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再遇

再遇

清晨的秋雨來得十分蹊跷。

萬裏無雲的天空驟然間烏雲密布,起先是幾滴零星小雨飄落,然而沒過多久,如銀絲般的小雨沒有一點兒征兆,立時轉為傾盆大雨。

雨勢之大,仿佛在邺京上空,有一條湍急的河流正傾瀉而下。

大街上許多人來不及躲雨,衣裳褲子全被澆濕,個個淋得像只落湯雞。

不過這雨來得快,去得也快。

不一會兒,天空已然放晴,日輝破雲而出,縷縷晨光傾灑而下,藏在黑夜中的秘密無處遁形。

“嗳,你們瞧見昨晚的大火了嗎?火光沖天,漫天烈焰将黑夜照得通紅,這景象我還是頭一回見。”

“這誰不知道?訃告都貼滿全城了,據說還有位公主因此殒命,當真是紅顏薄命,可嘆可惜哦......”

食客們一邊吃着鮮美的馄饨,一邊聊着邺京近聞,絲毫沒有意識到,在他們口中,那位年紀輕輕便命喪火海的公主就坐在隔壁。

李晚月淡定地喝下一口清茶,随後從腰間掏出一塊碎銀子放在桌上,壓低聲線道:“老板,不用找了。”

“好叻,這位公子您慢走。”

昨夜,她假死逃生後,尋了一間成衣鋪,将身上髒兮兮的衣裳通通換下,然後挑選了一件行動方便的黑色勁裝換上。

她看着銅鏡裏的自己不禁露出輕松的淺笑,而後拆下發間的簪子,将長發高高束起,扮做男兒模樣。

倘若不仔細瞧,應當不會有人發覺。往後,她就是一位溫潤如玉的翩翩公子。

出了食肆,才不過卯時,大街上已人流如織,進城售賣山貨的攤販賣力地吆喝着,來往的馬車一輛接着一輛,絡繹不絕,更有商隊沿街采買......

Advertisement

整座邺京城就好像從黑夜中活過來一樣,到處都充滿了生的氣息。

李晚月漫步街頭,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對于從未出過宮的她來說,這一切都是如此新奇。

生于皇城,長于皇城,從前的她或許一輩子都會囿于深宮,如同井中之蛙,擡頭所見便以為是全部。

而如今,她行于人群之中,每一步都随心而動,每一步都留下自由的痕跡,那座樊籠再也困不住掙脫命運的她,心頭無形的枷鎖亦在烈火中砰然斷裂。

這一刻,她才回到了人間。

她相信,命運自會修正,日後種種都會在無聲無息中慢慢改變。

忽而,人群中爆發一陣騷動。

“站住!還敢跑!”

一名嬌俏的女子大聲呼喊,她艱難地撥開人群,想要奮力抓住那名男子的衣角。

可就是差一點點。

“大膽賊人,快把錢袋還給我。”圖雅怒聲喝斥。

見圖雅追不上,那小偷回過頭來,嚣張地颠了颠錢袋,得意地朝她一笑。

人群混亂,猶如四散逃命的魚群橫沖亂撞,李晚月被人推搡着,慌亂間,肩膀被人重重一撞,意外與那小偷擦肩而過。

然而就在那一瞬,腰間陡然一輕。

李晚月連忙摸向腰帶,她低頭查看,原本好好懸挂在腰間的玉佩竟不翼而飛,只留下系着玉佩的紅繩孤零零地搖晃。

玉佩被順走了!

李晚月連忙轉身望去,那小偷嘚瑟地裂開嘴,高舉玉佩挑釁地揮了揮手。

她臉色驟變,變得極為難看,猶如烏雲密布的天空,眉眼間猶如覆上一層厚厚的冰雪。

于她而言,那枚玉佩意義重大,是娘親生前送與她的最後一件生辰禮,也是陪她捱過一個又一個冰冷夜晚的精神寄托。

只是沒想到,這小賊竟如此猖狂。

李晚月沉着臉追去,勢必要将他送入府衙,依律繩之以法。

這時,人群中突然竄出一個身量高大的男人攔在小偷面前,他三下五除二便輕松将人制服。

那小偷被狠狠背摔在地,渾身疼得動彈不得,哎喲哎喲地直叫喚。

男人彎下腰身,從小偷的懷裏取出錢袋與玉佩。

“不義之財不可取。”

圖雅好不容易擠出人群,看見抓住小偷的男人,欣喜地在原地跳了起來。

“祁巍!”

她歡快地跑上前,接過錢袋,“還好有你,要不然這錢袋早就被這賊人偷走了。”

說罷,圖雅憤憤地踢了兩腳,指着躺在地上呻/吟的小偷連連唾罵。

李晚月頓住腳步,熟悉且難以忘記的名字令她不禁卻步。

......祁、祁巍?

不會這般湊巧吧?

她心底泛起不安,看着男人的背影默默祈禱,希望只是同名同姓,并非是那個從塞北而來的少年将軍。

就在這時,男人轉過身來,銳利的目光掃過人群,與愣神的李晚月相視而望。

陽光下,男人的容貌顯露無疑。

他眉眼冷峭,鼻梁高挺,琥珀色的眸子清冽如冰,可仔細再看,眸中深處竟暗藏着一抹黛紫,猶如平靜的湖面下隐藏着攝人心魄的危險。

男人與中原人不太一樣,他寬肩窄腰,膚如麥色,渾身充滿了力量的野性,在人群中顯得格外矚目,實屬鶴立雞群,叫人一眼難忘。

盡管昨夜在宮中偶遇已是深夜,月色朦胧,四下無燈,她看的不是那麽真切。

可那道淩厲的目光她深有體會,穿透黑夜,直達心底,令人無處躲藏。

與她現在的感受一模一樣。

是他!

李晚月心下一沉,縮回已經跨出的左腳,然後不由自主地微微向後退了半步。

此刻,她進退兩難。

她面色沉凝,心如擂鼓,既想取回近在眼前的玉佩,又恐被祁巍認出。

七公主身死的消息已傳遍邺京,訃告貼的滿城都是,還有那場人人皆知的大火......

這些事,無一不能證明她已不在人世。

若是被認出,若是被扭送回宮,若是被李如霜知曉她還活着......

結局不堪設想。

這廂李晚月正猶豫不決,那廂圖雅渾然不知其中隐情。

她看了一圈,而後朗聲說道:“在那裏!”說着,她指向李晚月,“這枚玉佩是那位公子的。”

匿于人群中的李晚月猝不及防地被找出,身旁圍着的看客自動讓出一條道。

衆目睽睽之下,她不得已只能硬着頭皮走上前,向祁巍他們行抱拳禮。

她做得有些生疏,極力掩飾內心忐忑,可雙手還是不聽使喚地微微顫抖。

李晚月壓低聲線,略微低頭避開祁巍的目光,“多謝兄臺替我尋回玉佩,此枚玉佩乃是家母留給在下的珍貴遺物,萬不敢有任何閃失,幸得兄臺相助,在下不勝感激。”

她等了一會兒,卻遲遲未得到回應。

頭頂上的視線灼熱萬分,似乎想要在她身上燒出一個洞。

圖雅立在祁巍身側,不明就裏地看着他們,暗自心急如焚。

這是怎麽了?還不快把玉佩還給人家。

祁巍定定地看着眼前之人,那故意避開他目光的雙眸總讓他覺得似乎在哪裏見過。

清澈見底,不含任何妄念。

可擁有這般純粹眼眸的人,卻已于昨夜不幸葬身火海,屍骨化為一抔焦土。

正所謂: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就像他曾經的親朋好友一樣,昨日尚在一起笑語高歌,明日便血灑戰場,屍首全無。

圖雅拉了拉祁巍的袖子,忍不住小聲開口:“你怎麽了?人家公子同你道謝呢。”

祁巍這才回過神,他垂下眼簾遮住眼底的萬千感嘆,只一瞬,再擡眼時,眸中唯有常年不化的冰雪。

他将握于手心的玉佩遞給李晚月,“抱歉,一時愣神,請公子勿怪。”

李晚月松了一口氣,雙手接過玉佩。盡管紅繩已斷,但玉佩完好無損,她暫且将其揣入懷中,貼身保管。

“兄臺說笑了,在下感激還來不及呢。”

圍觀的看客見無戲可看,立時風流雲散,街道兩側再次響起此起彼伏的叫賣聲,一切如初。

躺在地上的小賊見三人尚且顧不上他,便趁着衆人哄散之時,捂着胸口,一瘸一拐地沒入暗巷,不知所蹤。

圖雅冷哼一聲,“真是便宜他了,要是再敢偷到本姑娘頭上,定要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說罷,她在空中胡亂揮了揮拳頭。

秋風不燥,浮雲缥缈,樹梢上的葉子被吹得沙沙作響,拂面而來的微風中已有絲絲涼意。

李晚月柔聲寬慰,“姑娘不必動氣,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終有一日,他所犯下的業障終究會反噬在自己身上。”

“屆時,人的命運早在因果中注定。”

這回她沒有避開祁巍的目光,靈動的雙眸顧盼生輝。

是了,她有什麽好怕的?

她與祁巍之間,既沒有因,更不會有果。

李晚月漸漸冷靜下來,突然碰見祁巍确實讓她有些不知所措,亦有些駭然。

重生是可遇不可求的機遇,擺脫既定的命運是她抗争後的結果。

她害怕,害怕會這麽快失去難能可貴的自由,害怕重新被關在囚籠,身不由己地做一只只會谄媚、只會供人享樂的雀鳥,害怕性命會停留在那個中秋夜,害怕......

她害怕的太多,顧慮的太多,不甘心的也太多。

可正是這樣,才會令旁人無端心生猜疑,倒不如大方應對,坦坦蕩蕩,以不變應萬變,方是良策。

況且,她早就有所準備。

不僅僅是穿男子的衣裳,或是将長發高束,她還特意買來胡粉,将裸露在外的白皙肌膚全都塗深。

原先她肌膚勝雪,而現下膚色雖不如祁巍那般,卻也是尋常男兒應有的膚色。

李晚月神色從容,“既如此,那咱們就此別過,後會有期。”

言畢,她拱了拱手,鄭重一謝。

正當轉身離去之際,圖雅卻叫住了她。

“公子請留步。”

圖雅緩步上前,回頭似有不滿地瞪了眼祁巍,滿含怨氣的雙眸無聲地控訴,似乎是在說:你怎麽自己不去問?

随後她深吸一口氣,內心掙紮了幾番才說出口。

“請問公子家中可有同宗姊妹?”

李晚月不知其意,茫然地看向她。

圖雅繼而解釋:“公子別誤會,有一故人的眼眸與你極為相似,只可惜家中着火,早就沒了音訊,也不知她有沒有逃出火海。”

“我這番貿然詢問實屬偶然之舉,若有得罪,還望公子海涵。”

李晚月沉默。

眼眸?故人?火海?

她看了眼圖雅,又看了眼祁巍,種種跡象似乎都在指向一個——

她該不會是......被發現了吧?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