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歸家

歸家

李晚月心思沉沉,她不斷告訴自己,圖雅所問之事或許只是巧合。

她絕不能慌了神,從而被誘入圈套。

思忖片刻,她臉不紅心不跳地回道:“姑娘恐怕是弄錯了,在下相貌平平,眼眸亦無特別之處——”

随後頓了頓,繼而編道:“在下乃是家中獨子,父母早已病逝,從未有過兄弟姊妹,一直孤身一人游走于世間。”

李晚月說得誠懇,将真的假的混在一起,杜撰出一個凄慘的身世。

圖雅又問:“那旁系之中呢?”

“亦無。”李晚月堅定地搖頭。

答案很是明了。

圖雅一記刀眼朝祁巍甩去,先前她已勸過,這世間容貌相似之人多了去了,怎可僅憑一處特征就斷定那人還活着。

人死不能複生,是世間亘古不變的道理,三歲小孩都明白,她不知祁巍為何這般執着。

逝者已逝,不可追矣。

祁巍垂手而立,神情冷淡,臉上看不清是喜是悲。他自己也不清楚,為何會有這種執念。

執念到聽聞她身亡的消息,心間竟會陡然一顫,當遇到與她相似之人,竟會不由自主地愣神。

他拒絕賜婚是真,不喜她是真,希望她餘生安康也是真。

這世間已有太多的不如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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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曾經鮮血染盡河谷的塞北,就像如今垂死掙紮的塞北軍,就像大殿之上無人敢直言不諱的大周......

是命,是掙不脫的命。

可他還是想再試一試。

“實不相瞞,公子的玉佩用的乃是沋山玉,故人亦有一枚,故而推測公子是否會與故人相識。”

祁巍上前一步,坦明緣由。

昨夜他拉着她的時候,清楚看見脖頸間挂着一枚碧綠色的玉佩,黑暗之中金色微溢,這與剛才拿在手中的幾乎一樣。

若她真的還活着,亦是一件幸事。

“沋山玉?”李晚月摸向玉佩,疑惑地問道。

“正是,在塞北常用沋山玉做挂件首飾,但在中原卻極少見到......”

未完之話,似有深意。

因為沋山玉只在當地流通。

沋山位于陰山山脈之末,是一座非常不起眼的小山包,但實際上卻是一座玉山,黑褐色的岩石下包裹着一塊又一塊美麗的玉石。

沋山玉得此命名。

然而在中原地帶,沋山玉并不搶手,只因中原人并不喜歡這種玉石,覺得玉石中夾雜着絲絲縷縷的金線雜質攪亂了原應有的純粹,看上去又顯得十分雜亂。

反而在塞北,許多人将之視為神明的饋贈,幾乎人手都有一件用沋山玉所制的首飾。

但是商人逐利,賠本的買賣絕不會做。

從塞北前來的商隊自然不會自讨沒趣兒,販賣的貨品中幾乎不會見到沋山玉的蹤影。

這玉佩特殊在玉石,卻也将李晚月推入難以解釋的境地。

故人有,她也有。

她絞盡腦汁,到底該如何說,才不會被祁巍察覺出破綻。

驀地,她想起了玉佩的來由。

猶記那年,娘親還未病逝,一日恰逢她五歲生辰,娘親神神秘秘地遞給她一個珍寶匣。

“小晚,你快來猜猜,這裏裝的是什麽呀?”

她打開寶匣,裏頭放着一枚碧綠色的玉佩,燭光下,玉中金線隐隐閃爍。

她不禁嘆道:“哇,好漂亮!”

随後,她舉起玉佩放在燭光下仔細端詳,明亮的燭光透過玉石,将其中金線照得清清楚楚。

“咦?這玉裏面怎麽還有金子呀!”

娘親抱着她直笑,“我們小晚真是聰明,連這個都發現了。”

“這枚玉佩呀,是我托舅舅親手為你打造的長生玉,你瞧瞧,喜不喜歡?”

彼時,她年歲尚小,還是個小小的雪團子,哪裏懂得玉石的純度、顏色,乃至種類,她只是覺得這玉佩一閃一閃地很好看,況且上面還傾注了娘親濃濃的愛意,她怎能不喜歡。

她眨巴着忽閃忽閃的杏眸,脆生生地說道:“喜歡!”

娘親摸了摸她的頭,一臉認真地叮囑她,“那你可要收好了,千萬別弄丢哦。”

“娘親告訴你一個秘密,這玉佩呀,是一枚鑰匙,它能帶你找到歸家的路。”

“若是以後娘親不在你身旁,你拿着玉佩就能自己找回去呢。”

這話嚴重超出了李晚月的認知,漂亮的雙眸滿是疑惑。

“歸家?我們的家不就在這兒嗎?”

“巍峨的皇宮一眼就能看到,根本不需要去找呀。”她歪了歪頭說道。

娘親沒回答,攬着她的肩膀笑而不語。

良久,就當她快要睡去之時,迷迷糊糊間,她隐約聽到斷斷續續的說話聲——

“終有一日,你會用上的。”

“小晚,倘若娘親不在了,你就拿着玉佩去找舅舅......”

“以後可別學娘親,弄丢了歸家的路。”

那年下了好大一場雪,冬至剛過沒過多久,娘親便突發惡疾,溘然長逝。

玉佩成了她唯一的念想。

久遠的記憶如潮水般褪去,李晚月腦海中清明了許多,“那真是太巧了,但這玉是娘親托舅舅打造的。我不懂玉,方才我才知這是用沋山玉制作而成。”

“我想,這應當是一場巧合罷。”

聞言,圖雅倒是一驚。

“你的舅舅?”

李晚月點頭,“不過自我出生後,我從未見過他,只聽說他在很遠的地方生活,其餘的一概不知。”

“我這次來邺京,其實也是為了他而來,父母離世,舅舅便是我在世間唯一的親人。但這談何容易,尋人之事猶如大海撈針。”

說着,落寞之意爬上眉梢。

三言兩語,李晚月編造出一個瘦弱公子千裏尋親的凄慘故事,言語中叫人心生同情。

她故作傷感,掩面哀傷,但衣袖之下卻是另一種神情,眉間早已舒坦。

祁巍啊祁巍,聽了她的故事,就趕快放她離去吧。尋親之事,她會自行解決,就不勞你們費心了。

可圖雅卻聽得認真,她眉頭不自覺地鎖起,眉毛幾乎快要擰到一處。

她出生于草原,性格大大咧咧,十分豪爽,是個性情中人,往日路邊見到不平之事都會出手相助,更別說像尋親這樣的大事了。

這個忙她幫定了。

圖雅豪爽地拍了拍李晚月的肩膀,“公子放心,你的事我一定會幫到底的。”

“不過......可否再讓我仔細瞧一瞧玉佩?”

李晚月“啊”了一聲,被圖雅的話殺個措手不及。

事情的進展好像不太對勁。

圖雅以為李晚月不相信,拉過祁巍想讓他作證,“咳咳,這位是我的哥哥,他是個很厲害的人,有我們兩個幫你,你肯定能很快找到親人的!”

“況且這玉佩又是沋山玉做的,與其問別人,不如問問像我們這樣的當地人。”

“是不是哦,哥哥?”

最後兩個字說的十分重,似有不答應也得答應的威脅之意。

祁巍被圖雅弄的有些好笑,眉眼中的冰雪登時消散。

他算是看清楚了,眼前的小狐貍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被圖雅的“亂拳”打得始料未及。

李晚月看向祁巍小幅度搖頭,期望他趕緊拒絕。

哪知祁巍猶豫片刻,竟點頭同意。

李晚月一口氣憋在胸口,她不禁懷疑,她是不是和祁巍命裏犯沖。

昨夜給他遞眼神,想讓他救她,他視而不見;今日暗示他不要同意,卻想都不想就答應了。

第二次了!

四周空氣凝滞,蕭瑟的秋風似乎比剛才更添冷意。

怎麽突然冷起來了?

圖雅打了個噴嚏,湧動的暗流從她周身肆溢而去,她摸了摸微冷的雙臂,從檐下挪到陽光下,這才感覺暖和了不少。

雖是秋日,但日光已不似仲夏那般炎熱,曬在身上剛剛好。

她捏住玉佩一角,将之對着晴空細細觀察。

“......嗯,沒錯......這片花紋應當就是牧大師的傑作。”

“下面還有落款呢。”

圖雅撐着下巴,自言自語了一會兒,然後扭頭看向李晚月篤定地說道:“這玉佩應是牧蘇木大師所制的,錯不了。

她指着玉佩內側的祥雲紋進一步說道:“公子看這裏,這朵祥雲的邊緣,有一處極其微小的落款,那落款與圖樣融為一體。若不對着日光細細查看,怕是根本瞧不出來。”

李晚月接過玉佩,依葫蘆畫瓢地看着那朵祥雲,她倒轉幾下,果不其然,正如圖雅所說,祥雲的邊緣刻有落款。

那落款和芝麻粒兒差不多大,也許還要再小上一圈。

圖雅解釋,這是牧大師特有的雕刻手法,能将落款化于花紋之中,這樣既不突兀,還能留下署名。

此法一舉兩得。

圖雅十分激動,她不僅為李晚月感到高興,更為自己找出了關鍵線索而自豪。

這能讓尋親之事事半功倍。

公子也不必再飽受親人分離之苦,阖家團圓才是人間一大幸事啊。

她發出誠摯的邀請,“公子不妨跟着我們走,晌午過後,商隊便要啓程了。”

“牧大師住在敕勒川,那是鹿城東南側的一片萬裏草原,我們此次回塞,自然會路過,你跟着我們走,定會省心不少。”

李晚月看着玉佩,金線透過包裹在外的綠意散發出淡淡的金光。

她喃喃自語,那些交代她的話仿佛就在耳邊。

“歸家......千萬別丢了歸家的路......”

娘親所說的“終有一日”難道就是此時?

李晚月偏頭斂去眸中浮光,在她的籌劃裏,本不想與祁巍有所交集,可眼下得知了線索,她卻有所遲疑。

細微的秋風吹散了額間碎發,告示欄上的訃告被吹得嘩嘩作響,它終究經不住凜冽的寒風,如同斷了線的風筝飛向天際,消失在于衆人的視線裏。

長街裏,賣藝之人吹起羌笛。

秋光下,她似乎看見一望無際的碧草随風搖擺。

婉轉的歌聲唱着哀思——

“遠行難留步,風雪絆去途。”

“何不歸家?何不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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