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第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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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也沒想到峰回路轉,會有這麽一着。

段臨舟原本請何懷玉走一趟,不過是對屍體有所懷疑,想查明蕭元啓的死因——從屍體入手,這是最快的法子。

“豈止你沒想到,就連信王自己都沒想到,”李承意啧啧道,那日他是陪着何懷玉、秦甫仁一道去的,可說是将熱鬧從頭到尾看了個夠。李承意原是想着在一旁配合何懷玉,讓她好好地看看屍體,只不過他們運氣不錯,來吊唁的人不多,信王妃這些日子熬病了,已經被下人扶着去休息了,守着蕭元啓的是蕭元鶴的人。

期間有人來了,蕭元鶴自去忙碌,靈堂內除了蕭家的幾個下人,便只剩下何懷玉等人。

這簡直是天賜良機。

區區幾個下人哪裏能攔住他們,何懷玉也趁機上前查看了屍體,這一查,了不得。

“要說也虧得來的是何懷玉,”李承意道,“但凡換了別人,只怕都瞧不出來,她圍着屍體轉了一圈,就那麽一摸一探,害也不知怎麽,就發覺了古怪。”

“也是何懷玉經手的案子多,何懷玉曾經查過一樁案子,裏頭有個死者便是這麽死的。”

段臨舟贊同地點頭,道:“何大人不愧是個中翹楚,可惜了。”

李承意說:“是有些可惜,她被下放去了衡州,也不知什麽時候回來,如今還和信王府結了梁子……不過也用不着擔心,她老師是秦太師,身後又有何家,何家到底是世家,這一輩中又無人能出何懷玉其右,應當不會見她就這麽在衡州蹉跎年華的。”

段臨舟卻想,衡州,蕭雲旌的戍北軍就在衡州,段臨玉直覺個中不一般,不過這和他們無關。段臨舟并未深究,思索間聽見李承意說了一個名字,道:“你剛剛說什麽?”

“啊?”李承意也愣了下,道,“蕭元鶴啊,怎麽了?”

“這和他有什麽關系?”段臨舟說。

李承意道:“說來那天咱們能驗着屍還多虧了蕭元鶴,我總覺着他那時離開——好像是故意将我們留在那兒,讓我們驗屍的。”

段臨舟也是一怔,說來當初穆裴軒禦前和信王對峙時,就曾指出他們争執之後,是蕭元鶴出面将蕭元啓帶走的。

蕭元鶴在禦前倒也不曾說謊。

可如今蕭元鶴為什麽要幫他們,讓何懷玉給蕭元啓驗屍?

李承意道:“你當時沒瞧見,信王妃見了那根自蕭元啓頭上取出的銀針,險些昏過去,蕭元鶴去扶她時,都被狠狠地甩開了。”這一番動靜大,将信王府的人都引來了靈堂,信王妃來得最快,罕見的有幾分狼狽,瞪着那銀針,一時間不知是震驚于蕭元啓體內竟藏了這等殺器,還是惱恨何懷玉等人擅自翻動蕭元啓遺體。

信王府內一片兵荒馬亂。

信王妃撲在蕭元啓身上哭得凄慘,信王也盯着那根銀針久久不語,半晌,咬牙切齒地說:“查,給我查出到底是誰以此狠辣手段害死我兒!”

李承意心直口快,道:“如此看來,世子的死和阿軒無關。”

信王霍然擡頭,盯着李承意,信王久戍海域,悲憤之下,眼神兇狠頗為駭人,竟讓李承意退了一步,“你怎知不是他動的手?便是不是他動的手,怎麽知道不是他授意?”

李承意氣笑了,道:“敢情王爺這是篤定阿軒殺了你們世子?”

信王沉沉道:“穆裴軒想置元啓于死地是事實。”

李承意指着那根托盤上的銀針,道:“那才是兇器!”

一旁的蕭元鶴卻突然開了口,道:“父親,既然何大人已經在此,不如讓何大人仔細地再探查一遍,查清大哥的死因。”

蕭元瑞道:“老四!”

信王妃卻已經回過神來,她護在蕭元啓的屍體旁,指着蕭元鶴,尖聲道:“蕭元鶴,你別忘了,元啓是你大哥,你讓別人亵渎你大哥遺體究竟是什麽意思!”

蕭元鶴道:“母親,只有真正查清大哥死因,才能為他雪恨。”

“別叫我母親!”信王妃恨聲道:“說的好聽!誰知他們打的什麽心思!”她直勾勾地盯着蕭元鶴,說,“我讓你守好你大哥,你便是這般守着的?”

蕭元鶴不言。

信王妃:“那日你便為那穆裴軒說話,今日又是如此,是不是你勾結外人,害死你大哥,”她看着蕭元鶴,又看向蕭元瑞,眼神怨毒,陰恻恻道,“都想做世子?我告訴你們,休想!”

“我在一日,誰都別想奪走啓兒的世子之位!”

蕭元瑞和蕭元鶴都變了臉色,蕭元鶴道:“母親,我從未觊觎過世子之位。”

信王妃盯着他,冷笑一聲,道:“你沒有,不是你沒有……是你不能——”

蕭元鶴臉色更是難看:“母親!”

“當初元憫如何對你的,你說過會看好元啓,你今日便是這麽看好元啓的?”

蕭元鶴聽見元憫二字,恍了恍神,過了許久,才道:“正是因為如此,我才要查出究竟是誰殺了大哥,無論是誰,”他頓了頓,看了眼蕭元瑞,道,“我都會親手為大哥報仇。”

蕭元瑞俊秀的面容微滞,對信王道:“父親,依兒之見,不如再次提審掬芳閣中的妓子。”

信王盯着蕭元啓慘白的面容看了許久,卻轉頭對何懷玉道:“你能探明白元啓的死因?”

何懷玉一幹人自信王家事入耳時便面面相觑,紛紛選擇了不做聲,如今乍聽得信王如此一問,道:“可以一試。”

他這一試,便又是半個時辰。

李承意說:“蕭元啓身上确實有皮肉傷,可那傷不曾傷及肺腑,根本不致命。”

“殺死蕭元啓的就是那根銀針。”

段臨舟若有所思,道:“可即便如此,信王依舊不願讓郡王出诏獄。”

李承意啧了聲,道:“他這般盯着阿軒有什麽好處?這事兒怎麽會是阿軒做的?他就是要殺人,也不會在這個時候。”

段臨舟道:“郡王對蕭元啓動手是事實,喪子之痛之下,真兇又未明,他必定遷怒郡王。”

“況且——”段臨舟想,邊南和玉州既無法結盟,便注定了敵對,可這是不能對李承意說的。李承意不是蠢笨之人,略一想也能猜出其中關節,搖搖頭,不再多想,他道:“今日信王妃提起了蕭元憫,倒是讓我記起蕭元憫還在時,确實很是看重蕭元鶴。那時蕭元憫來梁都給先帝賀壽,蕭元鶴竟跟着他一起來了。”

“蕭元鶴那時還小,說是天乾,可比一般天乾生得瘦弱,簡直和一個中庸坤澤似的。”

“天乾和坤澤小時候信香淡,可也不是沒有,這個蕭元鶴卻尤其淡,有幾個宗室子弟頑劣,說他是個假天乾,差點将他衣服扒了去瞧他的情痣。”

段臨舟詫異地揚了揚眉毛,道:“後來呢?”

李承意道:“後來他為了躲避,跳湖裏了,隆冬臘月天,湖面都結了層薄冰,險些死在水裏,蕭元憫年紀雖不大,可在一衆宗室裏素來最是穩重,那次發了好大的火,不依不撓的,求着先帝狠狠懲治了那幾個宗室子弟才肯罷休。”

段臨舟和蕭元鶴雖有幾面只緣,可他是中庸,聞不着蕭元鶴身上的信香,問道:“那這蕭元鶴到底是天乾還是坤澤?”

李承意道:“天乾啊。”

“有人不死心,取了他的血拿命儀查過,确确實實是天乾。”

段臨舟啞然,道:“那信王妃為何道他不能肖想世子之位?”

李承意說:“誰知道呢,不過如今兩個嫡系都死了,信王妃如今的年紀也生不出嫡子了,真要算起來,蕭元鶴母親是玉州江氏,比起蕭元瑞,倒是更有望成為新的世子。”

信王府的世子之争聽過便罷,段臨舟道:“蕭元啓既是死于插入顱頂的銀針,看來兇手多半是掬芳閣出入之人。”

李承意說:“秦大人已經回刑部了,想來馬上就将再次提審掬芳院中的人。”

段臨舟看着李承意,道:“多謝小侯爺這些時日一直為郡王奔走,等郡王自诏獄出來,再請小侯爺吃酒。”

李承意擺擺手,笑道:“周先生,太和殿坍塌時,若不是你們提醒我小心民夫,及時遏制了一場民變,就算我沒搭在裏頭,說不得也要獲罪。”

段臨舟垂眼笑了笑,李承意看着段臨舟,不知怎的,想起他縱馬疾馳攔住何懷玉,又說服何懷玉去探查蕭元啓遺體時的模樣,這份果決和氣度,委實不似尋常幕僚,倒也難怪穆裴軒這般看重他。

周臨,周臨——李承意離開時,腦海中陡然浮現穆裴軒娶的那位段老板,叫什麽來着?好似是叫——段臨舟。

段臨舟,周臨。

李承意抽了口氣,腳下不覺一個踉跄,吓了送他出去的流光一跳,“小侯爺?”

李承意幹笑一聲,他覺得自己好像發現了什麽了不得的東西,“無礙,無礙。”

段臨舟并未發覺李承意或已覺察出他的身份,只是想着蕭元啓的死因,想着涉案的掬芳閣衆人,若有所思,突然,他揚聲叫道:“自瑾!”

周自瑾自門外而入,“先生。”

段臨舟說:“有勞你跑一趟一品香酒樓,替我将阮修請來。”

周自瑾應了聲,“是。”

段臨舟低聲道:“隐蔽些。”

周自瑾自無不應。

掬芳閣的一幹涉事中人再度被提審,今日開堂幹系重大,信王府和郡王府竟都被允許在一旁觀審,段臨舟自是來了。

掬芳院中人盡都受了刑,當中又以玉瑟和他身邊的小侍青桐最重。他們原本是被分開關押的,這一回都提了出來,就在堂下。玉瑟被嚴刑拷打了一番,過了堂,便喊起冤來,說他真的沒有殺世子。

此番主審的是刑部侍郎秦甫仁,他高坐堂中,驚堂木一拍,喝道:“噤聲。”

臺下跪着的幾人都哆嗦了一下。

秦甫仁看着臺下的人,道:“都擡起頭來。”

他說:“本官已經知道是世子是因何物而死,”秦甫仁逡巡着那幾張狼狽不堪的臉,目光銳利,道,“那等兇器鍛造不易,本官要查,自是能夠查得清楚明白。”

“不若盡早坦白,也免得累及他人。”

過了片刻,跪在地上的燭鏡開了口,道:“大人,是我殺的世子。”

燭鏡此言一出,無論是審問的,還是臺下幾人都看向他。

秦甫仁啪的拍了一下驚堂木,道:“你為何殺害世子?”

燭鏡笑了一下,道:“為何不能殺?他自恃世子之尊,橫行霸道,又笑我不良于行,我心中憤怒難當,就想殺了他。”

秦甫仁盯着他,喝道:“謊言連篇,燭鏡,你若不從實招來,就休怪本官動刑了!”

燭鏡道:“大人要動刑便動吧,人是我殺的,我認。”

他話音将落,玉瑟卻無法忍耐,瞪着燭鏡,道:“你為什麽要如此害我!你要殺人,你要找死,為什麽還要拖累上我!”

玉瑟擅舞,深受玉安五陵年少追捧。可這些時日的大刑施将下來,他身上的疤,大抵是再也好不了了,便是出去了,又要如何跳舞?他眼睛都紅了,死死地盯着燭鏡,說,“為什麽?”

燭鏡眼神閃了閃,平靜道:“對不住。”

玉瑟慘然一笑,道:“對不起?一句對不起便算了?你毀了我!”他發了瘋一般朝燭鏡撲過去,燭鏡不良于行,又是跪着的,閃躲不及,整個人都被玉瑟按在身下掐住了脖頸。秦甫仁臉色微變,忙下令道:“拉開!快将人拉開!”

燭鏡捂着脖子咳嗽了好幾聲,秦甫仁道:“你說是你殺的世子,本官且問你,你是受何人指使,何時殺害的世子?那根兇器又藏于何處?在何處,何時打磨而成?”

一番追問之下,燭鏡不吭聲。

秦甫仁沉聲道:“燭鏡,你可知冒認罪名,杖三十!”

燭鏡道:“小人不曾冒認,人确是我所殺。”

秦甫仁道:“杖三十。”

他扔了木簽,自有差役将他拖下去行刑,不知怎的,竟未拖出外頭,而是就在一旁架起了行刑凳。杖俱都有成年天乾腕粗,每一杖都打得實,響在人耳朵裏,叫人聽得心驚肉跳。燭鏡竟也硬氣,竟咬牙不曾吭一聲。

秦甫仁靜靜地看着臺下神色各異的幾人,想起何懷玉叮囑過到,兇手要趁着世子酒醉,以銀針殺人,說明此人力弱,又能出入世子所在的天字雅間而不會讓人察覺,這人必定是掬芳閣中人。再有謀害世子是不是小罪,必然禍及阖族,像這樣的小人物,要殺世子,要麽是非死不能解的深仇,要麽是受人指使。

會是誰呢?

那二十杖打得慢,又重,仿佛蓄意折磨一般。鏡燭再忍不住,唇齒間洩出幾聲悶哼,夾雜着痛楚。

差役來報:“大人,昏過去了。”

秦甫仁說:“潑醒。”

差役:“是。”

初春春寒料峭,水依舊冷,潑上去時,鏡燭顫了顫,轉醒過來。

“鏡燭,你說你是兇手,那你現在便将兇器畫出來吧,”秦甫仁道,“拿紙筆給他。”

鏡燭深深地吐出口氣,剛想說話,就見一直匍匐在地上的青桐擡起了頭,道:“大人,不必了,人不是鏡燭殺的,是我殺的。”

鏡燭臉色大變,道:“青桐,你胡說什麽!”

青桐朝他笑了一下,道:“你不必為我頂罪。”

“蕭世子,是我殺的,”青桐說,“那根銀針,是我在醜時趁蕭世子酒醉,插入他顱腦中的。”

“同知家的錢小公子是我家公子的入幕之賓,前些時日,他說要為公子尋一副西域的腰鏈送給我家公子。那夜錢小公子突然來了,公子一定會想辦法去見他。”

“我便趁機勸世子飲了許多酒,酒裏添了些迷藥,沒多久,世子就醉了。”

“後來我和公子回來,我們便将世子扶上床,公子留我照顧世子,便去私會錢小公子了,這簡直就是天賜的良機。”

“世子是我殺的,和他們都無關,求大人明察。”

秦甫仁道:“你為何殺世子?又是受何人指使?”

段臨舟一直冷眼旁觀着整場刑訊,他看着那個名喚青桐的小侍跪着,聽到受何人指使時,他神色微動,略略偏頭,看向了段臨舟。

段臨舟心中一寒。

青桐道:“主子,青桐事已了,這就去了!”

說罷,竟從地上爬了起來,猛地一頭撞向段臨舟一旁的圓柱。

“攔住他!”

“青桐!”

砰的一聲悶響,血水四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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