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亂心

亂心

秋意漸起,清爽宜人。

官道兩旁高樹林立,枝頭的葉子微微泛黃,每當秋風吹過,簌簌地落下金黃滿地。

寬敞的大道上,馬蹄聲清脆悅耳,身後的邺京城漸行漸遠。

李晚月坐在馬車邊緣,心情頗好地欣賞沿途景致。她思來想去,最終還是決定跟随祁巍他們,踏上回塞之旅。

圖雅回頭望了一眼,随後放慢騎馬的速度,逐漸向馬車靠去。

而後扭頭笑着同李晚月說:“瞧我這忘性,只顧着忙他事了,竟還未請教公子大名,不知可否相告?”

“我也不能總是‘公子、公子’地叫你,如此顯得我們之間多生疏啊。”

李晚月微愣,随即想了想回道:“在下姓萬,單名一個越字。”

其實重生後,她早就給自己想好化名,以便行走江湖之用。

李晚月這個三個字是斷然不可再提。

她為自己取名萬越,一是取“翻越萬山,不畏險阻”之意,二是取“晚月”之諧音,讓她不至于在旁人叫她時,渾然忘記自己還有個化名。

晚月,萬越。

朗朗上口,甚是好記。

“原來是萬公子,好名字。”圖雅爽朗一笑,也介紹起自己,“我叫圖雅,在草原上,圖雅代表着霞光,父親為我取這個名字,是希望我能夠像初升的太陽,雖光芒萬丈,卻又不失溫婉柔情。”

李晚月點點頭,子女的名字通常寄托了父母的希冀與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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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感慨道:“想必你的家人定是很疼愛你。”

只有在一個充滿愛意的環境下,才會像圖雅一樣這般活潑開朗,對世間萬物永遠充滿了向往。

曾經的她,何嘗不是如此。

“誠如萬公子所言,但其實我與哥哥并無血緣關系。”圖雅看向騎馬走在隊伍前面的祁巍繼續說道:“公子聰慧,從名字上應該就能判斷出。實際上,我是祁夫人收養的棄兒。”

“出生那天,我就被生身父母扔在了草原,若不是夫人及時發現了我,将我帶回府悉心照料,恐怕我早就沒命了。”

“還有哥哥。”圖雅頓了頓,“你別看他總是冷着臉,氣勢迫人,可他是我見過心地最柔軟的人。”

“小時候,我經常受到同伴的欺負,但又怕母親擔心,總是謊稱是自己摔傷的。哥哥暗中觀察了我好幾天,知道真相也不拆穿我,卻兀自找到他們,替我教訓了一頓。”

“他沒有責怪我,只是叫我有事不要一個人悶聲扛着,萬事都有他。”

圖雅說得風輕雲淡,對從前的過往很是豁達,“祁家之于我,不僅有救命之恩,更有養育之情,我這一輩子都還不清。”

李晚月默默聆聽,思緒卻不禁回到從前。

彼時,她也是這般,被人欺負後不敢告訴皇姐。

而李如霜的真面目尚未浮現,也是同她這樣說的,“你是我的妹妹,我對你好本就是應該的。況且被人欺負了就要說出來,你不必怕麻煩我。”

可到頭來,逼她不得不假死脫困的人,竟也是身邊的最親之人。

圖雅不知這段往事,但見李晚月臉上黯淡無光,以為是自己的一席話勾起了某些傷心之處。

于是,她連忙輕聲安慰,“咳咳,你且寬心,想必你的舅舅也一定在尋你呢,相信你們很快就會團聚的。”

李晚月莞爾一笑,“借你吉言。”

一路上,兩人摒棄那些傷感的話題,有說有笑很是投機,聊得十分暢快。

圖雅一邊騎着馬,一邊還不忘極盡全力向李晚月描繪塞北風光,說到開心之處,更是手舞足蹈地比劃了起來。

“......草原上的碧草足有半人高,我那時不到十歲,個子又小,整個人都被青草淹沒了,只有半個腦袋露在外面。”

“是嗎?若我到了草原,豈不是腰部以下的都看不見了。”

“說不定呢。哦對了,出了雁門關就入塞了,到那時,我帶你去嘗嘗當地特色的手扒肉、馬奶酒,還有我最喜歡的酸奶條......”

“好啊,一言為定!”

-

祁巍騎着玄嘯與薛盛走在商隊最前方。

身後,圖雅與李晚月的交談兩人聽得清清楚楚。

薛盛小聲開口:“圖雅的性子你不是不知道,怎麽也不攔一下。”

“咱們的身份不便暴露,帶着一個外人終歸有些麻煩,沿途采買更是得格外小心。若是混進來不軌之徒,豈不是自添麻煩?”

薛盛對祁巍的決定非常不解。

他們不清楚那位公子的底細,也不知他所說的身世是否屬實,況且從邺京前往塞北路途遙遠,誰也不能保證一個來歷不明的人會不會就是仇敵派來的奸細,會不會竊取消息行不軌之事。

這難免讓他心生擔憂。

更何況,無诏進京已是一步險棋,李肅雖表面上沒有治他們的罪,但在心中肯定是有所責怨。

可從他們的立場來說,軍饷也是為了邊塞将士,倘若真的對簿公堂掰扯起來,李肅為了所剩無幾的天家顏面,也只能偃旗息鼓。

說到底,外表雖風平浪靜,裏子早就破爛不堪。李肅還是忌憚塞北,忌憚塞北鐵騎,卻不願當出頭鳥,與之正面交鋒,想坐收漁翁之利。

此次暗中進京,他們想借商隊之名沿途采買糧草、棉衣以及将士們需要更換的陌刀,先将缺口補上。

薛盛擔心,“有心之人”借此以蓄意囤積、意圖謀反之罪名上疏參他們一本,給李肅一個清算的借口。

倘若李肅爽快答應了籌措軍饷,但什麽時候兌現,仍是難說。

馬上寒冬就要來臨,真正拿到手估計要到開春,将士們等不及了。

故而剛抵邺京時,他和祁巍便将多年前在邺京置辦的宅田通通換成銀票,留作采買資金。

況且祁巍聯系了幾名舊部,大周的狀況或許已經有分裂的跡象,若不早做準備,塞北恐怕只會成為另外兩大藩王的墊腳石。

大周由西、南、北三大藩地組成,中原為核心政地。當年太祖開國建都,為了穩固人心,将兩個兒子與功臣祁家分封出去,但藩王的權力日漸擴大,處在中原地區的天子無力收回,這才導致如今的局面。

西涼虎視眈眈不是一日兩日,南境雖與世無争,可野心已隐隐顯露,唯有塞北日漸式微,是其他三方首選的吞并對象。

而李肅作主中原,恨不能将這三塊通通攏在手心,塞北若是被尋到了由頭,不把塞北扒下一層皮,恐怕他是絕不會罷休的。

若真到那時,塞北将自身難保。

薛盛在旁頭頭是道地分析利弊,而祁巍卻一瞬不瞬地盯着前方,似乎在聽,似乎又不在聽。

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話:“盛哥,我省得的。”

“你......”薛盛啞住。

得,前頭那些話他都白說了。

這兄妹倆都是一個德性,但凡決定的事幾頭牛都拉不回來,脾氣倔得很。

薛盛嘆了口氣緩了緩,“總之,你心裏有數就好。”

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

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哪怕現在想得再好,布局得再精妙,也趕不上突如其來的變故。

秋日的微風沁人心脾,金黃的樹葉飛旋而下,正巧落在玄嘯的鬃毛上。

祁巍伸手拾去,神色間意味不明,他明白薛盛的顧慮,他亦有所謀劃。

但相似之人近在眼前,令他的心緒不由自主地被牽動。

特別是黑夜中的那雙眸子,他竟然怎麽也忘不掉。

那位名叫萬越的公子,他越看越覺得眼熟,名字亦有些相似,但一位是公子,一位是公主,兩個身份雲泥之別,更何況大火、訃告諸如此類的證據應有盡有,除非他......

除非這名萬越公子是女子!

祁巍搖搖頭,越想越覺得荒唐。

他第一次,會有這種微妙的感覺。

他明明對那位公主心生冷意,怎會有這般反應,以至于非要尋個結果。

祁巍捏着樹葉,輕輕一拂,那葉子借着風飄向密林,順勢落在泥地。

萬物因果命數,皆在這一刻開始相連。

-

商隊裏,兩個人各懷心思。

但李晚月的目的卻很簡單,她只想捂好自己的身份,以“萬越”之名平安抵達敕勒川,與舅舅相認後,再快活地游歷大好河山。

死裏逃生是萬幸,這份難能可貴的自由她不想失去。

此刻,商隊已完全出了邺京地界,頭頂秋陽高照,但暑氣幾乎全無。

正巧遠處有一水肆,祁巍叫停商隊,準備在這此略做休整。

接下來的路沒有可供停靠的地方,他們休息片刻後就得繼續趕路,在日落來臨前,趕到下一個落腳點。

圖雅将羊皮水袋打滿,然後遞給李晚月一塊桂花糕。

“先墊墊肚子吧,咱們午食未吃就出發了,眼下距離雲溪鎮尚且還有兩個時辰,不知酉時前能不能趕到旅店。”

李晚月接過道謝,她輕咬了一口,就着清水咽了下去。

但視線卻一直鎖在某處。

圖雅順着方向瞧去,發現她正看......玄嘯?

玄嘯是一匹良駒,通體烏黑,不僅聰明還通人性,看上去既高大又威風,只是性子有些烈,不易接近。

若不是它承認的主人,它是絕對不會允許那人騎在它背上的。

“你想騎馬?也是,一直坐在馬車上也會無聊的,不如騎馬來得暢快。”

“不過這匹可不行。”圖雅環顧一圈,商隊其餘人騎的馬都來自草原,并不合适,遂解釋道:“草原的馬都太烈,短時間內,你馴服不了的,容易被摔下。”

李晚月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的愣神讓圖雅産生誤會。

于是搖頭道:“不用費心,我不善騎馬,從前亦無機會。”

尚在皇宮時,李如霜只教她琴棋書畫,并不允許她去馬場。每次路過,她都只是遠遠地看着他人馳騁如風。

現在想來,或許是怕她掙脫束縛,得到自由罷。

但圖雅像是想到什麽,右手握拳拍在左手手心,“你可以騎我的馬呀。”

哥哥他們騎的馬是烈馬,可她這匹不是。

當初她怎麽也馴服不了馬場裏的馬,很是灰心,但沒過幾天,有馬商來塞北,她一眼相中了阿木爾。

彼時,阿木爾還是個小馬駒,在她的照料下一點點長大,是一匹性情溫順的好馬,最适合初學之人了。

圖雅風風火火的,“趁着還沒出發,你先來學一學。”說着拉起李晚月朝阿木爾跑去,“有我教你,保你立馬就能學會。”

“哎——”

李晚月毫無防備地被拽了過去。

可就在這時,他們剛走近阿木爾,圖雅連缰繩還未摸上,水肆裏突然爆發一陣劇烈的騷亂。

休整的商客頓時作鳥獸散,四下逃竄,嘴裏還喊着:“殺人啦,殺人啦!”

地上的鮮血乍然刺眼,如溪流般汩汩蜿蜒而去。

阿木爾受了驚吓,馬蹄高高擡起,“嘶嘶”地發出高而拖長的鳴叫聲,它竟不受控制地直沖李晚月的面門而去。

混亂中,一道冰冷的聲音像是失了控,沉聲喝道:

“不要命了?還不閃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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