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第9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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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殿坍塌一案牽連甚廣,梁都的咬着信王府的屬官,信王府的也不肯背罵名,攀咬之下,案子一查就是半月有餘。主持此案的是大理寺卿何懷玉,此人三十又六,是位女子天乾。天乾多是男子,卻也有女子,只不過較之于男子,女子天乾更為稀少。何懷玉是秦穹的門生,素來剛正不阿,頗有令名,她不懼信王威勢,将這件案子查了個底朝天。
修建皇城一事本就是一筆爛賬,何懷玉一查之下,方發覺裏頭的腌臜髒污遠超人所想。梁都的太和殿所用木材是上好的楠木,可此間卻混入了大量的松木,當中許多木材品相不佳,或已遭蟲蠹,根本不堪為梁柱。偏偏采辦之人以次充好,指鹿為馬。不止木材,石料,金磚,裏裏外外都不堪查。
何懷玉将她所察的種種都寫成了一封折子,直接呈到了皇帝面前。
蕭珣怒不可遏,卻也無濟于事。
信王府将木材采辦一事推給了一個小吏,那小吏見了皇帝就哭天喊地,道他實在是無能為力,大梁楠木采自雲州、随州、肅州博州的深山老林中,如今戰亂不止,朝廷征發百姓入深山采木,所采之木寥寥,根本不足皇城修建之用。底下的人不送來楠木,只能用上南都府庫的陳木。可饒是如此,也只能拆東牆補西牆——皇帝便是摘了他的腦袋,他也弄不來這樣多的楠木。
小吏将罪責推給了地方,楠木如此,金磚石料也是如此。
那主管民夫的小吏更是幹脆,衙門去拿人的時候,直接懸了梁。
轉了一圈兒,好像牽涉其中的都有罪,可這罪似乎又落在了蕭珣自己身上,他氣得渾身發抖,将禦案上的東西砸了個幹淨,轉頭指着錦衣衛指揮使郭淮怒罵道:“郭淮你是死人嗎?朕着錦衣衛督辦,你就是如此督辦的?”
蕭珣到底年幼,又自幼長于宮闱,行宮于他而言,确實簡陋。信王谏言重修皇城,蕭珣雖覺得勞民傷財,有些不願,可他不曾真切地了解過宮城的修建有多勞民傷財,拉扯一番,便也就順水推舟地應了,便是秦穹都沒有攔住。
可蕭珣沒想到竟處處都能出岔子。
郭淮臉色難看,沉聲道:“臣有罪!”
“此事是臣失職,依臣所見,太和殿坍塌與修建的民夫脫不了幹系,興許是他們故意所為。”
何懷玉眉心一蹙,出列淡淡道:“依指揮使所見,莫不是他們故意将自己埋進去的?”
郭淮冷笑道:“焉知他們不是受人指使?此等小民,為利所惑,什麽事情幹不出來——”
“郭大人——”何懷玉打斷他,清秀的面容露出幾分冷硬,淡聲道,“太和殿坍塌時,裏面有二百三十六人在裏面,至今為止,只挖出了一百五十六人,這一百多人裏,活下來的不過四十二人,且無一不是傷便是殘。”
“兩百多條人命,什麽樣的人利能讓他們做出這等悖逆天理、喪心病狂之事?”
郭淮冷冷地看她一眼,拱手對皇帝道:“臣請命,徹查涉案的民夫。”
何懷玉道:“皇上,如今民怨沸騰,若再由錦衣衛對他們酷刑逼供,臣只怕要寒了萬民之心,招致禍端!”
郭淮:“婦人之仁!”
何懷玉說:“請皇上三思!”
蕭珣看着郭淮,又看向何懷玉,攥緊的手指松了又緊,半晌,對秦穹道:“太師以為如何?”
“皇上,”秦穹慢慢道:“督建的皇城偷工減料鐵證如山,不容辯駁,自當嚴懲。”
“可太和殿因何而塌,如何塌的,依舊存疑,民夫——得查。”
蕭珣說:“太師言之有理,如此,何愛卿,便由你去探查個清楚明白。”
何淮玉說:“臣領旨!”
出了大殿,秦穹和何淮玉一前一後走出了宮門,何淮玉拱手道:“老師。”
秦穹說:“懷玉,賀行歌可是關押在刑部大牢?”
何懷玉低聲道:“是,現在還在裏頭呢,秦侍郎說這人嘴硬得緊,無論任何審問,只說要替她兄長伸冤,旁的如何都不肯開口,終日只在獄中枯坐。”
秦穹說:“去她家中探訪的人該回來了吧。”
“應當就是這一兩日的事情了,”何懷玉道。
秦穹說:“此子出現的時機太過巧合,好好查一查她,她也是切入口。”
何懷玉沉聲道:“是,老師。”
秦穹道:“這些時日為難你了。”
何懷玉笑了一下,清秀的面容浮現幾分灑落氣,“不為難,學生身為大理寺卿,這本就是學生的本分。”
秦穹也微微一笑,道:“此案詭谲,今日你又開罪了郭淮,當多加小心才是。”
何懷玉說:“好,老師也多保重。”
“何懷玉是秦太師一手教出來的,刑訊問案頗有手段,當初在梁都時,就傳聞沒有她破不了的案子,”穆裴軒往棋枰上落了一顆白子,道,“她雖出身高門,可她的功名,可說是她一點一點搏出來的。”
段臨舟指尖把玩着棋子,見狀跟了一步,道:“可如此,郭淮也不過擔個失察之罪,扳不倒他。”
穆裴軒落了子,說:“可這已經夠讓他慌了。”
段臨舟眉梢一挑,看着棋局,穆裴軒是博弈高手,他不精于此道,被穆裴軒殺得節節潰退。穆裴軒是個極有耐心的獵手,布局時不急不緩,真到收網時,不留絲毫情面。他捏着黑子,說:“他本就心虛,如今又疑心皇帝要除掉他,說不得要投鼠忌器另尋出路。”
穆裴軒說:“姚從說,郭淮來玉安後不久,便得了個新寵,人正是蕭元瑞送的。”
段臨舟啧了聲,“蕭元瑞——。”
穆裴軒道:“蕭元瑞的母親是玉安歌妓,出身低微。上天仁慈,給了這麽個蠢物做他嫡兄,他若甘居人下,不想搏一把,那真是枉姓蕭了。”
他這話說得着實損,段臨舟撲哧一聲笑了,他懶洋洋地将棋子丢回了棋盒中,道:“不下了,不下了,前後都沒有生路可尋。”
“小郡王也忒心狠。”
穆裴軒看着段臨舟那佯怒的模樣,眼裏浮現笑意,道:“段老板認輸了?”
段臨舟心裏軟了軟,幹脆利落道:“認輸了,郡王哥哥好厲害。”
穆裴軒清咳了聲,端坐着,眼裏卻有幾分雀躍,道:“願賭服輸?”
“……”段臨舟說,“認,我還能賴賬不成?”
穆裴軒道:“且等着。”
說罷就起了身,興致勃勃地轉到裏間去了,隔着屏風,段臨舟不知他幹什麽去了,可見穆裴軒那輕快的模樣,再無執子對弈時運籌帷幄的從容,倒是有幾分久違的少年氣,不由地笑了一下。二人手談時定了彩頭,穆裴軒卻沒說彩頭是什麽,于段臨舟而言,他要什麽都由了他去,自無不應。
穆裴軒回來時正拿帕子擦手,他是淨過手才回來的,着分墨撤了棋盤,對段臨舟說:“過來。”
段臨舟瞧他一眼,慢吞吞地湊了過去,調笑道:“小郡王要吻我嗎?”
穆裴軒沒客氣,湊過去就親了親他的嘴唇,段臨舟笑出了聲,垂下眼睛時才瞧見了他手中拿着的東西,卻是一個玉盒,打開了,裏頭竟是一方精巧的金質貝盒,顯然是胭脂盒。穆裴軒對上段臨舟似笑非笑的眼神,鎮定解釋道:“前些時日和李承意出去時,順手買的。”
說是順手,其實也不順手,李承意是為了買胭脂哄那東安坊相好的小坤澤,拉了穆裴軒一道。穆裴軒從沒進過胭脂店,瞧着李承意興致勃勃,如數家珍的模樣,餘光瞥着案上的胭脂盒,就有些心不在焉了。
這樣精巧的胭脂,穆裴軒在段臨舟手中見過,都是段葳蕤送來的。段臨舟久病,氣色不好,有時要出去應酬見人,為了掩飾病态,難免借助胭脂。
當日他娶段臨舟時,段臨舟就抹了口脂。
二人在一起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穆裴軒親眼見他抹胭脂的次數也屈指可數。段臨舟雖是中庸,可他性情疏朗,點妝這樣的事,由他做來也沒有半點脂粉氣。
段臨舟哼笑一聲,說:“小郡王想如何擺弄我,盡管——放馬過來。”擺弄二字,說得極為缱绻,眼神還勾人,穆裴軒心道這話說的,好像他要怎麽他似的,可見段臨舟乖順地仰着臉,露出修長白皙的脖頸,又有些心猿意馬。他跪坐起身,看着段臨舟的面容,他久病纏身,面色自然算不得康健,唇色淡,頗有幾分羸弱之态。
唇脂是穆裴軒細心選的,還買了一盒一模一樣的着人瞧過才放心用在段臨舟身上。他輕輕揉了揉段臨舟的嘴唇,沒忍住,又啄了一下,段臨舟被他小狗兒似的親昵弄得發笑,他一笑,穆裴軒倒有點不好意思了,報複性地咬了一口,說:“笑什麽。”
段臨舟抽了口氣,道:“咬壞了你就畫不成了。”
穆裴軒舔了下,潤濕他的嘴唇,低聲道:“沒壞。”
他頭一回幹這事兒,持槍縱橫沙場也不見抖的手,此刻竟有些緊張,心裏還咂摸出幾分情趣來。他突然想起一首前人的詩,“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那是新婚夫妻的閨房之樂。唇脂柔膩,是上等的胭脂,點上段臨舟嘴唇時,一點一點地添上血色,賦予他別樣的鮮活生動,讓穆裴軒瞧得不覺發怔。
他太渴求見着無病無痛,鮮妍飛揚的段臨舟了。
段臨舟看着他出神的模樣,道:“我瞧瞧去,”說完,就要下榻,穆裴軒拉住他,說:“好看的。”
段臨舟不信,說:“好看你那麽瞧着我作甚唔——”
沒說完,穆裴軒已經吻了下來,段臨舟:“小郡王……”一個親吻又至,段臨舟無奈,擡眼看去,穆裴軒唇上也沾了胭脂,不由得笑了,道:“你是給我妝唇還是想吃胭脂,嗯?”
穆裴軒卻将他按在了榻上的軟墊上,傾身吻了下去,道:“吃你嘴上的。”
早就想吃了。
太和殿坍塌查下去,牽扯得愈深,那督管民夫的孟氏族人雖自戕了,可卻查出牽連到了信王的虎贲營。負責督建材料押運的正是虎贲營,虎贲營是信王的親軍,也是玉安的守備軍。統領巢宗是信王一手提拔上來的,如今被何懷玉查出了中飽私囊的鐵證,由付如晦帶人直接拿下,下了大獄。
這一番雷霆手段,打得玉安措手不及,似乎也是在告訴他們——這天下,是帝王的天下,而不是信王的。
不過幾日,錦衣衛指揮使郭淮持械面聖,欲以下犯上,被誅于行宮內。
錦衣衛姚從護駕有功,擢升錦衣衛新任指揮使。
短短數日之內,天翻地覆,而在此時,賀行歌死在了刑部大牢。
作者有話說:
權謀就當看個熱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