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宣見
宣見
濃重的藥味自門縫傳出,輕微的咳嗽聲接連不斷,李晚月跟着祁巍一同候在門外,屋內的動靜全然聽了個清楚。
這裏是城主府。
歷代塞北君主常居住于此,現任的塞北君主乃是祁巍的叔叔,祁鴻。
方才祁巍尋來,告訴她的第一件事便是:君主有請。
李晚月聞言沉默跟上,恍然間,場景變化,再眨眼時,人已是站在殿外等候。
不過在去往城主府的途中,她并非完全腦袋發懵。
鬧出這麽大的動靜,又事關塞北民生,身為一域之主如何能坐視不管,放之任之。
請她過來,想必定是為了此事。
猜測至此,李晚月心下安定,祁鴻問什麽她便答什麽,只要她如實回答,應當不會為難她。
這時,精致的木門緩緩開了個小口,一位老者探頭出來,微眯着眼睛說道:“君主請李姑娘進去。”
祁巍就在李晚月身側,正要擡腳,卻被那老者攔住,“少主請留步。”
渾濁的眼睛看向祁巍,慢慢地說道:“君主吩咐,僅姑娘一人入內便可,少主莫要憂心。”
祁鴻膝下無子,于是将侄子認作親兒子。因此,依照身份,這位跟在祁鴻身邊的老人便親切地稱呼祁巍為少主。
祁巍腳步頓住,他雖面色不改,但語氣還是暴露了心中的一絲憂慮,“林叔,叔父這是......”
那名被稱為林叔的老者拍了拍祁巍的手,“無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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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剛落,屋內便傳出一道中氣十足的聲音,猶如獅吼一般豪放。
“難道我還能吃了她不成?”
“在外等着,沒有我的吩咐,你不許進來!”
沒辦法,祁巍只好依言向旁退去,他本想着和李晚月一起進去,若是叔父為難她,他也好出言給糊弄過去。
怎料叔父鐵了心不讓他摻和。
李晚月走上前,林叔側過身子讓出一條小縫,好讓她穿過去。她低着頭踏入屋內,木門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臨關門前,她回頭望向祁巍。
而祁巍也在看她,無聲的口型告訴她:不要怕。
然後,砰地一聲,門被重重阖上。
李晚月深吸一口氣,小心地打量着四周。剛才她站在外面瞧不出,沒想到這屋子很大,入目是一塊巨大的屏風,隔絕着內外兩處地方,叫人不能一下窺探清楚。
更何況,屋外分明是白日,但屋內像是日日只有黑夜一般,四處角落均立着細長的燭臺,燭火搖曳,燭光永不消散。
林叔走到前面,“姑娘請随我來。”
外間套着外間,林叔領着李晚月拂過珠簾,不出片刻,便到了裏間外。
林叔禀報:“君主,姑娘來了。”
旋即渾厚的聲音響起,“你下去吧。”
“是。”
腳步聲越來越遠,直至完全沒了聲音,李晚月才真正意識到,這屋中只剩下她和祁鴻兩人。
正當她想着,祁鴻闊步走出來,氣勢昂然,但伴之而來的還有揮散不去的藥味。
那人瞧上去是中年模樣,并不是她想象中老态龍鐘的樣子,其面容與祁巍有五六分相似,要說有什麽地方不一樣,恐怕只有眸子的顏色了。
像是猜出她在想什麽,祁鴻淡淡地道:“巍兒的母親是異族人,故此雙眸呈绛紫色,與我們有些不同。”
李晚月有些驚訝,異族人,怪不得會是紫眸。
不過......她遇見祁夫人時,怎地沒有察覺,難不成是看習慣了嗎。
祁鴻像是擁有洞察一切的本領,補充道:“大嫂有些不同,眸子的顏色在月光下才會顯現,白日裏只是不明顯而已。”
想法都被猜透,李晚月有些不好意思地咳咳兩聲。
但她很快就掩飾好外洩的情緒,恭敬地行禮:“向君主問安。”
哪知祁鴻擺擺手,“免了免了。”随後坐到旁邊的小案前,指着放在案上的黑白棋局說道:“過來坐,與我對弈一把。”
李晚月不好拒絕,只好坐了過去。
這弈棋的下法她曾學過,但不過學藝不精,粗粗懂些規則,僅此而已。祁鴻看上去像是個老手,對弈棋頗有研究,她恐怕撐不住幾回合便會落敗而歸。
很快棋盤清理幹淨,棋子各回其位。
她執白子,祁鴻執黑子。黑先白後,祁鴻先在棋盤一角落下黑子,她思忖幾許,白子繼而在對角落下。
祁鴻問:“聽說你尋來了一種可在冬日生長的作物?”
李晚月回答:“君主所言極是,我曾在《列國游記》中讀到過,想着這也是個法子,故而托人去尋。不曾想,竟真叫人尋到了。”
“如今栽種成功,想來應當可解塞北燃眉之急。”
說話的功夫,棋盤上已是幾個回合過去,白子與黑子打得不可開交。
祁鴻聽後并沒有太過多餘的情緒,不冷不熱地說了句“不錯”,然後又問向李晚月,這次他問了她的來歷。
“聽說你是随着巍兒的商隊前往塞北,那麽,你是何許人士?從前又住在何處?”
聽上去像是随意問問,但實際上更像是一種确認。
李晚月默了會兒,心中有些猶豫該不該說真話,還是胡亂編纂一個假身份,猶豫片刻,最終開口說道:“民女是邺京人士,自小長在邺京。”
祁鴻點點頭,擡手将被圍困住的白子收走。棋盤上,白子瞬間變為劣勢。
祁鴻喃喃:“邺京......”
旋即話鋒一轉,又說:“邺京離塞北遠得很,你千裏迢迢而來可是有什麽要緊之事?”
問完她的身份,開始問她的目的。
李晚月捏着白子思索,淡然地給出理由:“尋親。”
這回祁鴻沒說話,只是将被圍住的白子收入囊中。
李晚月眉頭蹙起,專心地盯着棋局,眼下的情形于白子很是不利,但她就是不想放棄,認真思考着白子的轉機。
棋局瞬息萬變。
很快,白子占據上風。
但棋盤上的局勢遠遠還未到分出勝負的時候,黑子與白子兩相交鋒,打得有來有回,不可開交。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似乎将“轉機”抖落出來,赤條條地擺在兩人面前。
祁鴻落下一枚黑子,漫不經心地問:“既然出生在邺京,又冠有李姓,該不會是哪家皇親國戚吧?”
聞言,李晚月執白子的手略微頓了頓,而後緩緩落入棋盤。她微笑着說:“君主說笑了,我只是一介草名,哪裏能有這等富貴?您真是太看得起我了......”
怎料祁鴻接着說:“那這番芋,這《列國游記》一書又是從何而來?”
黑子在棋盤上大殺四方,幾乎要将白子趕盡殺絕。
李晚月徹底愣住,她終于意識到祁鴻平淡言語背後的深意。方才那些問題沒有一個不是在試探,好通過她的回答進而确認已知的信息。
祁鴻笑容和藹可親,“別緊張,我不過是好奇罷了。”
“番芋曾經作為貢品送入皇宮,而《列國游記》這本書更是罕見,它編彙了諸多邦國之間的風土人情,尋常人家很少能夠讀到,倒是皇宮裏有不少。”
李晚月執白子思索,穩住心神,随後又言:“君主有所不知,這書并不稀奇,普通的書肆中便有摹本,可供衆人品讀。”
祁鴻的話中真真假假,為的就是讓人主動丢失心理防線。
在皇宮中,《列國游記》這本書有不少倒是不假,可這書尋常人家只要去書肆便能找到,不是什麽珍世孤本。
誰知她話剛說完,祁鴻便哈哈大笑起來,朗聲說道:“原來是這樣。”
随後他放下黑子,指着棋局又說:“我輸了。”
此刻,白子幸運地在一來一回間殺出重圍,完成對黑子的反殺,讓白子絕境重生。
李晚月亦是沒想到,她竟會打敗一個經驗豐富的棋局老手,還是在分心回答之時做到的。
委實有些出乎意料,且意外地讓人摸不着頭腦。
祁鴻看向李晚月,慢聲而說:“李肅那老匹夫運氣倒是好,生的兒子、女兒個個有本事,倒是便宜他了。”
“只可惜啊,作惡太多,福氣早就消耗殆盡喽。”
原來,祁鴻早就知曉她的真實身份,剛才那些話不過是确認和試探。
她還從祁鴻得知了許久未聞的消息。自李肅身死後,李統意圖登上皇位,誰知李如霜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趁着李統放松警惕,趁機發動兵變取而代之。如今,她正準備封禪大典。
她那冷酷無情的好姐姐,即将成為大周歷史中第一位女皇。
祁鴻背着手站起身,緩緩走到屋中央,眸中盡是感慨,口中喃喃自語:“誠實之善有了,為民之心有了......還缺一點,果敢之力......”
“唔......再好好教導就是,不是什麽大問題......”
祁鴻嘀咕的話,李晚月根本聽不大懂,只知道他在自顧自地喃喃,殊不知棋局是祁鴻對她的一場考察,以此來選出下一任塞北君主。
而李晚月,正是祁鴻挑選的人選之一。
特別是成功栽種番芋,解決塞北民生危機,這讓祁鴻對她更是刮目相看。他的選任标準其中就有一項:為民,這項也是他認為最重要的一項。
李晚月可不知道祁鴻的心思,只當他就是想确認她的身份。
當下既然已經身份明了,也沒有什麽可在城主府待着的理由,她便打算起身行禮後離開,不料祁鴻叫住她。
“等等——”
李晚月站于原地,等着祁鴻說下去。
只聽見祁鴻問:“你可願繼承塞北君主之位?”
她猛地被口水嗆住,“咳咳......”
面上的神情變得十分僵硬,她帶着幾分疑惑和不解。
“你再說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