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67章

105

段臨舟身上的毒棘手,牧柯和紀老大夫一時都未想出解決之法,穆裴軒雖然心中失望着急,卻也知道要是“見黃泉”一毒這般好解,當年熊卯就不會死,紀老大夫也不會耗時三年依舊只能通過針灸和藥物堪堪控制段臨舟體內的“見黃泉”。

穆裴軒別無他法,只能耐着性子等待,一邊着人前往南域,查探“見黃泉”的消息。

段臨舟看着穆裴軒按捺住焦慮,一面安慰他,心中微微發酸,這幾年裏,他也好,段氏底下諸如柳三九,陸重等人無不竭盡心力為他求訪大夫,以搏一線生機。

段臨舟已經不記得自己看過多少大夫了,由最初的抱有希望,到慢慢地絕望,期間煎熬折磨,連段臨舟自己都不願再回想。可要他看着穆裴軒再走一遭,要他親眼看着穆裴軒一點一點絕望,只消這麽一想,段臨舟就禁不住噩夢連連,心如刀絞。

段臨舟心裏甚至隐隐生出一個念頭,他是不是錯了?

他明知自己是将死之人,還要累得穆裴軒再歷一遭生離死別,這于穆裴軒而言,實在是太過殘忍。

段臨舟心中能藏事,又年長了穆裴軒許多,他将心中種種憂慮不安都藏得嚴嚴實實的,穆裴軒一時間竟也不曾察覺。

幼帝一遷都,滿朝大半官員已經跟随而去,京軍将士未戰已先失了戰意。群龍無主,安老國公以古稀之年披甲上陣,登上梁都城樓率京軍抵禦秦鳳遠的西北大軍。可梁都一無天險,二失人和,不過負隅頑抗。

十月中旬,秦鳳遠率西北軍直入梁都,梁都告破。

京中安國公姜氏一族殉國。

玉州信王已經将幼帝迎回了玉州府城玉安,并以天子的名義發出天子诏令,號召各地駐軍伐秦。秦鳳遠入京之後,不過數日,午門前就斬了上千人,鮮血将堅實的石板都染紅了,令人見之膽寒。

穆裴軒聽說安國公一家殉國時恍了恍神,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氣,安老國公和他父親交情頗深,他昔日在京時就頗得他照拂。穆裴軒曾以為他會跟着一起南遷,可聽聞他留下,仔細一想,又是意料之中。

安國公正直剛毅,最是寧折不屈,南遷一事說得好聽是南遷,可事實上不過是倉惶難南逃罷了。安老國公是三朝元老,大梁股肱,而今卻落個這樣的下場,當真是讓人唏噓。段臨舟和秦鳳遠的寥寥幾面也多是生意上的往來,對他所知不多,可卻也不曾想過,秦鳳遠會如此嗜殺。他初入京師,正是該安撫人心的時候,如此行事,更容易引得人心惶惶,徒生諸多事端。

這實在很反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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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談起秦鳳遠一事時,并未避着牧柯,牧柯聞言欲言又止,穆裴軒看向牧柯,方見牧柯遲疑道:“我聽聞,秦鳳遠是病了。”

二人都吃了一驚,看着牧柯。

牧柯說:“早年在外行醫時我曾結交了一個朋友,他如今在秦鳳遠帳下做軍醫,三個月前曾來信傳與我,問及天乾信香失控一事。”

天乾和坤澤出生時就帶有信香,也可憑借後頸腺體辨認身份,不同于天乾,坤澤身上帶有形狀各異的烙印,世人稱之為“情痣”,年歲越長,坤澤身上的“情痣”就愈淡,直到完全消失,坤澤就會進入信期,抑或說是情期。是時,大都人會在坤澤的“情痣”消失之前,為坤澤定親成婚,否則,一旦坤澤進入情期,要麽和天乾交合,要麽用藥來度過情期。

抑制情期的藥昂貴,尋常百姓大都無法負擔,便會選擇成親一道。

天乾在沒有坤澤信香的影響下通常不會有情期,所以天乾大都不易受情期束縛。

可天乾信香霸道,往往需要坤澤的信香安撫,這也是為什麽天乾會選擇坤澤作為自己的伴侶。天乾坤澤,互相吸引,彼此需要,他們之間的聯系遠勝于中庸。

天乾的信香失控于天乾而言,是一件極危險的事情。一旦信香失控,當世無論哪個國家,信香失控的天乾都會被當地府衙輕則羁押,重則就地格殺。因為天乾失控的信香會幹擾其他天乾和坤澤,而且,天乾無法得到安撫,自身也會變得暴戾,期間種種痛苦,更是輕易不可想象。

穆裴軒是天乾,早在知事起就了解過此事,乍一聽聞,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氣,直勾勾地盯着牧柯,說:“你的意思是……秦鳳遠的信香,失控了?”

牧柯說:“我也只是有所猜測。”

穆裴軒眉心皺起,道:“怎會如此……”

牧柯将銀針悉數收了起來,說:“天乾自出生起就占盡優勢,前人道月滿則虧,通常信香愈是純粹的天乾也愈是出色,可這樣的人,往往更易受到信香影響。能讓信香失控的條件有很多,如受到坤澤信香誘導,或者受到了大的刺激,我曾見過一個天乾,是個江湖人,被人下了藥,以致于信香失控,成了失心瘋。”

他說得不疾不徐,很有幾分醫者的悲憫。段臨舟心細,聽見“受到了大的刺激”幾個字,沒來由的想起了诏獄中自戕的端王,不知怎的,心髒縮了縮,下意識地看了眼穆裴軒,穆裴軒正想着秦鳳遠一事,皺着眉,段臨舟一看過去,穆裴軒若有所覺,望了過來,段臨舟朝他笑了笑,穆裴軒不知他笑什麽,眼睛卻也是彎了彎。

段臨舟問牧柯,道:“可有什麽辦法?”

牧柯斟酌片刻,緩緩道:“信香失控下的天乾危險至極,通常情況下,會請能讓天乾放下防備,彼此信香契合熟稔的坤澤安撫天乾,輔以醫者施針,再服上幾帖藥,就能安然無恙。”

“可若是碰上嚴重的,少不得要施以暴力将天乾綁起來,再對症下藥。可即便如此,想要治愈,也不是一件易事,”牧柯搖搖頭,“否則,梁都也不會每年都有因着信香失控被關入大牢的天乾。”

段臨舟默然不言。

這些都不過是他們的推測,他們遠在瑞州,而秦鳳遠入主梁都,即便當真想做什麽,也是鞭長莫及。

梁都和玉安局勢晦暗不明,瑞州卻已經是葉落秋風起,已經入了秋了。

一入秋,穆裴軒還着輕薄的夏衫,段臨舟已經添了兩件衣裳,夜裏不消穆裴軒伸手去摟,段臨舟睡得迷迷糊糊的就能滾進他懷裏。

十月中旬的時候,正逢着段老爺子忌日,段臨舟要回一趟段府。

往年段老爺子忌日,段臨舟總要領着段家人祭拜他父親,今年他在瑞州,段臨舟也打算走這一遭。就他這身子,也不知還能祭拜老爺子幾回,能去一回便是一回。

穆裴軒聽聞他要回段府,頓了頓,便說要和他一起回去,段臨舟瞧了他一眼,笑盈盈地應了。

回段府這一日,二人都是一身白衣素冠,輕裝簡行地就回了段府。他早着人回段府說過要回去的事情,所以一到門口,段臨安已經帶着人候在門口了。

段臨安沒想到穆裴軒竟也來了,愣了愣,頗有些受寵若驚。今日是他們父親的忌日,按大梁規矩,段臨舟原是不用再來祭拜的,可他要來,段臨安自也沒有二話,只是見穆裴軒竟親自陪着他三哥來了,又無微不至地扶他下馬車,二人言談間自有一番默契,想起年前去給段臨舟送年禮時,段臨舟說的二人感情甚篤,倒也真正放了心。

段臨安雖不太聰明,也沒什麽經商的天賦,可性子卻随了五姨娘,性情敦厚良善。也正是如此,段臨舟才會将他帶在身邊,将段氏商行底下的鋪子交給他打理。

說來自段臨舟成親之後,這還是他自回門之後頭一回回段府。

段臨舟從豐州回來,段葳蕤不放心段臨舟,和段臨安一起親上安南王府見過他一回。段葳蕤早早就知道段臨舟要回來,心中高興,親自盯着下人将段臨舟未成親時住的院子打掃了幾遍才放心。

這是穆裴軒第一次踏入段府,踏入他和段臨舟還沒有相識之前,段臨舟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

他想起了他們初成親時,段臨舟回門,那時他沒有将段臨舟放在心上,忘了個幹幹淨淨,等他們在“煨香樓”相遇時,段臨舟已經從段府回來了。

穆裴軒心中生出幾分遺憾。

他看着段臨舟和段家兄妹相處,毫無疑問,段臨舟是一個很好的兄長,段葳蕤性子腼腆文靜,對上段臨舟,也是一口一個“三哥”,比之自己的親兄長,還要多幾分親近。穆裴軒還見了段葳蕤的母親,段家那位五姨娘。她不是頂好的長相,可叫人瞧着舒服,逢人先有三分笑意,對穆裴軒有恭敬,也透着幾分恰到好處的打量。

穆裴軒見段臨舟稱她五娘,便也跟着叫了聲五娘,五姨娘微愣,段臨舟都看了穆裴軒一眼,穆裴軒神情波瀾不驚,姿态謙遜。

五姨娘應了聲“哎”,笑意更深了幾分,說:“郡王若是不嫌棄,等祭掃完了,便回段府來用膳吧。”

她說:“三郎還在家時,最喜歡我做的菜。”

穆裴軒笑着應道:“好。”

段老爺子葬在段氏陵園,陵園在城外,他們要去掃墓祭拜,就得一道從段家出城。

将出行時,又來了一行人,穆裴軒偏頭看去,卻見是一個滿身素衣,鬓生華發的老婦人,她身旁是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天乾青年。那青年想來是常年卧病在床,生得瘦削蒼白,眉眼之間浮着一層陰霾,瞧着和段臨舟有幾分相似。

穆裴軒當即就知道了這人的身份——段臨譽。

就是他,給段臨舟下了“見黃泉”,穆裴軒臉色冷了下來。

段臨譽一出現,段臨安和段葳蕤都愣了下,無不皺起了眉,場面頓時有幾分壓抑。

段臨舟看着坐在輪椅上的段臨譽,他那雙眼睛毒蛇似的,直勾勾地盯着段臨舟,說:“三弟,要去祭拜父親,為何不等等我?”

段臨舟扯了扯嘴角,目光自他癱瘓的下半身掃過,說:“陵園山路崎岖,大哥不良于行,還是在家中靜養為好。”

段臨譽臉色登時變得陰沉。

老婦人正是段臨譽的生母,段老爺子的正妻文氏,聞言不冷不熱道:“段臨舟,你病體羸弱都走得,我兒自然也能去得。”

穆裴軒眉毛擰了起來,剛想開口,段臨舟捏了捏他的手腕,笑了笑,不甚在意道:“大哥和大娘想去那便去吧,只不過可千萬當心了,那地上都是碎石,要是從輪椅上摔下來,可不輕啊。”

106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出了段府,前往城郊而去。

段臨舟和穆裴軒共坐一輛馬車,他見穆裴軒臉上仍有幾分不快,笑着勾了勾他的掌心,說:“敗軍之将罷了,不必在意他們。”

穆裴軒捉着他的手指尖捏了捏,段臨舟消瘦單薄,手指也細長,透着股子不健康的青白。誠如段臨舟所言,敗軍之将,只能狂喊幾句罷了,他本不會放在心上,可穆裴軒只要一想到是段臨譽對段臨舟施了那歹毒的毒藥,就恨不得活剮了他,讓他将段臨舟所遭受的痛苦一一再承受一遍。

段臨舟轉開了話題,道:“我母親的墓也在陵園內,等祭拜了父親,我帶你去讓她也看看。”

段臨舟鮮少說起他的母親,穆裴軒看着他,應道:“好。”

入了秋,瑞州秋時不冷不熱的,碧空如洗,端的是好天氣。他們出了瑞州城,不多時,就轉入了一條可供一輛馬車行駛的小徑,可再走一段路,便要下車行走了。穆裴軒扶着段臨舟下了馬車,又順手拂過他身上披着的薄氅,自然而然地牽住段臨舟的手,就見段葳蕤和段臨安兄妹已經下了車,在他們身後,段家的下人擡着兩頂小轎,分別坐着段臨譽和他母親文氏。

段老爺子生前風流,育有五子二女,一女已經出嫁,其他人都來了。他們顯然對段臨舟頗有畏懼,讨好有餘,親近不足,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後,不敢越過段臨舟和穆裴軒。

秋風襲來,吹得石階兩旁的葉子搖晃,簌簌作響。穆裴軒低聲問段臨舟:“累不累?”

段臨舟莞爾,道:“這才走了幾步路,将我看成了段臨譽?”

“當然不是,”穆裴軒說,“你是你,段臨譽豈能和你相提并論?”

段臨舟聽着他毫不掩飾的偏向,臉上笑意更甚,餘光往身後掃了一眼,興許是怕打攪他們,離他們最近的段臨安和段葳蕤都隔了幾步遠。段臨舟壓低聲音對穆裴軒道:“那我若是累了呢?小郡王要将我背去陵園?”

穆裴軒垂下眼睛看着段臨舟眉梢眼角的笑意,秋光溫柔,撒在他過分蒼白的眉眼,仿佛鍍了層溫暖的光暈,看得穆裴軒心癢。若不是在大庭廣衆之下,他幾乎想湊過去蹭上一蹭,再咬一口,穆裴軒喉結動了動,輕聲說:“好啊。”

“我背你。”

他大有彎下腰的架勢,段臨舟見狀忙握住他的手臂,失笑道:“我還沒有虛弱到這個地步,再說,咱們可是去給我父親掃墓,如此不莊重,傳出去成何體統?”

穆裴軒不以為意,道:“要是岳父在天有靈,見你我如此,只怕心中更是欣慰,放心将你交予我。”

段臨舟撲哧笑出聲來,說:“那可未必。”

“他要是知道我嫁給你,只怕恨不得要将我的腿打斷,”段臨舟想了想,笑道,“他生前倒是想給我尋一門親事,我沒答應,他那時也沒有餘力再管我的事情了,只得作罷。”

穆裴軒也知段臨舟雖為中庸,可他不比任何一個天乾差,依尋常人的想法,自該是娶一個坤澤,而不是将自己嫁為他人妻。

穆裴軒咕哝道:“我也只是不能給你生孩子。”

他聲音低,段臨舟沒聽清,“嗯?”

穆裴軒道:“日久見人心,說不得岳父見我對你好,是你的良配,就會知道,你嫁給我比娶一個坤澤過得更幸福。”

段臨舟哈哈大笑。

穆裴軒不高興,瞧他一眼,說:“笑什麽?難道不是?”

段臨舟忙道:“是是是,小郡王和我天作之合,是我的良配,沒有人比你與我更般配。”

穆裴軒這才滿意。

段臨舟和穆裴軒二人說話聲音低,跟在他們身後的段葳蕤和段臨安聽不真切,段葳蕤卻能瞧見他三哥眉眼之間盡都是舒展的笑意,絲毫不見在段府時因久病而生的陰郁頹靡。

仿佛曾經籠罩在段臨舟身上的陰霾都已經拂散,竟隐隐透出他生病之前的風采,看得段葳蕤鼻尖發酸,心中既是高興又欣慰。她撩開帷幕,偏過頭對段臨安說:“三哥和郡王感情真好。”

段臨安愣了愣,看向前頭并肩而行的二人,說:“是吧。”

段葳蕤對這個有些含糊的回答也不惱,她知道段臨安并不是心細之人,補充道:“四哥,你看,三哥這次回來笑得都多了。”

段臨安想了想,點頭道:“好像是。”

段葳蕤說:“我真為三哥高興。”

她當初知道段臨舟要嫁給穆裴軒時,擔心壞了,在她眼裏,她三哥是頂好的,可到底是中庸,她怕穆家人不會接納段臨舟,穆裴軒不喜歡段臨舟,讓他受氣受委屈。段葳蕤也不明白段臨舟為什麽要嫁給穆裴軒,她甚至找了段臨舟——這是她這麽多年來第一次質疑段臨舟的決定。段葳蕤心思玲珑,她知道段臨舟中了毒,依着紀老大夫的意思,就是這兩三年的事了。

她怕段臨舟是為了段家,為了她,才和穆家聯姻。

孰料段臨舟坦坦蕩蕩地認了,他說:“段氏是我的心血,我不能讓它落到段臨譽手中,更不能讓段氏被外人蠶食。”

段葳蕤眼睛紅了,小聲說:“三哥,都怪我,不能為你分擔……”

“傻丫頭,”段臨舟笑了,彼時正是隆冬,他偎在爐火旁,拿烤得溫熱的手摸了摸段葳蕤的頭發,說,“你是一個小姑娘,小坤澤,只管開開心心的,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好,萬事有三哥。”

段臨舟說:“不過這些,只是一個方面罷了。穆裴軒此人重情義,有擔當,年紀雖輕卻有君子之風。他日我即便當真死了,他看在我傾囊襄助安南侯府的份上,也會對段氏,對你們多幾分庇護。”

他突然低了聲音對段葳蕤說,“哥哥再告訴你一個秘密。”

段葳蕤睜大眼睛,“嗯?”

段臨舟說:“其實是我瞧上了穆裴軒。”

段葳蕤:“!”

段臨舟笑了,将蒼白細瘦的手指探在爐火旁,看着火光映襯下變得剔透通紅的指尖:“當年我在京師時,曾和他有過一面之緣,巧得很,他從段臨譽派來追殺我的殺手都殺了。”

“穆裴軒救了我,”段臨舟說。

段葳蕤恍然,又遲疑道:“可三哥并不是一個會因救命之恩而喜歡上別人的人……”

段臨舟笑得更愉悅,說:“知我者,莫若葳蕤。”

“的确不是因為救命之恩,若只是救命之恩,報恩的方式有千百種,”段臨舟記起當年梁都城外的驚鴻一瞥,眼前仿佛又浮現了少年桀骜挺拔的身影,熾熱若燦陽,如同一道凜冽耀眼至極的光,劃破了重重霧霭,在他被“見黃泉”折磨得欲死的晦暗生活裏倏然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段臨舟斟酌着,緩緩道:“其實連我自己也不明白,葳蕤,我這一生追逐過許多東西,錢財,名利,美人……穆裴軒和那些東西不一樣。”

“說不清道不明,想不明白——索性就不想了,”段臨舟笑了笑,無所謂道,“左右我也只剩這麽點時間拿來虛擲,再恣意一回,也算不得什麽,就當尋點新鮮了。”

末了,他興致勃勃道:“說起來,我還不曾成過親,也不知成親是什麽滋味兒。”

段葳蕤哭笑不得,後來竟也被段臨舟繞得忘了來的初衷,反而和他商談起成親的種種事宜,他三哥要成親,這可是人生頭等大事,草率不得。

後來段葳蕤便想,只要她三哥過得開心就好,她也得幫着三哥,不能再心安理得地躲在三哥的羽翼庇護之下。

一行人各懷心事,就這麽到了段老爺子的墓前。段老爺子是段氏嫡系,是一族之長,他的忌日,因着段臨舟,來的段氏族人不少。

段臨舟在墓前竟還瞧見了段氏一族中幾位德高望重的長老。

他眉梢一挑,段氏自交到了他手中,就成了他的一言堂,段氏族中雖有人不滿,可是他将段家從瑞州一個只有一家香料鋪子的尋常商戶變成了今日商行行首,瑞州乃至于嶺南的首富。

沒有人會和利過不去,即便是再德高望重的長老,他們對他所為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些年來,他們這般齊聚一堂找過他的只有兩回,一回是他“見黃泉”毒發,将将從鬼門關回來,段臨譽就帶着這些長老找上了門。

還有一回,就是年前他告訴所有段氏族人,他要嫁給穆裴軒。

如今他們竟在此時聚齊了,段臨舟若有所思,偏頭看了幾步開外,被下人剛剛抱到輪椅上的段臨譽一眼,正對上他尖銳怨毒的眼神。二人目光相對,段臨舟扯了扯嘴角,不動聲色地上前和幾位長老寒暄。

段氏族中來的這三位長老都是族中頗有些聲望的,為首的一位段臨舟稱他一聲六叔祖,已近古稀之年,滿頭銀發,依舊精神矍铄。

六叔祖瞧見穆裴軒也有些意外,沒想到他堂堂郡王,竟會陪着段臨舟來祭掃。穆裴軒雖說娶了段臨舟,可他是郡王,段氏族人一無功名二無官身,不過尋常庶民,當即嘩啦嘩啦跪了一地,朝穆裴軒行禮。穆裴軒看着段臨舟不鹹不淡的姿态,當即也沒攔着,只是略略虛扶了他們一把,透着股子天潢貴胄的矜貴。

此番祭掃倒是難得的熱鬧,段家陵園有人打理,墓前無雜草,段臨舟和穆裴軒将供品擺在墓前,斟了酒,段臨舟旁若無人地說:“爹,這是小郡王,我帶他來看你了。”

穆裴軒看着有些年頭的墓碑,輕聲道:“岳父,我是穆裴軒。”

段臨舟笑了笑,說:“你見了也別生氣。瞧瞧,我們小郡王多俊俏孝順,還跟我一起來看你,多大的面子。”

興許是在段臨舟父親的墓前,穆裴軒沒來由的有些拘謹鄭重,好像當真面對着段臨舟的雙親,生怕入不了他父親的眼。穆裴軒說:“您放心,我會照顧好段臨舟的,他身上的毒我也已經在尋人想辦法了,一定會讓他好好的。”

段臨舟心中動了動,看着穆裴軒認真的側臉,擡手将酒杯傾灑了下去,心中想道:“爹,要是你泉下有知,就保佑我,我想……我想活下去。”

幾人依次祭拜了段老爺子,段臨舟趁着他們祭拜,就帶着穆裴軒抄了條小徑,走了約莫幾十步,就見了另一方墳茔。

段臨舟道:“我娘。”

相較于段老爺子的墳,段臨舟母親的墳茔就顯得有些簡陋,孤零零的,臨着山崖。

段臨舟将墳周遭新生的雜草拔了,穆裴軒見狀,也撸起袖子跟着一道除草,所幸守園人不敢太怠慢段臨舟生母的墳茔,雖生了些雜草,卻不多。二人和流光分墨一道很快就将墳茔收拾了一通,墓前擺上了瓜果祭品。

段臨舟的生母是段老爺子的妾室,依大梁規矩,是入不了陵園的。她走得早,原本被人葬在一處小山坡處,經年累月的,除了段臨舟鮮有人去祭拜,還是段臨舟經商有道後,他執意要将他母親的墳遷入陵園,段老爺子無可奈何才允了。

“我娘走的早,”段臨舟想了想,說,“我七歲那年就走了,這麽多年,我都快記不清她長什麽樣子了。”

穆裴軒安慰地握着他的手,段臨舟笑道:“不過我記得她生得很好看。”

穆裴軒說:“你這般好看,母親也一定是個美人。”

段臨舟道:“我聽我爹說,我娘原來是大家閨秀,後來家族沒落,輾轉遷到了瑞州,因緣際會才成了我爹的妾室。”

“她一手繡工精妙至極,”段臨舟道,“我小時候穿的衣服都是她親手做的,後來她得了病,知道自己活不長了,還給我做了許多衣裳,直到我十二歲,個子長了又長,那些衣服實在沒法穿,才收了起來。”

穆裴軒道:“現在還在嗎?”

“在,壓箱底呢,”段臨舟說。

穆裴軒說:“回去的時候給我瞧瞧。”

段臨舟失笑,“那有什麽可看的?”

穆裴軒認真道:“看看你小時候穿的衣裳,一定很可愛。”

段臨舟啧了聲,上下打量着穆裴軒,說:“好啊你,當着我娘的面說這些話,不怕她尋你?”

穆裴軒坦坦蕩蕩道:“不怕,我行得正坐得端,又不曾欺負你,再說我們衛所裏成了親的天乾都說——”他頓了頓,笑盈盈道,“丈母娘對女婿都好。”

段臨舟噎了噎,哼哼唧唧道:“少聽那些有的沒的。”

穆裴軒笑着應道:“好。”

他們祭拜了段臨舟母親,轉頭再回去時,段氏族人已經祭拜得七七八八了,三三兩兩地站着。見穆裴軒和段臨舟相攜而來,都看了過去,面色各異。

段臨舟恍若未覺。

他們在段老爺子墓前閑談了片刻,直到族中一位長老說起段氏商行的經營一事,他們想将幾個段氏的年輕人都安插進段氏商行。

段臨舟面上笑意不改,看着他們,末了,六叔祖說:“臨舟,你大哥這些年來,該遭的罪也遭了,段氏正是用人之際,不如讓你大哥回來吧。”

段臨舟說:“哦?大哥不是就在這兒,要回哪兒?”

六叔祖皺了皺眉,看着段臨舟,說:“你大哥是你父親一手教出來的,若論行商,那也是年輕一輩中的佼佼者,總不能讓他一輩子就這麽坐在輪椅上……當年的事情已經過去了這麽多年,你們是親兄弟……”

“哈,”段臨舟笑了,道,“六叔祖的意思是,讓大哥掌管段氏的商鋪?”

六叔祖理所當然地說:“他是段氏嫡系,段氏商鋪,本就有他的一份。”

段臨舟說:“然後呢?等我死了,好将整個段氏都交給他?”

他說完,臉色也倏然冷了下來,看着被下人推過來的段臨譽,道:“癡心妄想!”

段臨譽面色不善,盯着段臨舟,說:“段臨舟,你別忘了,段氏姓段,不是你段臨舟一個人的!”

段臨舟冷笑一聲,環顧了一圈,有人避開了他的眼神,有人面色露出了認同,他說:“好啊,當真是好得很!”

段臨譽說:“段臨舟,自你決定嫁人開始,就該明白——段氏,斷沒有一個嫁為他人婦的族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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