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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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家人對段臨舟嫁入安南侯府早有微詞。

當初他的決定一出,段家能說得上話的人都來了段府,甚至有已經是耄耋之年,不理世事的幾位族中長老,無一不是對此不滿。并非是中庸嫁不得天乾,而是段家族長不能嫁為人妻。

段老爺子臨終前力排衆議,越過段臨譽,将整個段家交給了段臨舟,段臨舟便是現任段家族長。

一旦段臨舟嫁入安南侯府,又将段家置于何地?當時曾有人想讓段臨舟卸任,将段家交予段家旁的子弟,可段臨舟沒有松口,段家能有今日的地位,全仰賴段臨舟。他不願意,沒有人能撼動他在段家的地位,段臨舟一貫強硬,軟硬兼施之下,此事只能不了了之。

可即便如此,族中仍有許多人無法接受段臨舟嫁給穆裴軒。盡管穆裴軒是天潢貴胄,郡王之尊。

段家說一句富可敵國也不為過,段臨舟就這麽嫁入穆家,仿佛整個段家都成了他段臨舟的所有物,嫁妝,成了安南侯府的附庸。段臨舟身子已經不行了,一旦他身死,安南侯府若是有意占據段家的財富,他們一介平民,怎能和官鬥?

他們只能從段臨舟入手,可段臨舟深居簡出,後來又跟着去了豐州,此次段老爺子的忌日,是他們難得的機會。

如果有意外,就是他們沒有想到穆裴軒竟然也來了,只是箭已在弦,機不可失。

段臨譽此言一出,在場的段氏族人神情微動,都露出了幾分贊同。

穆裴軒那雙眼睛冷冷地看着段臨譽,聞言嗤笑一聲,說:“段氏……段氏,沒有段臨舟,段氏算什麽段氏,只不過是瑞州城中一個小小的香料商罷了。”

段臨譽霍然擡起眼睛,盯着穆裴軒,說:“郡王,這是段家家事,縱然你是郡王,也無權過問段家家事。”

段臨舟笑了,道:“郡王是我夫婿,如何過問不得段家事?”

六叔祖聽着這露骨而直白的話,皺了皺眉,道:“不錯,臨舟對段氏有大功,可沒有段家,又怎能有他?飲水思源,臨舟來日生意做得再了不得,段家那也是整個段家的,而不是他一個人的段家。”

他看着穆裴軒,說:“既然今日郡王是以段家婿的身份來的,那恕老朽冒犯,臨舟已經嫁入了安南王府……便是穆家人,自然做不得段家家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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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說得委實涼薄無情,段葳蕤再聽不下去,開口道:“六叔祖,我三哥姓段,自然永遠都是段家人,更不要說如今段家的每一個銅板,都是我三哥辛辛苦苦掙來的,他為了段家嘔心瀝血,如果我三哥都做不得段家家主,還有誰做得?”

六叔祖見說話的不過是一個庶出的坤澤,登時就惱了,斥道:“這兒哪有你一個坤澤說話的份?”

段葳蕤正欲反駁,就聽段臨舟說:“葳蕤,過來。”

段葳蕤看了段臨舟一眼,拉了拉身旁的段臨安,段臨安此時才回過神,遲疑了片刻,也一道走了過去。

陵園內泾渭分明,山頂的風大,秋風吹拂,隐隐似有幾分寒意。段臨舟輕輕笑了一下,波瀾不驚道:“看來今日是諸位早就商議好的——這算什麽?想逼我交出段家?”

他看向段臨譽,說:“段臨譽,看來你還是有點兒長進的。”

“不過你以為請出長老,就能有用了嗎?”

段臨譽臉色扭曲了一瞬,惡狠狠地瞪着段臨舟,仿佛恨不得啖他骨肉。

段臨舟恍若未覺,自言自語道:“這些年是我氣性太好,都讓諸位以為我段臨舟良善可欺。既然你們想要回段家的掌家權——好啊。”

他這話剛出口,段葳蕤和段臨安都忍不住叫了聲,“三哥”,穆裴軒卻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着段臨舟。

段臨舟一身素衣廣袖,面色蒼白,襯得過于瘦削的身形越發單薄。段臨舟從來不是一個脆弱堪憐的人,他性子剛強,手腕獨到,可在這一刻,穆裴軒卻真切地心中一疼,環顧場中段氏族人的目光也變得冰冷。

他在時,這些人尚敢欺到段臨舟頭上去,他若不在,段臨舟還不知如何被人逼迫,也正是在此時,穆裴軒明白段臨舟為了嫁給他,到底背負了什麽。

段臨舟說:“當年段家只有城東一家段氏香料鋪子,傳到我父親手中也只這麽一家,每年約莫掙個兩三千兩。”

“六叔祖,我說的不錯吧?”段臨舟看着六叔祖,輕描淡寫道,“這間鋪子,是我爹病了之後才交給我的,且不論瑞州城中我新添的三家香料鋪子,既然你們想要,就給你們。”

段臨譽說:“段臨舟,你什麽意思?!”

段臨舟微微一笑,道:“香料鋪子歸你們,從此段家一分為二。”

六叔祖聞言面色大變,氣得胡子都抖了抖,怒道:“你這是想自立門戶?”

段臨舟反問道:“六叔祖說得這叫什麽話,段家祖上傳下來的,也只那麽一間香料鋪子,至于我名下的商行,酒樓,镖局……哪一樣不是自我才有,它們頭上的段氏,是我段臨舟的段。”

場上衆人無不變了臉色,他們要的豈止是段家那幾間香料鋪子,再說,即便段臨舟将香料鋪子給了他們,這些年,段家香料鋪子裏的貨,都是經他的手,由段氏商隊自大江南北甚至海外番邦運來,也因此,段氏香料鋪才能一躍獨占瑞州香料行鳌頭。

一旦段臨舟甩手不幹,段氏香料行必定傷筋動骨。

一時間段氏族人心思浮動,他們當中有人是被段臨譽唆使來的,在意的,只有段臨舟死後段氏的歸屬,可也不想段氏當真四分五裂。

段臨譽冷笑道:“你打得好算盤,要沒有段家,你段臨舟能有今日?你名下那些東西哪一樣不是拿着段氏的錢才有的?”

“段臨譽,看來你是當真忘了,”段臨舟哂笑,道,“當日父親并未讓你我沾手那間香料鋪子,父親給了你我各一百兩——就是你第一次輸給我的那回,”他咬重了輸給他那幾個字,看着段臨譽的臉色變得難看,慢慢道,“你輸了我一千兩。”

“之後我做的所有生意,都是自這筆錢上來的,要說那一百兩,莫說我姓段,那一百兩父親給我理所應當,就算是我借的,也早就還了。”

段臨舟說到此處,擡起眼睛,看着那一張張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嗤笑一聲,說:“還要與我清算嗎?”

“六叔祖,段清這兩年光賭就輸了不下萬兩,”段清是六叔祖的幼子,老來得子,寵得不行,段臨舟說,“這些年,您沒少從賬上拿錢替他還賭賬吧,這回又欠了多少?還是大娘許了你什麽好處?”段臨譽的母族文家曾也是有頭有臉的商戶,自他和段臨譽撕破臉之後,段臨舟就一直打壓文家,後來文家背了債,舉家遠走他鄉了。

“七叔,老九跟着行商,每回都要在船上夾帶上千兩的私貨,”段臨舟又看向一個中年男人,“好歹都姓段,這筆錢就給個九成吧,我會讓管事去府上收賬的。對了,他還在外頭還養了兩房外室,給你添了幾個孫子……”

那中年男人面色驟變,他兒媳雖是個中庸,可娘家有錢,性子潑辣,就是他都有些忌憚,若是知道此事,那怕是家宅無寧日。

段臨舟目光一一看過去,段家人都下意識地退了一步,段家而今是瑞州大家,他們這些年沾着段臨舟的勢,明裏暗裏或多或少都有些見不得人的事。對上段臨舟那雙微微帶着嘲弄的眼神,他們脊背一寒,讓他們想起段臨舟當年整治對手的手段有多狠辣。

誠如段臨舟所說,這幾年他病了,打理着偌大的家業已經耗費了他大半精力,對族中發生的事他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水至清則無魚,哪個大家族裏沒點腌臜事。

可沒想到,他養出了他們的貪婪和野心,教他們盼着他死,更在他還活着就觊觎他手中的東西。

段臨舟沒來由的有些心灰意冷,他淡淡道:“今日我就将話放在這裏,段家的家業,是我段臨舟一手打下來的。我想如何處置,那是我的事,誰都別想沾一分。”

“誰給我尋不痛快,”段臨舟盯着六叔祖,沉聲道,“就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至于你,段臨譽,”段臨舟說,“你該祈禱我多活幾天,我多活一日,你也就能多茍延殘喘一日。若是我死了,”他輕輕笑了一下,說,“你也活不了,你大可一試。”

文氏尖叫一聲,罵道:“段臨舟,你如此歹毒,一定不得好死——”

她話沒說完,手中猛地吃了重力,卻見段臨譽連人帶輪椅已經被穆裴軒一腳踢翻了。穆裴軒森森然地盯着文氏,手中握着一柄從護衛腰間抽來的劍,就這麽抵在段臨譽脖頸上,“你再說一遍。”

文氏如同被掐住了脖子,臉漲得通紅,“你放開我兒子!”

段臨譽卻瘋了一般,嘶吼道:“殺了我,段臨舟,你有種現在就殺了我!”

段臨舟沒想到穆裴軒會出手,這本就是一筆爛賬,若不是這些人在他爹墳前發難,段臨舟都不願讓這些東西髒了穆裴軒的眼。

段臨舟垂下眼睛,看着段臨譽,說:“你該慶幸,若不是爹臨終前要我饒過你,你以為你今日還能活着?”

段臨譽啐了一口,刀刃在脖頸間滑過,他恍若未覺,冷笑道:“你饒過我,哈,你饒過我?你分明就是為了折磨我!你将我弄成癱子,讓我這樣不人不鬼的茍活!你就是為了報複我!”

段臨舟笑了一聲,說:“我報複你又如何?”

段臨譽惡狠狠地盯着他,突兀地怪笑,道:“段臨舟,很痛苦吧,你能賺再多的錢,再風光,還不是要死?”

“還會死得很慘,很慘哈哈哈——啊!”

他話沒說完,就是一聲慘叫,穆裴軒已經硬生生斬斷了一條手臂,這一劍用力,整條斷臂飛了出去,血水飛濺,頓時驚叫聲此起彼伏,文氏更是睜大了眼睛,凄厲地叫了聲,幾乎昏過去。

穆裴軒臉色冷漠,盯着段臨譽,惡鬼修羅一般。他今日和段臨舟一般,穿的也是一身素衣,血水濺紅了他的衣袍。

穆裴軒一字一頓地說:“段臨舟不會死,他會活得很好。”

“段臨舟給你留了這兩條腿,你不想要——”穆裴軒輕描淡寫道,“那就不必留了。”

說罷,擡手一揮,斬斷了他兩條大腿。

段臨譽下半身已經癱了,覺不出痛,可他能看見自己斷了兩條腿,眼睛一翻,直接昏厥了過去。

文氏幾欲發瘋,沖撞上來恨不得殺了穆裴軒,可她一介婦人,還未近身,穆裴軒滴血的劍指着段臨譽的脖頸,就讓她停住了腳步,眼淚不住地往下流,驚懼不已,“譽兒,譽兒,我的兒……”

血腥味彌漫,讓人作嘔,段氏族人不過都是尋常百姓,如何見過這樣的場面,一個個駭得臉色發白。

穆裴軒說:“臨舟是我的郡王妃,誰欺他,就是欺我安南王府。”

“段家——永遠只屬于段臨舟。”

說罷,他扔開了劍,對段臨舟說:“我們下山。”

段臨舟深深地看着穆裴軒,笑了下,說:“好。”

下山時一路寂靜,穆裴軒扶着段臨舟,段臨安和段葳蕤跟在他們身後,都有些心驚膽戰。

上了馬車,穆裴軒才脫了外袍,看着衣裳上的血跡,有些嫌惡,段臨舟卻笑了,靠着車廂,說:“怎麽動這樣大的氣?”

穆裴軒擡起眼睛看着段臨舟,很認真地道:“我應該早些陪你回段家。”

這樣,那些人礙于安南王府,就不敢如此欺辱段臨舟。

段臨舟一怔,無可奈何地笑着嘆了口氣,說:“利字當前,讓小郡王見笑了。”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人心從來禁不住利的考驗。

段氏族人只看着段氏商行日進鬥金,卻不曾想過,如今這亂世,段家的財富俨然就成了一塊肥美的肉。商賈到底是商賈,如何能與權貴相鬥——他日段臨舟即便是活着,都未必能在諸侯相争的亂世下保全段氏。

段臨舟恍了恍神,一只溫暖的手掌貼上他的臉頰,穆裴軒低聲道:“段臨舟,這不是見笑。”

他說:“我喜歡你,護着你,本就是我應該做的事。”

段臨舟看着穆裴軒已經褪去少年氣的昳麗面容,心中微動,湊過去吻了吻他的嘴唇,輕聲道:“那多謝夫君為我撐腰?”

“我永遠為你撐腰,無論你需不需要,”穆裴軒抿着嘴唇,叼着他的嘴唇吮了吮,說:“段臨舟,你一定會長命百歲的。”

他們并未在段府久留,段臨舟将段葳蕤兄妹送到了段府門口,段葳蕤對段臨舟說:“三哥,對不起,我不知道大哥什麽時候和六叔祖……”

段臨舟将文氏母子變相軟禁,還讓文心多加留意,可沒承想,還是讓他們多生了這一樁事。

段葳蕤很是愧疚。

段臨舟摸了摸她的腦袋,道:“這不是你的錯,他們本就不是安分的。”今日這一出,本就在段臨舟預料之中,段臨譽對他恨之入骨,一直盼着他死,以期卷土重來,可誰都沒想到,他會将自己嫁給穆裴軒。如此一來,就算他死了,段臨譽想從穆裴軒手中拿回段氏,只怕也不是易事,只能趁着他還活着,借族人之勢來逼迫他。三年癱瘓在床,仰着他茍延殘喘,段臨譽這樣心高氣傲的人,早已經瘋了。

段臨舟看了眼段臨安,叮囑道:“段臨譽……約莫是活不成了,你們,還有你娘都當心些。”

段臨安忙應道:“明白的,三哥。”

段葳蕤說:“三哥,你也該當心,府中有我們呢。”

段臨舟笑着點了點頭。

不出段臨舟所料,段臨譽下山之後,沒兩日,就傳出段臨譽已經死了的消息。

段臨譽一死,文氏也瘋了。

段臨舟心中沒什麽起伏,他和段臨譽自小不和,他入了他父親的眼,漸漸嶄露經商天賦之後,段臨譽更是恨不得除他而後快。

那幾年,兄弟二人沒少過招,俨然生死仇敵。

他爹對此也無能為力,只能在臨終前叮囑他,段臨譽到底是他大哥,哪天他要是做了錯事,能饒他一命,就饒他一命。所以在段臨舟查出身上的“見黃泉”是段臨譽自鬼市尋來,下在他身上時,他讓段臨譽從馬上摔下變成了一個癱子。段臨舟留着段臨譽的命,不單是因為它爹的臨終囑托,更因為段臨舟不想讓段臨譽就這輕輕松松地死了。

沒道理他受“見黃泉”折磨,段臨譽眼一閉,就能去死——段臨舟不是聖人,相反,他睚眦必報,記仇得很。

經他和穆裴軒在山上那麽一番威懾,段家人都不敢再生出二心,老老實實的,段臨舟卻又是病了一場。他在山上吹了風,受了涼,回來的當天晚上就發熱了,在床上躺了好幾日,才能勉強下床。

就在這時,牧柯和紀老大夫說了一個好消息,或有辦法能解段臨舟身上的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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