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56章
92
穆裴軒回豐州之後理所當然地接過了豐州所有事宜,他鮮少處理庶務,做來起初有幾分生疏,不過有段臨舟在一旁指點,穆裴軒又聰明,倒也很快就上了手。
民生是頭等要事,段臨舟将這些時日豐州內發生的事說給穆裴軒聽,有豐州城池建設,官員的臨時調度任用雲雲,段臨舟經商多年,對朝政之事知之不多,可對于市井民生,于識人用人一道自有一番獨到之處。二人一個在朝,一個在野,烹茶相對而談,竟很有幾分無需多言的默契,談到盡興處,都不覺會心一笑,很有受益匪淺,豁然開朗之感。
如今的豐州諸事就是一個爛攤子,無論将來梁都派誰來接手豐州,想必都大為頭疼。
可其中最頭疼的,還是城外盤踞的流民匪盜。而今大梁動蕩,局勢不穩,劉子異雖死,叛軍業已平定,可各地流寇成風,效仿者不知凡幾。如今穆裴軒率南軍鎮守幾州,他們不敢妄動,一旦穆裴軒回瑞州,流寇未必不會欺各地新建的駐軍不成氣候,就此反撲。
穆裴軒對此心知肚明,段臨舟同樣如此,只不過到底事關重大,二人都沒有點破。
讓穆裴軒動容的是,段臨舟還為此次出征受傷致殘的傷兵尋了個去處。按規矩,一旦軍中将士受傷,不能再留在軍中,就會予一筆銀子略作撫恤之用,而後遣送回鄉。可這筆銀子于一個殘疾的将士而言,無異于杯水車薪。
段臨舟打算以安南侯府的名義,專設了一個濟安堂,為不願返鄉的傷殘将士安排合适的工作以養活自己。段臨舟的段氏商行本就涉獵廣,現下大梁紛亂漸生,他卻從亂中嗅出了機遇,正需要大批可用之人。他和穆裴軒一提,二人當即一拍即合。
穆裴軒自幼跟着他父親長在軍中,見過許多将士以傷殘或老邁之身離開軍營,過得潦倒困頓。他心中不忍,所幸這些年邊南并未有大戰。偶有剿匪平亂受傷的,穆裴軒便将他們安頓在了自己的莊子裏,可私人莊子到底有限,一旦發生大戰,即便是穆裴軒,也無法安置如此多的傷兵。
于他而言,這些将士戍守一方,抛頭顱,灑熱血,不該落個這樣的境地。
段臨舟能做到這個地步,他心中自是敬佩感激。
段臨舟卻搖了搖頭,笑道,情不立事,義不掌財,我設濟安堂,不獨獨為郡王。這些傷兵雖受了傷,可多年受訓,調教一番也不乏能頂事的,這是其一;安南侯府和段氏對他們伸出援手,這些人當中不說十成十,有八成知恩圖報足以,這是其二;其三,軍中将士見郡王為他們思慮如此周全,心中豈能不感念郡王恩德?自當為郡王出生入死。
穆裴軒定定地看着段臨舟,段臨舟朝他眨了眨眼,玩笑道,只不過,若是有品性不佳,不堪用的,我自也不會留。
穆裴軒捏了捏他纖瘦的手指,沉聲應了聲好。
日子過得快,轉眼就是徐英等人率大軍返回豐州,他們回的比穆裴軒預計的早了兩日,周庭和幾個将領暫且留在了良州善後。
Advertisement
大軍并未進城,而是駐紮在城外。
諸事已定,大軍回到豐州的當晚,穆裴軒在軍中設了慶功宴,犒賞三軍。
已經入了夜,蒼穹星羅棋布,涼風習習,營地裏燃燒着一簇又一簇的篝火,襯着交錯的勸酒聲歡笑聲分外熱鬧。穆裴軒,段臨舟和徐英方垣等人坐在了一處,席間他們默契地留出兩個座,杯中倒上酒。
周自瑾、陸重和徐英他們說起穆裴軒回豐州之後的事,都是嘴皮子利索的,說起來繪聲繪色,觥籌交錯間不知不覺就空了兩個酒壇子。
酒是好酒,是段臨舟一早為他們凱旋而備下的。
徐英喝多了幾杯,臉頰微微泛起了紅,大聲道:“郡王你當時不在,沒瞧見,周自瑾沖着那個叛賊小頭目嗷嗷就沖過去了,”他拍着大腿,道,“陸二哥攔都攔不住,也幸虧陸二哥身手了得,一刀甩過去将那個放冷箭的弓弩手捅了個對穿,不然今兒這小子就別想坐在這兒和咱們喝酒了。”
他們一道出征平叛,共生死,也熟悉了起來。周自瑾聽徐英告狀,哼哼唧唧道:“你還說我,也不知是誰帶着一隊人就翻過半座山去點了他們老巢。”
穆裴軒和段臨舟,方垣幾人見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彼此拆臺,都不覺莞爾。
徐英嘿然一笑,道:“你懂什麽,我這是戰術,不乘勝追擊,萬一等他們緩過勁兒又跑了,咱們還不是得多費些功夫!”
“那些孫子哪兒是兵,活脫脫的就是土匪,臭老鼠,往山裏一鑽滑不留手,”徐英嘀嘀咕咕,說,“要不是那座山下多村落,老子非一把火燒過去不可……”
說到此處,不知怎的,聲音低了下來,往口中灌了兩杯酒,大聲道:“喝酒!”
“郡王,我敬你一杯!”徐英站起身,捧着酒杯,道,“咱們兄弟就不多說了,幹!”
穆裴軒擡手和他虛虛碰了個杯,道:“行了,坐着吧。”
徐英敬了穆裴軒,又敬段臨舟,說:“段老板,你是我見過的最厲害的中庸啦,我敬你一杯!祝你和郡王白頭到老!”他暈暈乎乎地補充了一句,“早生貴子!”
段臨舟幾人都笑出了聲,穆裴軒瞥他一眼,道:“說什麽呢。”
徐英茫然道:“難不成郡王不想早生貴子?”
穆裴軒耳朵一熱,這些話哪兒用得着放這大庭廣衆之下說,方垣在一旁也笑了起來,他拽了拽徐英的衣袖,道:“好了,坐着吧。”
徐英“噢”了聲,這才慢吞吞地一屁股坐了回去。
段臨舟笑着舉了舉杯,道:“承你吉言。”
徐英這才眉開眼笑,說:“段老板就是爽快。”
周自瑾見他喝完了杯中酒,湊了過來,道:“徐英,怎麽不和我喝酒,你是不是不敢?”
“笑話!”徐英眼一瞪,道,“誰不敢了,看小爺不給你喝趴下!”
二人說着就要拼起酒來,都不再用杯子而是換了碗,陸重幾人看得興起,索性一起丢開酒杯,也用了酒碗。碗口深,酒液傾灑間,很有幾分快意。
段臨舟不貪杯,只笑盈盈地看着穆裴軒和他們喝酒,過了一會兒,見有幾人有了醉意,對方垣道:“不勸着點兒?”
方垣微微一笑,搖頭道:“難得醉一次,由他吧。”
酒過三巡,穆裴軒眼神尚且清明,周自瑾和徐英已經歪七豎八地坐不直了,說話也含糊不清。徐英當真是喝醉了,竟又爬了起來,抱着酒壇子要去尋人喝酒,他轉了幾圈,眼看一個踉跄就要摔倒,方垣忙扶住了他。他個子高,壓得方垣晃了晃,“徐英。”
徐英遲鈍地低下頭,看着方垣,叫了聲“垣哥兒”,他說:“黎越呢,我還沒有和他喝酒。”
方垣微怔,看着徐英,徐英眼睛卻慢慢紅了,說:“我再也不能和黎越喝酒了。”
方垣輕輕拍着徐英的後背,徐英喝醉了,所有的忍耐都忘了,抱着酒壇子哭得好不傷心。他這一落淚,除卻喝醉的周自瑾,陸重和穆裴軒和段臨舟等人都沉默了下來。
穆裴軒捏緊手中的酒碗,一仰頭,将碗中的酒灌入喉中。
段臨舟在心中嘆息了一聲,看了陸重一眼,陸重朝他點了點頭,對方垣說:“方公子,徐英已經喝醉了,我将他送回營帳吧。”
方垣忙道:“有勞陸二哥,”說罷,又對穆裴軒和段臨舟點了點頭,方跟着靠在陸重身上的徐英一道離了席。
穆裴軒目光落在席間兩個空蕩蕩的位子,眼前似乎浮現了穆裴之和黎越的身影,他閉了閉眼,又喝了大口酒。段臨舟沒有阻攔,也沒有出言安慰,只是坐在一旁無聲地陪着穆裴軒。
這一晚,穆裴軒也喝多了。
段臨舟陪他回去時,穆裴軒一改往日的冷靜少言,抓着段臨舟的手,絮絮叨叨地說少時和黎越徐英在青鶴書院一道逃學,說起許方意一年愛賭玉,将自己的私庫虧了個精光,被他爹一頓好揍還停了月錢,靠着他和于靖活了半年;說起于靖愛詩,為了求一個被貶嶺南的大家給他寫一首詩,生生吃了半個月的閉門羹……話兜兜轉轉,說起黎越,說黎越是他們這些人中最勤勉的,周指揮使很是看重他,黎越若是不出事……不出事,有周庭為他鋪路,說不得将來就是下一任衛所指揮使。
段臨舟從未聽穆裴軒說過這樣多的話,少年抓着他的手臂,将臉抵在他肩頭,叫了幾聲“段臨舟,”段臨舟撫着穆裴軒的頭發,偏頭親了親他濕漉漉的眼睫毛,“我在呢。”
穆裴軒沒有說話,就在段臨舟以為穆裴軒已經睡着了的時候,就聽他說,“我大哥說他不如我,我從未這般想過,其實我小時候嫉妒過大哥。”
穆裴軒道:“母親對我從來不假辭色,對大哥卻千好萬好,我那時是嫉妒他的。”
“大哥年長我多歲,我和大哥在一起的時間還不如和徐英他們在一起多,我們素來不親厚,”穆裴軒目光不知看向何處,茫茫然,道,“直到梁都來旨意,要我入京,我沒想到,大哥不同意,甚至想着他替我去入京請罪。”
穆裴軒慘淡一笑,道:“他不說,可我知道,這些年,他一直竭力地護着整個安南侯府,護着我。”
穆裴軒說:“他是我大哥,是安南侯,他從來沒有不如我。”
他喃喃地重複着這句話,仿佛要将這句話說給穆裴之聽,段臨舟心中微酸,低聲道:“我知道。”
過了許久,穆裴軒對段臨舟說:“段臨舟,別離開我。”
段臨舟看着穆裴軒,穆裴軒眼睛通紅,還有幾分濕意,目光卻很執拗。段臨舟幾乎不忍看這樣的眼神,俯身吻了吻他的眼睛,道:“我不離開你。”
只要我還活着。
元豐二年六月初,平叛大軍班師回瑞州。
同月,蕭子行戰死,秦鳳遠攻破博州,兵臨臨關。臨關是梁都最後一道天險,亦是梁都門戶,一旦臨關被破,梁都再無險可守。
朝野惶惶,漸起南遷之聲。
玉州信王率軍北上直抵齊州,欲迎幼帝南下入玉州,朝中頓時分成了兩派,以林相為首的一派主張死守梁都,以戶部尚書秦穹為首的一派則主張退往玉州。
在此時,豐州,隴州,良州幾州官員紛紛遞折子入梁都,道是州內不平,匪患橫生,民心渙散,特請南軍戍守各州,護佑一方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