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浮生(五)
番外十 浮生(五)
淅淅瀝瀝的細雨滋潤着萬物,寝宮內寂靜無聲,安神香即将燃燒殆盡。
“......公主殿下身子虛弱,突逢變故又遭淋雨,切記萬不可再......”
“老臣這便開個溫和的藥方,另輔以藥膳滋補一二,方能填補虧空,至于公主殿下的情緒,陸大人還需......”
被稱為陸大人的男子默然片刻,随即回道:“知道了,有勞太醫。”
殿外的話斷斷續續,李如霜聽得不甚清晰。可越想聽清楚,她越感到焦急,意識猶如困獸破籠。終是在談話聲消失後,緊閉的雙眸闖進幾縷亮光。
她目光渙散地看向四周,緩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
這是她的寝宮。
李如霜臉色蒼白,愣愣地坐在床沿。倏地,她像是想起什麽重要之事,連鞋子都顧不上穿,就要朝門口走。
然而還未等她下床,膝蓋上傳來的疼痛令她立時摔倒在地。
正是這出動靜,讓殿外之人慌忙入殿查看。
“霜兒!”
“公主殿下!”
陸修澤看到李如霜無力地坐在地上,心口好似被狠狠剜了一刀,他連忙上前抱她返回床榻。與此同時,跟在陸修澤身後的蘭香和蘭芝亦是滿臉關切。
“還有傷,且先歇息吧。”
“是啊,公主殿下,太醫說了您需得好生休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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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李如霜充耳不聞,執意要下床,口中還反複念道:“你們讓開,我要去見父皇,我要去找皇兄......”
陸修澤死死按住她,猶如銅牆鐵壁似的,不讓她離開床榻半步。
“你放開我,讓我出去!
“我必須去見父皇!”
但陸修澤不為所動,任憑她拳打腳踢也不松手,蘭香與蘭芝更是沒有任何反應。
在場三人,沒有一個是幫她的。
李如霜憤憤喝道:“你們、你們這是幹什麽!蘭香蘭芝,你們連我的話都不聽了嗎?”說罷,委屈之情從心底泛起,她扭頭不去看面前的三人,用力擦拭着不斷從眼眶中冒出的淚水。
“為什麽......我只是想懇請父皇開恩,想為皇兄查明冤屈......”
“我為什麽這都辦不到?”
她傷心地伏在陸修澤肩頭哭泣,止不住的淚水将肩頭那處墨色面料染得更深,猶如能将船只卷入河底的危險旋渦。
漸漸地,哭聲慢了下來,不似先前那般洶湧,轉而輕了許多,只剩下斷斷續續的嗚咽。
陸修澤松開哭累的李如霜,拿過靠墊放在她腰後,随後平靜地開口:“你們先出去吧,讓我和霜兒單獨談談。”
蘭芝之前就從蘭香口中聽說過公主殿下與這位陸大人的關系,故而她并無驚訝和阻攔。于是,她們相互看了一眼,行禮後便異口同聲道:“奴婢告退。”
随着“嘎吱”一聲,殿內重歸寧靜。
陸修澤的滿含擔憂地看向李如霜,心中糾結萬分。事情的真相太過殘酷,他不知該如何開口,亦不知她是否承受得住。
就連他聽聞後,也先是強壓憤怒,努力使自己冷靜了好一會兒,才逐漸接受現實。
要不......還是先不告訴她吧。
如果渺茫的希冀能讓她摒棄輕生的念頭,他寧願由他來承受苦楚。
那時,他匆匆趕來,她的眼眸暗淡無光,寫滿了“赴死”的遺念。
他不能再失去她。
思及至此,陸修澤只是開口安慰,閉口不言李璋之事。
“你身子骨弱,倘若不好好修養,以後會落下病根的,稍後我讓宮女們給你上藥,在石磚上跪了那麽久,膝蓋處皆是淤青,可得好好調養才是。旁的就別擔心了,一切交由我來處理......”
“怎麽處理?”李如霜開口問。
陸修澤愣了一瞬,很快掩飾好情緒,繼而寬慰道:“這你就別擔心了,我自有我的辦法,你只管休養就是。”緊接着,他露出一絲微笑,看似輕松地說:“你還不相信你陸哥哥的本事嗎?”
李如霜沒說話,目光十分平靜地盯着他。
若是從前他這般說,她不僅深信不疑,還會笑着回應他。可是,她的陸哥哥太不會撒謊,語氣和神情破綻百出。
他騙不了他。
李如霜再次問道:“陸哥哥,皇兄的事你真的能解決嗎?”
陸修澤沒回答,也不敢回答。從他得知消息的那刻起,太子之事就已經......無力回天。
李璋是冀州貪墨案的主審人,他們追查此事已有月餘,就在案件有所眉目之際,二皇子李統卻突然找上門來。盡管他不知他們兄弟之間具體談論了什麽,但他知道的是他們最終不歡而散。
不久後,他收到李璋的消息,要親自将貪墨案背後的罪魁禍首禀報聖上。彼時,他才得知,原來他們要抓的人竟是那二皇子李統!
李璋将一系列證據寫明,奏章也已準備妥當,只等翌日上朝。可就在前一晚,他便出事了。
外人均以為李璋是清晨時分才被聖旨召入宮中,實際上在深夜,禁軍就不論緣由将他扣押于府邸,随後便将他帶入宮內,關在東宮。
太子府被搜了個底朝空,最後不知在哪處角落竟搜到了一個巫偶,而巫偶的背後還寫着“李肅”二字。
天子的名字竟然出現在巫偶上!
李肅憤怒至極,将巫偶扔到李璋面前,強烈的猜疑心瘋狂占據理智,根本不容李璋辯解,也不想聽辯解,認定李璋想憑借巫蠱之術得到皇位。
轉身離去前,鸠酒送進東宮。
皇宮內有陸修澤安插的眼線,這一切發生的快且突然,即便是飛鴿傳書,傳來的也不過是既定結局罷了。
“我......”
陸修澤不忍地偏過頭,不願告訴李如霜這般殘忍的事實。
李如霜眼含淚花,哽咽地說道:“告訴我吧,皇兄他是不是已經......”
半晌後,陸修澤終是點了點頭。
“太子殿下被賜鸠酒,如今已身亡。”
突然間,李如霜只覺胸口無比沉悶,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一拳,心口一陣一陣地疼痛,思緒亦變得遲緩。
從陸修澤口中,她得知了事情的真相。原本她還心存一絲希望,樂觀地認為父皇只是一時憤怒,待冷靜下來後便會命人着手調查,還皇兄一個清白。
而結果出來之前,皇兄會被關在天牢,受盡皮肉之苦,并無性命之攸。
然而——
是她想得過于美好。
是她一廂情願地認為父皇會念及父子之情。
是她對這座吃人的皇宮抱有不該存在的希冀。
一切種種,都敵不過那至高無上的權力。無論何種情感,都是權力之下的墊腳石。
她,皇兄,母後,皆是那塊墊腳石。
陸修澤瞧着失去生氣的李如霜,心中頗有些後悔。身為幕僚的他若是能提早發覺這一切,太子殿下或許就不會死,霜兒也不會陷入失去至親的哀痛之中。
“這個......是眼線從殿下手中取出的。臨死前,殿下緊緊握在手中......”
陸修澤将一枚被捏得皺巴巴的香囊遞給她。那香囊除了皺,并未沾染上任何血跡。
李如霜呆呆地接過,空洞的瞳孔中淚水不自覺地往下流。
花燈會前夕,她親手縫制了兩個香囊,一個送給了陸哥哥,另一個則送給了皇兄。
如今,沒想到這枚香囊竟以主人身亡的方式回到了制作之人的手中。
何其哀痛!
李如霜攥緊香囊,在無聲流淚中體會着皇兄的絕望。
是該有多痛啊,香囊才會皺得沒有一處平整。
“皇兄......皇兄......”
陸修澤抱緊她,“哭吧,放聲哭吧,哭出來就好了。”
溫暖的胸膛猶如遮風避雨的港灣,讓李如霜這艘飄搖欲墜的小船得到一絲慰藉。
忽地,她輕聲問:“陸哥哥,你會站在我身邊的,對嗎?”
說罷她擡起頭,冰冷的手覆在他臉頰,“你一定會幫我的,對不對?”
那雙眼眸不再流淚,眼底隐隐迸發出不可磨滅的仇意,墨色的瞳孔如同深淵地獄。
陸修澤驚覺仇意之深,也猶豫不想讓李如霜背負着仇恨度日,可那人犯下的錯不該自食惡果嗎?世間所有的恩恩怨怨不該有個結果嗎?
他回望她,她的仇,亦是他的仇。
他要成為她手中的刃,他要讓那些人付出慘痛的代價,他要他們永墜閻羅。
“好,我答應你。”
-
床榻上的人睡得極不安穩,眉頭時而舒緩、時而緊蹙。
小宮女輕手輕腳地進來滅香,那位一看就不好惹的蒼澤大人吩咐她在女皇睡前燃一炷安神香,又叮囑她在女皇快醒來時再熄滅。
她本不想這麽做,可瞧着蒼澤大人的手一直按在刀柄上,她甚是害怕,生怕不答應就成了刀下亡魂。
一個不起眼的宮女和一位寵臣,熟輕熟重,她還是分得清的。
安神香熄滅後,小宮女正打算原路退出去時,怎料李如霜陡然轉醒。
她捂着微痛的額頭,不耐地問:“何人?”
小宮女“撲通”一聲跪拜在地,哆哆嗦嗦地回答:“禀女皇,蒼澤大人命奴婢前來滅安神香。”反正她說的都是事實,要怪罪就怪罪蒼澤大人吧!
小宮女戰戰兢兢地等候發落,可床榻那邊始終沒有回音。
過了好半晌,吩咐聲才不急不慢地傳來。
“唔......下去吧。”
小宮女連忙應道:“是,奴婢告退。”随後麻溜兒地退出寝殿。
李如霜閉眸清醒,沒有心思理會小宮女。從獵場回來後,她只覺得略有疲憊,便回寝宮歇息。怎料這一歇,就歇到了深夜。
她吐出濁氣,整理着混亂的思緒。在睡夢中,她似乎又夢見了皇兄身亡的那天。
......呵,這麽多年過去,她還是忘不了。
皇兄冤死對她打擊巨大,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她都閉門不出。那日之後,母後整日郁郁寡歡,說是在寝宮休養,實則是被父皇軟禁。不出月餘,母後最終還是随皇兄去了。
至此,她成了孤家寡人。
不過好在陸修澤時常暗中幫她。母後仙逝,父皇為了掩飾自己的惡行,大肆操辦葬禮,在世人面前僞裝成一幅有情有義的模樣。
生同衾,死同椁。
如此美名,從父皇口中說出真叫人倒胃口。
出殡那日,全城素缟。宮內肅靜,無人管她,而她趁此偷偷溜出宮。陸修澤接她去了城西的一處宅邸,裏面有她特意安置的靈堂,上面供奉着母後與皇兄的靈位。
靈位之下,她曾發誓,一定要他們血債血償。
也就是在那之後,父皇或是出于悔恨、或是出于愧疚,變着法子的寵愛她,奇珍異寶成箱的送進宮中,她不僅笑着接受,還趁機讨了一個恩典。
那便是讓陸修澤隐姓埋名,作為暗衛跟在她身旁。
太子倒臺,多方勢力在追查其曾經麾下的幕僚,尤其是深受李璋信任的陸修澤。他們似乎想将太子使用巫蠱之術的罪責撇在那些幕僚身上,以惑君之罪斬草除根。
李如霜知曉後不禁發出冷笑,那些人壞事做絕,生怕有人意圖為太子平反。
既然如此,她偏要讓他們不如意,拉着他們共赴阿鼻地獄。
最危險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她很想看看,仇敵就潛伏在身邊是何種感覺。
此後,李如霜明面上裝作乖巧聽話的公主,但背地裏卻謀劃蟄伏,等待時機。
然而她沒想到的是,那可憐無助的李晚月成了她一大阻礙。
不過也罷,一顆不聽話的棋子扔掉便是。于是,她命陸修澤連夜追殺,不留活口。但李晚月比她更幸運,遇上的少将軍竟願舍命保她,這讓事情變得頗為棘手。
“算了,時也命也。”
彼時,李如霜是這般對陸修澤說的,“若她真的能逃到塞北去,就放她一條生路吧。”畢竟,她不可能事事圍着一顆無用的棋子轉,她還有更重要的事沒辦完。
弑生父,殺李統,除敵臣......這些事哪一樣都可以讓她受人唾罵,可她不在乎,只要能報仇,她不在乎世人對她的評價。
李如霜從久遠的思緒中回神,捏了捏眉心。盡管她坐在床榻邊緩了許久,可腦海中依舊傳來隐隐疼痛。
這是前些年落下的病根,每逢換季之時,腦袋便會如尖刀刺般鈍疼。
她嘆了口氣,随即開口問道:“他們呢?”
話音剛落,陰影中男人的身影逐漸浮現,他跪在李如霜腳邊,知道她是在問誰,而後斂去眸中神色回道:“七公主與其親眷明日便動身返程。”
......七公主。
好久遠的名諱。
李如霜笑了笑,“怎麽還如此稱呼?她已經不是公主了,她現在可是塞北的君主。”
男人低頭,“臣知錯。”他默了片刻又道:“可是,在臣心中,您曾經也是最尊貴的公主。”
是啊,曾經确實如此。
可已經過去的事是無法再回頭的,從她決心複仇之時起,她注定要走向一條不歸路。
李如霜感覺好了許多,披起外衣走向書桌,在拿起奏折前她問了一句。
“那你可有悔?”
“臣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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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年過去,李朔雪與祁願皆長高了不少,尤其是祁願,幾乎快與祁巍一樣高。
這次,宮中又傳來書信,點名要李朔雪獨自面聖。
本以為當年圍獵之後便可相安無事,但李晚月實在沒想到李如霜仍是不死心,還想執意将皇位傳給她的女兒。
一開始,她覺得李如霜瘋了,何況她的女兒自由慣了,根本習慣不了深宮那些彎彎繞繞。
她拒絕了一封又一封,直到李如霜拿塞北安危做要挾,她才不得不與祁巍商讨對策。
哪知祁巍淡然一笑,“願不願意你說了不算,還是讓朔雪自己做決定吧。”
于是,才有了城外相送這幕。
李晚月拉住李朔雪的手,依依不舍道:“若是中途反悔,你大可就此返程。至于後果,有母親和你父親擔着,你不必有所負擔......”
“是啊,反悔了就回來,我去接你。”祁願跟着附和。
倒是素來疼愛女兒的祁巍沒勸說,只是讓她自己決定就行。
李朔雪看着面露擔憂的家人們,心中升起一股暖意。可如今,她已不是當年那個莽撞的孩童,她可以為父母分憂了。
既然點名要她面聖,還要将皇位傳給她,那她便去瞧一瞧。是好是壞,到了邺京便見分曉。
“母親,哥哥,你們別擔心。”
“見情況不對我就立馬回來,父親還派了一支精英小隊護送我,皆時會在邺京幫我的,你們就放寬心吧。”
李晚月看了祁巍一眼,怪不得最近他回來的都很晚,原來是暗地裏籌備這事兒。別看他一副任由女兒選擇的模樣,實際上還是擔心得很啊。
祁巍不好意思地“咳咳”兩聲,随後開始叮囑:“到了邺京,可要謹言慎行,有事就往家裏傳書信,知道了嗎?”
“女兒知道啦!”
李朔雪笑意盎然,飛身上馬,扭頭對李晚月他們說:“快回去吧,我這就啓程了。”
說罷,塵沙揚起,馬蹄聲逐漸遠去,微風傳來了最後的告別。
“我一定會給你們寫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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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駒過隙,時光一晃而去,距離李朔雪離家已有一年。
抵達邺京後,她先是給家中去書信報平安,後安頓了護送她的精英小隊,做完這一切她才入宮。
在宮中待的日子裏,她天蒙蒙亮就得起床學習帝王之術,與李如霜相見的時候并不多。她有時甚至都覺得,李如霜是不是早就忘了召她入宮這件事。
直到半年後,李如霜才宣見她。
坐在龍椅上的李如霜蒼老了許多,與她年幼時所見的模樣差別甚大。
李朔雪垂下眼簾,恭敬地跪拜行禮,“參見女皇。”
李如霜重重咳嗽兩聲,随後緩慢道:“起來吧。”
“聽聞你近來學得很快?”
李朔雪沒有情緒地回答:“您過譽了,臣女還需更加努力才是。”
“不用妄自菲薄,會謙虛是件好事,可大膽承認自己的才能也不是什麽壞事。”
李朔雪不明白她所言用意何在,遂簡單應答:“是,臣女受教了。”
接下來,李如霜又問了幾處她剛學過的內容,她都一一作答。只是,在問的過程中,李如霜的咳嗽聲愈發的頻繁,沉重的似乎要将心肺咳出體外。
這樣的身體,總讓人覺得時日不多。
就在邺京學習的第五年,曾經輝煌一時的女皇駕崩了!
而一直伴随女皇左右的那名暗衛亦在屋中自盡,等侍從們發現時,他的身體已然僵硬。
這則消息來得突然,李朔雪根本沒有準備好。
按照遺诏,她竟真的要成為大周下一任女皇。這在她剛入京時,是根本不相信的,以為這只是個威脅塞北的說辭。
可沒想到,這一天悄然來臨。
李如霜駕崩前早就将後事安排好,推動繼位之事的朝臣皆是忠于她的士族,因此李朔雪登基的十分順利,沒有任何阻礙。
至此,大周開啓了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