未多加責怪,只寫了一張折子遞到了梁都,并着就近幾州通緝雲琢。劉子異已死,叛軍首惡死的死,逃的逃,剩餘殘部被安陽一役吓破了膽,見穆字大旗就色變,倉皇逃竄。
豐啓二年四月初六,穆裴軒率平叛大軍收複豐州。
四月初十,大軍兵分兩路,穆裴軒軒率軍進入隴州,周庭赴良州,一路勢如破竹,叛軍兵敗如山倒。
與此同時,秦鳳遠的西北軍出甘州,力破嘉延關,桐州,曲州,梁都急急調了戍北軍大将蕭子行鎮守博州。蕭子行是大梁名将,亦是軍中老将,成名已有二十載。他親自鎮守博州,果将秦鳳遠拒于博州城外的牯子嶺。可随着秦鳳遠反,大梁境內兵戈四起,梁都中讨伐奸相之聲更甚,梁都局勢也變得愈發緊張。
五月初。
段臨舟終于脫下了厚裘,不再随手揣着暖爐,整個人都似輕快了幾分。
他又熬過了一個寒冬。
這兩個月以來,段臨舟以郡王妃之名鎮守在豐州,豐州失了知州,同知,通判,整個府衙內的主事官吏在那場浩劫折了個七七八八。縱然殘酷,可于段臨舟而言,卻是好事。他們沒了,梁都地遠,又無暇顧忌此間亂事,一切都由穆裴軒做主,穆裴軒臨時提拔上來的官吏自不會忤逆段臨舟。在段臨舟的雷霆手腕之下,加之穆裴軒留下的将士威懾,無人敢再拿段臨舟的商戶身份說事,一時間府衙上下風氣為之一清,辦事的官吏都緊着那根弦,生怕一不留神就被段臨舟發落了。
穆裴軒剛走那幾日,有個姓齊的經歷自恃族中有人在梁都為官,沒将段臨舟放在眼裏,道是他是個商賈,便是郡王妃,也是後宅之人,豈能涉足府衙,幹涉要事!索性懶政怠工,對段臨舟吩咐下來的事情三推四推,不過兩日,就被段臨舟當頭列了幾個罪名,皆是經歷平日裏貪贓枉法的罪證,樁樁鐵證如山,齊經歷臉色慘白,再說不出一句話。
此舉威懾力十足,府衙中的官吏為官久了,上一任知州魚肉鄉裏,上行下效,他們亦算不得清白,根本經不住清算。
豐州感染時疫的百姓已經漸漸痊愈,庵廬拆除那一日,是個好天氣,段臨舟和豐州的大小官員都親自去了。百姓看着守衛将攔截來往百姓的木栅欄丢入火中焚燒,無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滿場一片寂靜。過了許久,不知從何處傳來的低低的泣聲,這哭聲如同傳染一般,圍觀的百姓都紅了眼睛,拿袖子拭着眼睛。
這半年來,豐州先經天災又歷人禍,變得千瘡百孔,兩年前尚有兩萬戶,而今四去其三,偌大的豐州都變得空蕩蕩的。在這場漫長的浩劫裏,有人失去了父母雙親,有人喪夫,有人失子,更有甚者,阖族皆葬身在了那場風雪裏,抑或死在了戰火的荼毒之下。
在場官吏看着悲恸的百姓,再是鐵石心腸也禁不住為之動容,淚濕衣袖,離開之時眼中都多了幾分鄭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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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輕輕吹過,拂動了燃燒的火焰,噼啪作響聲裏,如同一場悲痛的哀歌。
段臨舟深深地吐出一口氣,仿佛要将攢積在心頭的郁氣一并吐出,他按了按發熱的眼睛,又忍不住偏頭咳嗽了幾聲。流光見狀忙胡亂地擦了擦臉頰,扶住段臨舟,說:“公子,我們回去吧。”
段臨舟輕輕“嗯”了聲。
他回到了馬車上,不過片刻,車簾子又開了,卻是紀老大夫,他是在人群裏見着的段臨舟。紀老大夫自來豐州便一頭紮進了庵廬,顧不上段臨舟,二人也有些時日不見了。不過這麽些日子,紀老大夫消瘦了許多,更見老态,所幸瞧着很是精神。
紀老大夫給段臨舟把了脈,眉頭就皺了起來,罵罵咧咧道:“我就知你不會聽老子的話,一沒盯着你就胡來!”
段臨舟笑了起來,道:“您老別氣,我這不是好好的,能跑能跳……”
紀老大夫橫他一眼,道:“昨夜疼吧?”
段臨舟摸了摸鼻尖,他昨夜骨肉俱疼,翻來覆去地無法入眠,直到天将亮時才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紀老大夫嘆了口氣,道:“今日我若不來,你身上的見黃泉不出兩日就會發作——”
段臨舟截住他的話,嬉皮笑臉道:“我這不是見着您了,就等着您老施妙手,救死扶傷了。”
紀老大夫眼一瞪,道:“老子是大夫,又不是大羅金仙,我叮囑過,你這身子,需得多休養,不可勞心勞力,”他說,“你體內的見黃泉就如同那囚在牢籠中的猛虎,稍有不慎,它便要脫籠而出,到時神仙都救不了你。”
段臨舟笑盈盈道:“我明白。”
紀老大夫咕哝道:“你明白個屁,少糊弄我。”
他道:“這兩日我都會來給你施針,你給我老老實實的。”
段臨舟幹脆利落地應道:“好,您說什麽是什麽。”
紀老大夫又問道:“我聽說郡王又打勝仗了?”
見他問及穆裴軒,不由得一笑,神情也舒緩了下來,靠着車廂,道:“是,上次來信時說叛賊主犯已經伏誅,只消收回隴州,良州兩州,便可凱旋。”
紀老大夫也放了心,旋即又搖搖頭,嘆道:“多事之秋啊。”
入了夜,不知何時突然下起了雨,淅淅瀝瀝的,晚風裹挾着細雨輕輕叩窗,夾雜着此起彼伏的蛙鳴聲催人入眠。
不知是因着紀老大夫施了針,還是這場雨來得太及時,連着數日沒有睡過一夜好覺的段臨舟入睡得格外快。他還做了一個古怪的夢,夢中他站在瑞州清河碼頭的段氏商船上,碼頭人聲鼎沸,有人在叫他,段老板。段臨舟循聲看去,卻見是一個碼頭的勞工,他記得這個勞工,一個性子老實的中庸,在碼頭扛扛貨物賺些辛苦錢。
可段臨舟記得他沒幾年就因傷了胳膊,幹不了重活回村子裏去了。
段臨舟詫異地看着他,一旁和他打招呼的人不少,段臨舟掃了過去,擡腿間腰間懸挂的金算盤搖晃甩動——段臨舟怔了怔,自他中毒後,這個金算盤也收了起來,已經許久不曾拿出來過了。
段臨舟想,他竟然夢到了他中毒之前的事。
不等他細想,就有掌事喚段臨舟下船,他頗覺新奇,當即下船上了岸。段臨舟瞧着自己和身邊的人談笑風生,突然,有人叫了聲段臨舟——他下意識地回過頭,就見一個孩子站在一旁,那孩子生得漂亮,一身錦衣,雪娃娃似的。
段臨舟睜大了眼睛,那孩子的眉眼,分明是穆裴軒的模樣。
他識得這是穆裴軒,夢中的自己可不認得,他看着穆裴軒纏着說要和他回去,夢中的自己拿這孩子沒辦法,只好帶他回去。可這時的穆裴軒太小了,約莫十歲,個子小,那馬可是高頭大馬,穆裴軒上不去,就揚着下巴看着段臨舟。段臨舟嘆了口氣,走過去将這來路不明的小孩兒一把抱上了馬,還叮囑他,不可亂動,抓緊缰繩。
段臨舟新奇地看着小胳膊小腿,還板着一張小臉的穆裴軒,腦子裏不自覺地浮現成年之後的穆小郡王,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他笑得不行,冷不丁的,似乎聽人在他耳邊說,“夢見什麽了,這般開心?”
聲音低低的,撩人得緊,段臨舟睜開眼睛,就見一張棱角分明的臉出現在眼前,分明是夢中孩子眉眼長開之後的模樣。
段臨舟伸手揪了揪他的臉頰,說:“夢見你了。”
穆裴軒微怔,神色不自覺變得柔和,眼裏也露出笑意,問道:“夢見我什麽了?”
段臨舟想了想,道:“你小時候怎麽生得如此讨人喜歡?”
穆裴軒愣了下,說:“我小時候?”
段臨舟理所當然地點了點頭,又去搓他的臉,道:“怎麽一下子就長大了,再變回去我瞧瞧。”
他拿手貼着穆裴軒的臉頰,可貼着的臉是熱乎的,真實得不像個夢境,掌心還碰着了一處凹凸不平的傷疤——傷疤,段臨舟愣住,睜大眼睛看着面前人,就見穆裴軒支着身,長發高束,興許是剛換過衣服,身上還帶着沐浴過後的潮熱之氣。
段臨舟呆呆道:“……小郡王?”
穆裴軒眉梢微挑,這才明白,段臨舟此時方從夢中醒過來,便慢慢坐直了身,“嗯”了聲。
他說:“吵醒你了?”
段臨舟點頭,又搖頭,騰的一下坐直了身,直勾勾地盯着穆裴軒,心髒都跳得快了幾分。穆裴軒被他赤裸裸的目光看得有點兒不好意思,畢竟他是連夜趕回來的,一回來就往自己郡王妃床上鑽——有失主帥威嚴,穆裴軒心不在焉地想,目光卻情不自禁地往段臨舟身上瞟。
段臨舟面上還有幾分睡意,長發披了滿背,亵衣微敞,露出兩截鎖骨,纖長的脖頸,皮肉白得晃人眼。
段臨舟看着穆裴軒,半晌,才笑了起來,說:“郡王何時回來的?”
穆裴軒道:“半個時辰前入的府。”
段臨舟看了眼漏壺,恍惚了一下,道:“郡王是連夜回來的?”
穆裴軒盯着段臨舟看了許久,口中卻道:“也算不得連夜,聽雷腳程快……”半點兒也不提他将大軍丢在後頭,拿着郡王令牌打開了豐州入夜之後關閉的城門,又經過了宵禁的三道巡查。
段臨舟似是信了,點頭道 :“奔波了一路,這麽晚回來,可用過晚膳了?”他說着,就要叫流光去讓小廚房弄些吃的過來,穆裴軒卻抓住了他的手腕,道:“段臨舟。”
段臨舟看着穆裴軒。
穆裴軒合掌将他的手腕攏入掌心,湊過去吻了吻段臨舟的唇角,垂眼看着中庸的眼睛,視線交纏,他低聲說:“不着急。”
他道:“我想和你待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