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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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裴軒這一病病得突然,夜裏突降大雨,段臨舟本就睡得淺,被雷聲驚醒,無意間碰着身旁的穆裴軒,碰着他滾燙的手臂,登時就清醒了。
聞安院裏的燈次第亮了起來,段臨舟披衣而起,直接就讓流光和分墨去請了大夫。
穆裴軒發起了高熱。
興許是受時疫影響,段臨舟伸手挨着他發燙的臉頰下意識地就想到了時疫,可旋即反應過來,他們已經離開了豐州,瑞州城的時疫也早已根除,心下稍安。他擔憂地看着穆裴軒,少年雙眼緊閉,臉頰燒得通紅,嘴唇抿着,段臨舟叫了他幾聲也沒能将他喚醒。
大夫是常住在府中的,冒雨而來,衣裳濕了大半也顧不上,先對段臨舟見了禮,段臨舟不耐煩,說:“先看郡王。”
大夫忙應了聲,拿下人遞上的帕子擦幹淨手,走近了床邊。
穆裴軒昏迷不醒,大夫細細診斷了一番,說他是得了風寒,以致發起高熱。
段臨舟道:“得了風寒怎會一下子這般嚴重?”
大夫斟酌道:“郡王思慮過重,心中郁結已久,又逢風寒趁虛而入……”
段臨舟聞言怔了怔,看着穆裴軒,除卻他剛到豐州時,穆裴軒情緒外洩過一回,無論是平叛也好,還是回到瑞州操辦穆裴之的葬禮,他都是一派冷靜,事事做來有條不紊,就連段臨舟都忘了穆裴軒不過是一個尚未弱冠的少年。
在這短短的數月裏,穆裴軒失去了至親兄長,兄弟,又臨危受命擔起了平叛重擔,從未有一刻松懈,就連崩潰至極的悲痛都不過給了自己短暫的一夜。直到穆裴之下葬,穆裴軒才能松上一口氣,可這人就如琴弦,繃得太緊,乍一松又怎會不病上一回?
段臨舟懊惱地揉了揉眉心,穆裴軒這病分明早有跡象,是他疏忽了。
自段臨舟到豐州,就發覺穆裴軒黏人了許多,夜裏睡覺總是要抱着他。他事情多,有時回來得遲了,穆裴軒不睡,就一邊處理公務一邊等他。段臨舟偶爾起夜,回來時就見穆裴軒竟也醒了,他問過兩回,穆裴軒以起夜抑或是湊巧醒了含糊過去。
大夫抓了藥,段臨舟親自給穆裴軒喂了藥,又衣不解帶地守了他半宿,直到天将明時,穆裴軒的發熱才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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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裴軒昏昏沉沉的,好像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中他回到了年幼時,他騎在父親的肩頭穿梭在軍營裏。他父親穩穩當當地托着他,幼時頑劣,他還将父親當馬騎,甩着手大聲叫着駕駕駕,父親氣笑了,掴他屁股,說,抓好了,不然摔你個屁股開花。
穆裴軒不聽,晃蕩着兩條腿,突然,他看到了遠處站着的穆裴之。
夢中的穆裴之還是少年模樣,遠遠地看着他們,穆裴軒從未如此清晰地看到他眼中的豔羨和悵然。
穆裴軒叫停了父親,從他身上爬下來,朝着穆裴之就跑了過去,一把抓住他的手,叫了聲大哥。
穆裴之愣了下,有幾分無措和窘迫,望着老侯爺,輕輕叫了聲父親,又叫穆裴軒,阿軒。
穆裴軒說,大哥也要騎大馬嗎?
穆裴之睜大了眼睛,忙擺手道,不想,不想……
老侯爺意外地看着這兩個孩子的親近,聽見這話,提拎起了穆裴軒的後衣領,說,你當你大哥是你嗎?皮猴子。
穆裴軒嗷嗷叫,撲騰着手腳,将穆裴之逗笑了,一邊叫着父親一邊将穆裴軒從他父親手中解救了下來,是穆裴軒幼時從不曾見過的和睦。倏然場景一換,卻又是他和徐英幾人百無聊賴地坐在書院的校場裏,黎越正在練着射箭,他天賦不如徐英,徐英練半個時辰,黎越能練上兩個時辰也不叫上一聲累。
他們笑鬧着打斷黎越練箭,黎越口中道再有半個月書院就要考試了雲雲,徐英嗯嗯嗯地應着,一邊說瑞州新開的那家煨香樓又出了新菜,他好不容易才訂的天字雅間,再不去就吃不上了。
黎越無可奈何,擡手掐徐英肚子,說,還念叨着吃,等你吃成了圓墩墩,就追不上垣哥兒了。
徐英拍開他的手,不高興道,什麽圓墩墩,小爺這是還沒抽條兒,我娘說了,我這叫福氣,等再過幾年,我一抽條兒,肉一準都沒有。
許方意哈哈大笑,道,你娘哄你的,你是她兒子,長得再圓潤,她也是,我兒生得可愛,沒有哪個天乾有我俊俏——
他拿着腔調仿着徐夫人寵溺孩子的模樣,氣得徐英擡腳踢他,他靈活地鑽去了于靖背後,還沖徐英扮鬼臉,徐英吱哇吱哇地撸起袖子就要和許方意幹架,黎越笑壞了,不忘伸手撈住徐英的腰,說,哎哎,方意逗你的。
天忽然暗了下來,時而是瑞州的隆冬,時而是豐州的戰場。夢中他趕去了豐州,他沒有來遲,黎越沒有出事,他大哥也不曾感染時疫,一切都不曾發生過。
穆裴軒仿佛沉在了海裏,起起落落,像是醒着,又像在夢中,眼皮重于千鈞,無論如何都醒不過來。
“為什麽你大哥早不出事,晚不出事,你一去他就出事了?”
“你出生時,就險些克死生母,又累得父母離心,我真恨不得當初沒有生下你!”
“為什麽回來的是你?不是你大哥?”
……
聲聲質問入耳,穆裴軒心寒極了,想辯解,可又心灰意冷,無力辯解。那一瞬間,穆裴軒真切地想,或許該死在戰場的,是他。
突然,他聽見了幾記低低的嗓音,叫他,裴軒。
穆裴軒。
夢中人長嘆了口氣,聲音無可奈何又疼惜,聽得穆裴軒眼眶一熱,無端生出莫大的委屈,他說,傻小子,怎麽這麽讓人不放心?我要是真死了,你可怎麽辦?
死?誰要死了?穆裴軒茫茫然地想,可心卻莫名地疼了起來。
夢中人還在道,我嫁給你,原來想了自己一個念頭,這下可好,他無可奈何地一笑,說,更不甘心去死了。
穆裴軒突然就知道這人是誰了——段臨舟。
是他的段臨舟,段臨舟怎麽能死呢?他只有段臨舟了。
穆裴軒睜開了眼睛。
他一睜眼,就看見了段臨舟的臉,他正低頭替他換着額上的帕子。四目相對,段臨舟驚喜道:“醒了?”
段臨舟伸手就去摸他的額頭,臉頰,頭也不回地對流光道:“去請大夫過來。”
穆裴軒只直直地看着段臨舟,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段臨舟怔了怔,笑道:“我在呢。”
只這三個字,讓穆裴軒眼中一熱,他攥緊了,開了口,聲音嘶啞,說:“段臨舟,我做了一個夢。”
段臨舟沒有抽回手,溫聲道:“夢見什麽了?”
穆裴軒道:“夢見我們在一起過了很多年,頭發都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