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第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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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行歌的死無異于遞了一個把柄予信王一黨,他們教秦穹拿了虎贲營,正是怒火中燒的檔口,怎會輕易放過?朝堂之上明槍暗箭如潮湧,聲勢之大,讓高坐龍椅之上的蕭珣有些惶惶。

到底不過一個十歲的孩子,再是早慧老成,面對朝堂傾軋,如山的彈劾奏請,也有些茫然。

每到此時,蕭珣便會分外地想念他的父皇和母後。蕭珣生來便是太子,可自他父親駕崩後,蕭珣便不曾睡過一個安穩覺,好像午夜乍醒,就有宮人陰森森地站在龍床前,好教他無聲無息地崩殂。

就像他的母後一般。

天下人都道他母後是因着他父皇駕崩,悲痛過度,遂追随他而去。可蕭珣知道,是林相勾結張太監,用三尺白绫勒死了他的母後。

蕭珣六歲過後的每一日都活得如履薄冰,戰戰兢兢。秦太師教導他,要忍辱負重,以期來日剪除奸佞,中興大梁。蕭珣忍了,他終于等來了誅殺林相的機會,卻也讓皇叔橫死诏獄,還丢了大梁的半壁江山。

如今信王在逼他,朝臣在逼他,天下百姓也在逼他。

有那麽一時半刻,蕭珣想,還不若當初留在梁都,和梁都共存亡——可他不甘心,也不敢,他怎麽能這樣狼狽地去見他父皇母後,去見蕭家的列祖列宗?

夜深了,猊獸香爐裏點了香,青煙袅袅,床榻之上,蕭珣仿佛行走在懸崖邊,冷不丁的,踢中了一塊碎石,石頭咕嚕咕嚕滾落下去,寂然無聲。他仿佛聽見了腳下寸土皴裂之聲,尚來不及反應,整個人都墜了下去。

蕭珣大叫一聲,猛地驚醒過來,卻見招喜正擔憂地看着他,“皇上,又做噩夢了?”

蕭珣冷汗涔涔,用力地咽了咽,才抓住招喜的手臂,“伴伴……今夜值守的是誰?”

“姚大人親自守在殿外呢,”招喜拿帕子輕輕擦去蕭珣額頭的冷汗,他說,“您別怕。”

蕭珣一聽是姚從守着,松了口氣。那日郭淮帶甲上殿無意教個小宦官撞了一下,小宦官摔倒在地,眼卻尖,瞧見了他紅色官袍下的一角輕甲,他吓得夠嗆,轉頭就将這事兒報給了魏招喜。哪想,被蕭珣聽了個正着,小皇帝頓時又驚又怕,郭淮這賊子帶甲胄上殿到底意欲何為?

張太監死于蕭珣之手,郭淮是張太監的義子,曾唯他命是從,蕭珣焉能不忌憚他。

錦衣衛本來該是皇帝最忠心的鷹犬,而今卻成為他人刀斧,蕭珣本就如鲠在喉,如今見他行大逆不道之事,自是不得不多想——今日他看見的只是輕甲,那輕甲之下,是否還藏了刀柄?

蕭珣當即對郭淮動了殺心。

真正讓他決定除了郭淮的,是他得知郭淮收下了蕭元瑞送給他的一個坤澤。

姚從是魏招喜推到禦前的人,姚從原本是北鎮撫司前途無量的千戶,卻被郭淮推出去當了替死鬼,魏招喜吃準了他心中有怨怼。一番籌謀之下,當即定下了誅殺郭淮的大計,而那一日也是萬分驚險,郭淮到底是錦衣衛指揮使,身手了得,被逼至絕境之下竟想要殺了皇帝。

千鈞一發之際,姚從替蕭珣擋了一刀,又拼死殺了郭淮。

因着如此,蕭珣對姚從多了幾分信賴。

他盯着繡了龍紋的錦被看了片刻,說:“伴伴,朕不怕,朕只是這幾日一直想起父皇和母後,若是父皇還在,又怎會變成今天這樣……伴伴,你看他們今日在朝堂之上如何逼迫于朕,他們可還記得朕才是天子?”

招喜輕聲道:“皇上,太師說,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蕭珣慘然一笑,道:“朕當日保不住皇叔,今日,也保不住何卿——你說,朕是不是不配為天子?”

招喜一聽這話,撲通一聲跪了下去,道:“我的小主子,您可千萬別說這話,您是天潢貴胄,生來就是太子,是天子,都是這幫亂臣賊子,欺君罔上!“

“信王所倚仗的不過是手中重兵,如今他已經丢了虎贲營,假以時日,皇上定能……”

“朕拿了他一個虎贲營,他就要朕舍棄一個何懷玉,”蕭珣咬牙切齒,半晌又喃喃道,“是啊,他所倚仗的無非是手中的兵權,若朕能拿回兵權,他豈敢在朕面前如此妄為?”

招喜小聲說:“小主子,此事急不得。”

蕭珣道:“朕怕再等下去,他就要逼朕禪位了。”

招喜噤了聲。

過了許久,蕭珣道:“伴伴,朕要是将安南郡王留在玉安,如何?”

招喜眼神閃了閃,垂下眼睛,低聲說:“郡王如何願意……”

蕭珣一聽他這話,臉色就冷了下來,道:“朕是君,他是臣!”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蕭珣說,“何況,朕如今不是要他去死,只是想……讓他留在玉安幫朕罷了。”

雨下了幾日便放了晴,沉睡了一冬的花木仿佛感知早春将來,便迫不及待鑽出了一點小綠苞,看着就讓人心中歡喜。段臨舟貪看這點春意,揣着手在樹下仰頭看得津津有味,穆裴軒自回廊而來,一眼便瞧見了中庸那截白皙修長、線條流暢的脖頸,擡腿便走了過去,道:“看什麽?”

段臨舟伸手指了指一處小綠苞,道:“生新芽了。”

穆裴軒循着他的手瞧了過去,只見幾點新綠自深褐色的枝幹鑽出來,別有一番早春的韻味。穆裴軒伸手碰了碰他的手,卻覺得他的手冰冰涼涼的,當即揣入掌心搓了搓,皺着眉道:“在這兒看了多久,手冷成了這個樣子。”

段臨舟回過身來,瞧見他擰着眉的模樣,頓時就笑起來,道:“別惱別惱,只在這兒瞧了一會兒。”

穆裴軒見他嬉皮笑臉,瞥了他一眼,拉着他的手就往屋裏走,道:“便是想看,也帶上手籠,回頭受了涼,我就讓牧柯多給你開幾帖苦藥。”

他愈是如此叨叨不休的樣子,段臨舟就越忍不住想笑,穆裴軒察覺了,偏過頭看着他,板着臉,很是嚴肅,“段臨舟。”

段臨舟:“嗳!”

“心肝兒我在呢。”

穆裴軒:“……別以為你插科打诨就能蒙混過去。”

段臨舟嗯嗯點頭,說:“郡王說的是,這誰呢,怎麽這麽不知好歹,郡王都心疼了,還不好好聽着,該罰。”

“段臨舟!”穆裴軒被他氣笑了,倒了杯熱茶塞他手中,道:”說罷,怎麽罰?”

段臨舟捧着熱茶笑盈盈地瞧着穆裴軒,說:“罰罰罰,心肝兒說怎麽罰就怎麽罰。”

二人還沒有論出個如何罰,就聽分墨在門外禀報道:“郡王,周先生,姚指揮使來了。”

穆裴軒和段臨舟對視一眼,他道:“請去書房。”

為了避人耳目,姚從自升任錦衣衛指揮使以來,和穆裴軒還是頭一回見。穆裴軒和段臨舟一前一後走入書房時,姚從正捧了一盞熱茶,分墨随侍在一旁。

“郡王,周先生,”姚從見了他們,擱下茶杯,起身就行了一禮。

穆裴軒笑笑,道:“姚兄不必多禮,還未賀姚兄出幽遷喬,執掌錦衣衛。”

“若無郡王提攜,焉有姚從今日,”姚從歷了一番磋磨,性子越發持重,笑道,“他日郡王如有驅使,姚從刀山火海,定不推辭。”

穆裴軒道:“姚兄的傷可好些了?”

姚從笑道:“郡王托人送來的傷藥委實好用,如今已經大好了。”說着,他自懷中抽出一本小冊子,道,“郡王囑托的事情,姚某已經辦妥了,這裏頭謄抄的正是六年前各地進獻入京的貢品。只不過因着遷都,有許多都留在了梁都,或者遺失在了路上,帶來玉安的,不過是府庫中的十之三四。”

即便穆裴軒想克制,端着茶杯的手還是忍不住捏緊了,段臨舟見狀,上前兩步接過了姚從手中的名冊。他遞給了穆裴軒,穆裴軒忍了忍,才沒有當即翻開,他對姚從道:“多謝姚兄。”

姚從敏銳,覺察出了穆裴軒平靜之下的幾分失态,可他是個聰明人,知道什麽當問,什麽不當問,微笑道:“不過舉手之勞,郡王放心,看守庫房的內侍是我兄弟的同鄉,此事不會教人發現,更不會牽扯到郡王身上。”

穆裴軒說:“姚兄辦事妥帖,我自是放心。”

姚從又留了一會兒便向穆裴軒告辭,臨行前,他躊躇了片刻,對穆裴軒說:“郡王,玉安是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穆裴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姚從拱了拱手,穆裴軒道:“姚兄的話,我記着了。”

段臨舟道:“郡王早已為姚指揮使備了一份薄禮,以賀指揮使直上青雲,流光——”

流光捧着一方錦匣奉給了姚從,姚從瞧了段臨舟一眼,笑道:“如此,姚某就不客氣了,多謝郡王。”

他身旁的扈從上前接過了那方錦匣。

二人離去,穆裴軒已翻看起了那本小冊子,他捏得緊,一頁又一頁地看過去,上頭是謄抄來的,字寫得小,穆裴軒一一看去,不由得有幾分焦躁。

段臨舟罕見的也有些忐忑,下意識地抿了口茶水,剛剛放下,就對上了穆裴軒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目光,“如何?有嗎……”

話沒說完,穆裴軒直接一把将段臨舟抱了起來,“……茶,茶要倒了!”

“哈哈,有!”穆裴軒開心壞了,眉梢眼角都是飛揚的喜色,他情難自抑地抱着段臨舟轉了兩圈,道,“果然在玉安,臨舟,我就知道,一定會在的,一定會在玉安。”

段臨舟也不覺怔了怔,看着穆裴軒,臉上也露出了幾分笑。

穆裴軒看着段臨舟臉上的笑意,按捺不住,擡頭吻他的嘴唇,段臨舟摟住穆裴軒的脖頸,将舌送入他口中。二人吻了許久,段臨舟貼着他的嘴唇厮磨,低聲道:“放我下來。”

穆裴軒才想起這回事似的,将他放了下來,他很是喜悅,又忍不住去看冊子上那小小的“南明珠”三字,那是當年他親自送入梁都的東西,而今竟事關段臨舟的生死。幸好,在玉安。

穆裴軒心想,上天待他不薄。

他高興起來簡直像個小孩子,段臨舟看得動容,又有幾分酸楚,穆裴軒也不知為他擔憂了多少個日夜。他想起姚從所說,玉安不宜久留,開口道:“郡王,姚從如今是天子近臣,他開口說讓我們盡快離開玉安,莫不是宮中有變故?”

穆裴軒心思還在那“南明珠”上,過了幾息才反應過來,聞言道:“黨争愈烈,姚從讓我離開玉安,大抵是怕我卷入黨争之中無法脫身。”

他想起這些時日蕭珣若有如無的試探,摩挲着手中的名冊,輕聲道:“小皇帝也許,是看中了我手中的兵權。”

段臨舟啞然。

“他就不怕将你逼反了?”

穆裴軒說:“可我若是死在了玉安呢?”

“南軍有周庭,”穆裴軒語氣平靜,“周指揮使本就是梁都遣來節制安南王府的。”

旋即穆裴軒笑笑,道:“不論如何,南明珠我要先拿到手,”他輕輕碰了碰段臨舟的臉頰,說,“臨舟,別怕。”

段臨舟看着青年認真的眼神,不由得笑了,搖頭道:“我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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