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57章

93

大軍班師回瑞州時已經是六月了,浩浩蕩蕩,聲勢極壯。許是入了夏,除了路上遇過一場大雨,一路順遂地回到了瑞州。

那一日是個陰天,初夏的烈陽掩在雲後,幾縷微風輕輕拂走了燥熱。臨到城門外的風雨亭時,瑞州巍峨的城門已經在望,穆裴軒勒缰駐馬,不自覺地望着城門上的瑞州二字,就連最是聒噪的徐英都沉默了下來。段臨舟偏頭看着穆裴軒,軍中上下俱是額戴白巾,臂纏素麻,他們帶着穆裴之和黎越一起回瑞州了。

離開豐州那一日,尚且有幾分興奮,可離瑞州愈近,軍中将士就越是安靜,透出幾分肅穆和近鄉情怯的惶然。

穆裴軒和徐英同樣如此。

穆裴軒興許是察覺了段臨舟的目光,轉過頭,對上段臨舟擔憂的眼神,他朝他搖了搖頭,深吸了一口氣才揮手示意繼續前行。

他們今日回城的消息早已經送回瑞州,韓世卿等瑞州官吏都在城外相迎,穆裴軒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李氏。

是他大嫂。

穆裴軒沒有想到李氏竟會出現在城門口,他大嫂出身名門,娴靜溫婉,最是守規矩。可旋即一想,又在情理之中。他大哥和他大嫂自成婚以來,二人相敬如賓,感情極好。

穆裴軒心中一恸,幾乎不敢看李氏的眼睛。

李宜心怔怔地上前了幾步,看着隊伍中的一前一後兩樽棺椁,一個是穆裴之的,一個是黎越的,二人殒身的消息已經送回了瑞州。可李宜心無法相信,穆裴之分明答應過她,會好好地回來。

穆裴軒低聲叫了句:“嫂子……”

李宜心恍了恍神,問道:“阿軒,你大哥呢?”

穆裴軒無法回答。

李宜心緩緩地将目光移向穆裴軒,又看向段臨舟,二人都錯開了她的目光。李宜心朝着那樽棺椁邁出了一步,又一步,不過走出幾步遠,已經跑了起來,素淨衣袂如蝶一般。棺椁厚重,她顫着手,想觸碰那樽棺椁,偏又不敢,手指尖控制不住地顫抖,“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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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開!”

穆裴軒道:“嫂子,不能開,”他雙眼微紅,低聲道,“不能開。”

穆裴之是安南侯府的侯爺,豈能在大庭廣衆之下開他的棺?

李宜心恍惚間好像聽見了,又好像沒有聽見,半晌,突然凄凄叫了聲“侯爺”,就一頭撞向那樽厚棺。穆裴軒瞳孔緊縮,所幸他一直在身旁,又看着李宜心,在她撞向棺椁的那一刻抓住了她的手臂,李宜心痛不欲生,眼淚簌簌而落,“侯爺……放開我,放開我!”

她聲音之悲凄,讓周遭身經百戰的将士都紅了眼睛,別開臉不忍再看。

一番兵荒馬亂,最終以李宜心昏過去而告終。

黎家也來人了,黎越的父親是瑞州治中,他們和徐英一道将黎越的棺椁送回了黎家。穆裴軒将軍中事交給了徐英,就帶着棺,和李氏一起回了安南侯府。

回府之後,老夫人見了穆裴之的棺,再沒了以往的自矜和雍容,撲上去就痛哭出聲。

阖府皆悲。

穆裴之的離去仿佛一場遲來的冬雪,洋洋灑灑而下,凜冽徹骨亦摧人心魂。府中上下老夫人和李氏都沉浸在莫大的悲傷中不能自拔,段臨舟陪着穆裴軒将穆裴之的停靈出殡都安排得妥妥當當。

段臨舟曾親手操辦過段老爺子的葬禮,又有府中管事相幫,一切依禮而走,倒也沒有出什麽亂子。

棺就停在府中,靈堂挂白,來往吊唁者頗多。穆裴之性情溫厚,與人為善,在瑞州頗有才名,不但官場有人來吊唁,亦有名聲遠揚的文人來上上三炷香。

有真心來的,也不乏因利而來。如今大梁亂成了一團,瑞州偏安一隅,安南侯府在此次平叛中凱旋而歸,侯府聲名大振,讓人又想起這百十年來,都是安南侯府戍守邊南,方有邊南各州的安寧。能踏進安南侯府大門的人,非富即貴,他們何等敏銳,心中明白亂世已至,各地藩王不乏自立為王者,穆家雖只有半塊虎符,可在南軍中聲望極高,未必不會成為一方霸主。

這些藏在背後的算計,穆裴軒看得清楚明白,神色更見冷漠。

不過短短數日,張老夫人就老了許多。穆裴之是她的長子,也是最疼寵的,寄予厚望的孩子,沒想到就這麽走了,她禁不住這樣的刺激,鬓邊白發都多了。她不肯離開,恨不得日日都守在靈堂,守着穆裴之,可到底不年輕,昏過了幾次,可醒來又要往靈堂去,下人攔都攔不住。

“我的兒啊,”張老夫人趴在棺椁上,哭得涕淚橫流,不住地拍着棺蓋,“你怎麽能丢下娘……怎麽這麽狠心……”

“還不如讓我去死,讓我去死!”

穆裴軒扶住她,啞聲道:“母親,保重身子——”

他話還沒有說完,張老夫人已經甩開了穆裴軒的手,她直直地盯着穆裴軒,說:“是你将你大哥挫骨揚灰的?”

穆裴軒一愣,沒有說話。

“啪”的一記響亮的耳光,卻是老夫人擡手掌掴在穆裴軒臉頰,“你怎麽敢?那是你大哥,你親大哥!”

這一巴掌扇得重,堂上段臨舟和一幹下人都驚住了,段臨舟當即反應過來,皺着眉,上前兩步看了看穆裴軒,一邊道:“老夫人,事急從權,侯爺是感染時疫——”

“住嘴,你是什麽身份!”老夫人怒喝道,“有你說話的份?”

段臨舟眉頭一擰,還欲開口,穆裴軒抓住了他的手,開口道:“母親,大哥染上時疫,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什麽不得已而為之,”張老夫人恨恨地盯着穆裴軒,說,“為什麽你大哥早不出事,晚不出事,你一去他就出事了?”

這話說得誅心,穆裴軒愣住了,不敢相信一般,呆呆地看着張老夫人。

過了幾息,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茫然道:“您是認為,是我害死了大哥?”

“即便不是你,也和你脫不了幹系!”張老夫人心中痛極,看着眼前的次子,越發覺得面目可憎,深惡痛絕道:“我知道你自小就嫉恨你大哥,當初他讓你娶這個商戶時你就不願意,可我沒想到,你竟然惡毒至此!将自己的親生大哥挫骨揚灰!”

穆裴軒臉色倏然蒼白。

張老夫人盯着穆裴軒,說:“你出生時,就險些克死生母,又累得父母離心,”她鬓發散亂,有幾分瘋狂之意,“我真恨不得當初沒有生下你——”

段臨舟厲聲道:“老夫人!”

“裴軒也是你的的親生子!是侯爺一母同胞的手足兄弟,”段臨舟神情陰沉,寒聲道,“你當真要當着他的面,如此惡意揣測他們的手足之情嗎!”

張老夫人慘然一笑,“什麽手足兄弟,我的兒沒了,他沒了,”她回頭看着靈位,又看着穆裴軒,說,“為什麽回來的是你,不是你大哥?”

穆裴軒望着張老夫人,仿佛從未認識過這個人,渾身都是冷的,突然,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指,穆裴軒遲鈍地垂下眼睛,就看見了段臨舟消瘦蒼白的手。

段臨舟拉着穆裴軒離開了靈堂。

穆裴軒一言不發地跟着他,失魂落魄的,看起來可憐極了。段臨舟攥着穆裴軒僵硬的手指,心中又氣又心疼,憋悶得很,如果不是在穆裴之的靈堂,如果張氏不是穆裴軒的生母,段臨舟豈會如此作罷?

段臨舟停在一處假山旁,看着穆裴軒,伸手摸了摸他的臉頰,低聲道:“裴軒……”

穆裴軒緩緩擡起眼睛,看着段臨舟,勉強沖他笑了笑,說:“不礙事。”

段臨舟嘆了口氣,抱住了穆裴軒,輕聲道:“別難過。”

穆裴軒頓了頓,他道:“我不難過,我只是沒想到……”他恍了下神,輕聲說,“沒想到母親如此厭惡我。”

他自知事起就知道他母親不喜歡他。

年幼懵懂時也曾有過困惑,穆裴軒覺得興許是他不夠聽話,抑或在他不知道的時候惹惱了母親。那時他母親倒不曾對他吐露惡語,只是喜歡和不喜歡,從來藏不住。

他母親也從來不曾掩藏過。

大哥自書院回來時她永遠是欣喜期待的,天氣轉涼時,她會想着給大哥做新衣,大哥長高了,她也滿臉笑意。

穆裴軒去向她請安時,母親卻總是不鹹不淡的。

他母親喜歡他大哥做的好文章。穆裴軒記得有一年,他也寫了一篇文章,得了書院的夫子贊賞,那是他熬了三宿寫出來的,穆裴軒興沖沖地拿着去給他母親看,面上裝作不經意的模樣。

母親興致缺缺,擺擺手,讓他放在一旁。彼時老侯爺還在,見狀拿了過去,瞧完了,頗為驚喜,玩笑道,咱們穆家世代武夫,這是要出兩個狀元郎了?

穆裴軒有點兒不好意思。

旋即就聽他母親說,什麽狀元郎,上回不是還跟着徐家那小子胡鬧,在書院裏打了趙大人家的小五被夫子罰了,你看看裴之何時這般不懂事過?

段臨舟撫着穆裴軒的發絲,輕聲道:“都說舐犢情深,我倒覺得父母和孩子之間有時也是需要一點緣分的。”

穆裴軒沒有說話。

段臨舟說:“沒有緣分,便是骨肉至親,也說不得要相看兩生厭,輕者形同陌路,重者成仇。”

過了許久,穆裴軒低聲道:“對不住,今天累得你被母親……”

段臨舟笑了下,輕輕撫着穆裴軒臉頰的掌印,道:“疼不疼?”

穆裴軒說:“不疼。”

段臨舟道:“我們拿冰敷一敷。”

穆裴軒“嗯”了聲,段臨舟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腦袋,穆裴軒擡起眼睛望着段臨舟,抓住了他的手,牢牢地握入掌中。

94

穆裴之的棺在侯府中停了七日,六月廿二,宜入殓,安葬,是個難得的好日子,穆裴之的出殡就訂在了這一日。

黎越在第三日就已經入了土,他出殡時,穆裴軒和段臨舟,徐英都去相送了。

黎越在府中是嫡出,又是為國捐軀,葬禮辦得大。在此期間,穆裴軒見過黎清一次,他知道黎越有多在乎這個弟弟,着意看了幾眼,黎清神情恍惚,臉色慘白,一身缟素,有幾分形銷骨立的意味,瞧着憔悴又可憐。

穆裴軒不知說些什麽,失去至親的痛苦,他已經經了兩回,言語說來委實太過無力。

徐英在一旁說,他們回來那日,黎清想在城門相迎,他父親沒有允許,還将黎清關了起來,是黎清拿凳子砸破了窗,爬出來的。他們到黎家時,正見黎清一手拖着劍,踉踉跄跄地奔向府門,身邊跟着的是黎家的夫人和下人。

黎治中當時臉色就變得難看了。

黎清見了他哥哥的棺,咣當一聲劍落了地,抱着棺痛哭出聲,下人拖都拖不開,還是黎清的母親在一旁說了句,你別攔着你哥哥回家。

黎清這才讓開了路,失魂落魄地抓着棺,像少時跟着黎越,他牽着哥哥的衣袖,黎越走一步,他走一步。

棺停時,黎清雙膝一彎,哭得不能自已。

黎清是個坤澤,雖和黎越不是一母同胞,可他性子溫順柔軟,黎越自小就護着這個坤澤弟弟。曾有個不長眼的纨绔子弟,對黎清出言不遜,言辭無狀,被黎越打落了牙,在床上躺了兩個月。黎越性情溫和沉靜,鮮有這般暴怒沖動。

衛所中有人笑話他,将黎清看得跟眼珠子似的,以後黎清真覓了夫婿,看他怎麽辦。

黎越恍了恍神,笑笑,說,黎清是坤澤,性子又綿軟,我不看着他,不放心。

他道,黎清若能覓得如意夫婿,我就親自送他出嫁,要是沒有,我就養他一輩子。他是我弟弟,這輩子我都會護着他。

沒有人比徐英和穆裴軒更清楚自己的兄弟有多在意這個弟弟。

徐英低聲說:“黎清尋了兩回短見,好在黎夫人細心,教人看着黎清,及時攔了下來。”

黎夫人是黎越的生母,是黎家的當家主母。

“我把黎越的平安符給了他,”徐英聲音裏有幾分悲恸和不忍,平安符是他在黎越的脖子上摘下來的,已經被血染黑了,他拿給黎清時,黎清撲将過來,緊緊攥着那個平安符。徐英蹲下身,說,黎清,黎越死前都惦記着你,你要是就這麽去見他,他該多傷心。

徐英說,他說你要給他種海棠,種了嗎?

黎清恍恍惚惚地說,種了,已經活了,有這麽高——他比劃了一下,仿佛是要說給黎越聽,徐英眼睛一紅,鼻腔發酸,甕聲甕氣道,還沒開花呢……你得讓他看着吧。

黎清緩緩地擡頭望着徐英,像是聽清了,又像是沒有聽明白。

徐英接着道,以後,我和小郡王,我們都是你哥哥,有什麽事,我們給你擔着。

過了許久,黎清再忍不住哭了出來,他哭得渾身發顫,心髒都似在抽搐,口中不住地叫着黎越,叫着哥哥。

徐英轉過頭,也伸手擦了擦臉頰。

徐英說:“當時出征時,黎越和我說,黎治中想将黎清嫁去梁都,為自己謀個前程。”

穆裴軒臉色一冷,沉聲道:“此一時彼一時,秦鳳遠已經打到了臨關,梁都已經成了危城,黎越又将下葬,近幾個月他也無暇再拿黎清的婚事做文章。”

徐英點了點頭,穆裴軒看着他,說:“此事交給我吧。”

徐英愣了下,道:“這怎麽能行?”

穆裴軒說:“黎清到底是坤澤,你雖是好意關照,可到底你們一個未婚,一個未嫁,萬一傳出謠言,于黎清,于你和方垣都沒有好處。”

“屆時萬一他爹讓你娶黎清,你娶是不娶?”

徐英怔住,他心中記挂黎越臨終前的遺言,想對黎清多加照顧。可卻不曾想過,黎清是坤澤,他無端照拂黎清,落在他人眼中,便會蒙上一層暧昧。

徐英看着穆裴軒,問:“那要怎麽辦?”

穆裴軒面色沉靜,淡淡道:“等此事了,我會找黎治中,請族中長輩出面,将黎清認作義弟。”

“他想讓黎清嫁入梁都無非是搏個前程,可以黎府庶子的身份,夠不上梁都的簪纓世族,便是進去了,也不過是為人妾室,”穆裴軒道,“與其如此,不如讓黎清冠上安南侯府的名,他日若有良緣,我自會為黎清做主。”

徐英猶豫道:“那老東西會答應嗎?”

穆裴軒扯了扯嘴角,說:“以如今時局之亂,在這瑞州城裏,他也得端量端量,能不能開罪我。”

“黎治中是個老狐貍,這筆賬他不會算不明白,”穆裴軒說,“拿庶子賣我個人情,我便是看在黎越的面子上也會保他黎家,可他若是不知好歹——”

徐英看着波瀾不驚的穆裴軒,他知道穆裴軒是他們幾人中年紀最小,卻是最有主意的,可在這一刻,卻莫名覺得穆裴軒話裏透出的冷意讓人如森寒刀鋒一樣,藏着戾氣,讓人不寒而栗。

徐英輕聲說:“阿軒……”

穆裴軒看向徐英。

徐英想起什麽,低聲道:“侯府可還好?”

穆裴軒垂下眼睛,道:“慢慢就好了。”

“瑾玉和瑾棠還小,母親和大嫂即便是念着他們,也會保重自己,”穆裴軒說,“過些日子就好了。”

徐英應了聲,看着穆裴軒清減的面容,叮囑道:“你自個兒也多顧着身體。”

穆裴軒道:“好。”

六月廿二,穆裴之出殡。

他出殡後的幾日下過幾場大雨,雨勢急,下得也猛,狂風夾雜着豆大的雨險些将院中的樹都連根拔起。

這雨一下,身體一向頂好的穆裴軒突然就生起了重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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