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漁夫帽小貓
第24章 漁夫帽小貓
顧休與原本面色平靜,聞言遽然凍上一層寒霜。
他繃着面龐,緊盯着雲晚汀,一字一頓問:“幺幺,你把我認成誰?”
雲晚汀懵了下:“顧叔叔?”
他直接無視了男人的驚怒,反而憤憤道:“你幹嘛裝保镖騙……唔!”
話音未完,卓新柳便徐徐登場,邱海心見狀倏地尖叫一聲,瘋狂揮動雙臂。
二人之間的手丨铐很短,登時扯得雲晚汀身體一斜。
顧休與眼疾手快地攥住手丨铐中間,邱海心也登時緊張道:“汀汀!沒扯疼你吧!我、我太興奮了……”
雲晚汀忙說:“沒關系。”
他擰擰手丨铐上的小鑰匙,解開手丨铐道:“你快回頭去看偶像呀!”
邱海心皺着眉毛确認道:“真的沒傷着嗎?”
雲晚汀肯定道:“沒有啦!”
邱海心這才回過頭去繼續“媽媽”“老婆”“柳柳”地胡亂吶喊。
顧休與捧過雲晚汀的手腕,好在墊着棉柔巾,只印了道淺淡的紅痕。
他指腹輕輕撫了撫,又低頭吹了吹。
這麽一打岔,方才的小風波都被兩人遺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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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休與是擔心雲晚汀手腕疼,雲晚汀則是聽到了卓新柳開口的第一句。
明明歌詞曲調與專輯別無二致,可是現場版令人十倍百倍地熱血沸騰。
他出神地想:現場演唱的震撼感,CD永遠都無法帶來。
在場其餘歌迷除了沉醉于演唱之外,還會分散注意力給燈光、舞美、歌手的服裝造型。
可雲晚汀只能聽到音樂,只欣賞音樂。
他不由自主地擡眼望向舞臺,滿眼心馳神往。
燈影絢爛,雲晚汀眸子深處散開滿湖碎星,竟似明眸善睐一般——可他分明目不能視。
頂部攝像機穿梭于音樂大廳之內,在無人察覺間将這一畫面捕捉下來。
臺上歌曲一首接一首地唱着。
雲晚汀身體狀況受限,不能像旁人那般瘋狂揮舞,但也跟着節拍将手中的熒光棒搖來搖去。
卓新柳唱過幾首快節奏歌曲後,現場燈光驀然一暗。
便在這短暫的空隙中,她脫去外衣,露出裏頭的複古長裙來,開始悠悠唱一首輕緩柔和的慢情歌。
唱到副歌部分時,她将麥克風朝臺下一遞。
雲晚汀只覺邱海心在他身後一推,激動道:“沖呀寶貝兒!”
他根本來不及深思熟慮,單手虛虛搭上麥克風,下兩句便本能般從胸腔與聲帶間流淌而出。
這兩句是這首歌畫龍點睛的部分,一句十二個高難度轉音,唱不出來便寡淡無味,可唱好了便是流麗婉轉、風情無限。
偌大場館有一剎那的靜谧,旋即便是陡然振奮的呼嘯!
無數閃光燈将臺下的美麗少年納入畫面,邱海心感動得熱淚盈眶,雲晚汀渾然未覺。
他只聽見自己的歌聲通過碩大的音響傳遍全場,好似自己便在舞臺上。
卓新柳激賞又驚豔地望着他,一面鼓掌一面直接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雲晚汀聲音柔和而清晰:“雲晚汀。”
“雲晚汀,是嗎?”卓新柳重複一遍,起身一面走回舞臺中央,一面對着麥克風半開玩笑半認真道,“下場演唱會的嘉賓真是從天而降了。”
歌迷們的鼓掌喝彩聲愈發熱烈激昂,幾乎将音響聲蓋過去。
邱海心差點給雲晚汀一個熊抱,拼命忍着小聲尖叫道:“啊啊啊寶貝你太棒了媽媽愛死你了!!!你就是為音樂而生的啊啊啊!!!”
雲晚汀漸漸回過神來,輕輕呼出口氣道:“……好像做夢呀。”
顧休與膝上擱着筆電,明明有處理不完的工作,他卻一直凝視着雲晚汀。
望着那張面孔不再只在他眼底,而出現在大屏幕上,成為十萬聽衆的目光焦點。
美人兮美人,不知為暮雨兮為朝雲[注1]。
手機振動,是周箴訓。
卻說方才,他媳婦招呼他過去,捧着手機啧啧贊嘆道:“現在的小孩子不得了哦,長得這麽漂亮,唱得更是……噢喲,聽得我都心癢喲。”
周箴訓酸溜溜一瞧屏幕,孰料燈火熠熠裏,他一眼便瞧見雲晚汀手腕上那段紅繩、以及那枚價值連城的玉蓮蓬。
周總助頭皮一炸,連忙返回看詞條。
#卓新柳演唱會#已經在熱搜第一挂了一晚上了,後頭的“爆”字也始終紅得發紫,前排還零星有些#卓新柳複古長裙#、#卓新柳戲腔#等等相關詞條。
天後級的歌手自帶流量,周箴訓順着往下看,便瞧見文娛榜上幾個新詞條。
#卓新柳遞麥接唱#、#卓新柳互動#、#yunwanting#……
周箴訓刷新了一下。
果然,已經從最底下的文娛榜迅速爬到總榜後排了,且勢頭不減,仍在迅速向上攀升。
他在電話裏字斟句酌:“顧總,上回在您辦公室的那位小同學……是不是在聽演唱會,還給卓新柳接唱了?”
顧休與并未移開視線,仍舊注視着雲晚汀,沉聲道:“怎麽了?”
沒否認……周箴訓立刻嚴陣以待道:“正在熱搜上,升得很快,需要壓嗎?”
顧休與沉默良久,最終居然笑了一聲。
周箴訓還以為老板是天生沒有喜怒哀樂的,直接被他笑得汗毛倒豎,而後聽見男人嗓音沉緩:“不用。”
壓不住的。
他掌心的小小玫瑰,無論多舍不得給別人看一眼,無論多想一輩子囚着藏着,也囚不住、藏不住的。
太耀眼了,即使他極力合攏掌心,也會從指縫裏迸出熠熠星光來。
【窩草啊把我耳朵洗幹淨了嗚嗚嗚】
【怎麽會這麽舉重若輕!我每次在KTV唱這兩句都快斷氣啊啊啊】
【正面側面無死角,這美貌要踢爆娛樂圈了吧救命啊,我甚至說不出來上個這種好看程度的人是誰啊啊】
【媽媽我覺得我有漂亮小咪了,漂亮小咪的臉就該是這樣的!】
【好美,阿巴阿巴阿巴我只會說好美】
【卓媽和妹咪合作吧啊啊啊一人血書】
【二人血書】
【我沒看錯吧,旁邊是有個人開着筆記本嗎】
【24h待機的打工人狠狠共情住了】
【學術狗也有點共情住了】
【屁的打工人學術狗,看那塊表,怕不是剝削打工人的哦】
【這聲音好耳熟啊】
【我也覺得】
【早年不是有個中學的藝術節視頻特別出圈嗎,太好聽了我聽過一遍就忘不了,那聲音和這個小柳枝真的很像!】
【哦那個!當時還因為畫質太糊,評論區都說看臉就會幻滅,哈結果人家就是唱得牛批長得更牛批!不是,一樣牛批!】
【草,找到bv號了家人們對比一下!!!】
【???這個學校的弟弟妹妹是都學習不上網嗎,出來給個錘啊啊啊!!!】
演唱會結束後,邱海心一面朝外走,一面瘋狂刷新實時廣場,簡直樂開了花。
雲晚汀聽她念評論,訝然道:“這麽快就這麽多人知道了嗎?”
現在手機的無障礙模式說句粗糙也不為過,距離真正滿足視障人群的需求還有很長的距離,因此小瞎子的沖浪技能弱得很。
用社交軟件正常交流都費了很大力氣,其他的娛樂類軟件他要麽就不常用,要麽根本都沒有安裝。
他哪裏懂,在時下的互聯網爆紅,只需片刻。
邱海心握拳道:“那當然!你就說唱歌開不開心?”
雲晚汀認真道:“開心。”
VIP1可以去送下班,此刻三人正在朝專門的區域走去。
雲晚汀眼睛不方便,步子慢,其餘的VIP1小柳枝們卻沒有越過他,反而都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頭。
邱海心的喜悅稍稍冷卻。
小貓看不見,不會有人拿這個去話題實時說難聽的話吧?
卓新柳換上便裝,過來和歌迷們揮手告別。
途經雲晚汀時,她将一張名片遞過來道:“雲……雲晚汀,對吧,你很有天分,我很想和你有進一步的合作,我回去和團隊安排一下,很快就聯系你,可以嗎?”
雲晚汀趕緊道:“當然可以。”
小貓思索着與女士的社交禮儀,加了句:“能和您這樣優秀的歌手合作,是我的榮幸。”
他神色認真,卻不接名片?
卓新柳失笑,還沒問出口,邱海心便迅速接過名片道:“一定會的,謝謝老婆!”
卓新柳愣了下,含笑道:“……好。”
保姆車上。
助理将熱茶遞給卓新柳,好奇道:“姐,您這麽欣賞那個漂亮小孩?”
卓新柳又唱又跳一晚上,此時才顯露出幾分強撐的倦怠。
她以手遮目,緩緩道:“你們光聽見那兩句,但其實……我遞話筒之前就注意到他了。”
歌手們朝臺下遞話筒是常見且有效的互動方式,可通常都在經典曲目的時候遠遠指一下、引導歌迷們大合唱而已。
倘若要送到特定人唇邊,又不是熟人,就得看眼緣,還有翻車的風險。
“那孩子的神态……實在動人啊……”卓新柳回味着,悠悠道,“一個為音樂而生的靈魂。”
“以他這個外形和嗓音,再加上這份喜歡,哪怕沒有今晚,也注定要前程似錦。”
“不過……”
卓新柳思及少年面上微微的病容與手中的盲杖,輕聲道:“可貴……也可惜。”
于雲晚汀而言,時間花在音樂上,比花在功課上更費心神。
一個是全身心投入,一個只是身為學生該做的。
已經是晚上十點,他趴在顧休與懷中,四肢無力,眼簾都擡不起來了。
分明困倦至極,卻打不出哈欠也睡不着,整個人虛弱又暈眩。
顧休與不方便開車,幹脆叫了代駕。
前後座升起擋板,顧休與一雙堅實臂膀将人箍着,撫摸他發心道:“回家喝點牛奶,就能睡着,好不好?”
雲晚汀甚至沒有聽清他說什麽,只無意識地恹恹點頭。
小貓意識朦朦胧胧,好似夢呓一般道:“顧叔叔……我今天很開心哦。”
顧休與唇都擱到他發頂上,在後座這一方小天地裏肆意地吻他頭發,低聲道:“以後想當歌手?”
這遠遠超出家人之間應當有的親密程度,可這些纏纏綿綿的吻都輕得很,不會驚動到小貓。
雲晚汀自顧自道:“唱歌開心,玩樂器也開心……但是我可能沒辦法唱一整晚。”
“只要有個小房子,和幾個可愛的人圍坐在一起,慢慢地唱幾首就很好了……”
他越說越慢。
顧休與隔着那些短短的小絨毛,吻了下他額角,才道:“那這個小房子不得人滿為患?”
雲晚汀毫無察覺,甚至又朝他壞中鑽了鑽。
顧休與并不欣賞音樂,他只欣賞雲晚汀。
顧家老爺子倒是文藝骨幹,年輕時常常在田埂上拉手風琴,也愛拉着自家夫人跳跳恰恰或者探戈。
然而這點子藝術細胞似乎全都遺傳給了長子,經商天賦倒是都給顧休與了。
不過這中間也有顧休與性格使然,因為這些在社交場合偶爾需要用到的技能,對他從未适用。
畢竟沒有人敢對着冷臉閻王爺說“您來跳開場舞”或者“您賞臉彈一曲”。
除了養小貓之外,顧休與的生活大約只剩下賺錢和健身,甚至這後兩項也是為了養小貓而服務。
雲晚汀是他生活的唯一重心。
雲晚汀喜歡唱歌,顧休與只喜歡聽雲晚汀唱的歌。
可是小貓趴在他肩頭,口中卻念念有詞:“陸長侵……”
顧休與閉了閉眼。
他扣着雲晚汀後腦勺,艱難道:“……就那麽喜歡他?”
“別喜歡他……行嗎?”
雲晚汀雙眼覆着布帛,擡手捧着面前人的面龐,試探着摸索。
他不确定道:“是竹露姑姑,還是荷風姑姑?”
富順抄着手在一旁嬉皮笑臉道:“小壽星如若猜不出來,可又得在下巴上添只小貓頭了。”
壽星小陛下兩腮一邊一個墨水小貓頭,聞言振作道:“……朕定能猜出來。”
身前人沒掌住,“噗”地輕笑一聲。
雲晚汀耳尖一動,立即道:“是荷風姑姑!”
“不成不成,”富順忙焦急道,“姑姑出聲了,陛下耳朵那般靈,自然一下便猜出來了!”
小陛下底氣不足道:“好吧這次不算……那,再換一個來。”
“來來來你去你……呃——”
小內侍這一聲好似抽風厥過去一樣,雲晚汀:“……怎麽了,富順?”
“沒什麽陛下……您、您摸摸這個?”
雲晚汀擡手撫上身前人的臉。
下颌、顴骨、眼眶、眉骨、前額……
他很快得出結論道:“這是陸長侵。”
富順好奇道:“陛下如何得知?”
雲晚汀摘了覆眼的布帛,果不其然是陸長侵不知何時進了殿中。
他一叉腰道:“因為陸長侵的骨頭特別硬,比鋼還硬。”
陸長侵:“……”
雲晚汀好容易猜對一回,整只貓都昂首挺胸,歡快道:“來人,研墨。”
內侍宮娥們不敢妄動,紛紛瞥向陸長侵。
“陛下先将壽面吃了,臣去。”
陸長侵無奈又縱容地笑了下,将青釉碗推到他跟前,又去給他磨墨。
雲晚汀挽袖,在他左邊臉頰畫上一只圓乎乎的小貓腦袋。
“陛下畫得真好,這小貓如此憨态可掬,”富順不禁贊道,“奴才們畫得歪七扭八的。”
雲晚汀:“……”
他指了指自己的臉道:“……鏡子給朕拿來。”
額上罩着一只寬厚手掌,雲晚汀迷迷瞪瞪地睜眼,條件反射一般握住對方手臂。
他哪有什麽力氣,手也小,根本圈不滿對方粗壯的胳臂。
可那胳臂偏偏就這麽一動不動任他握着。
雲晚汀才張了張唇,奶瓶便塞到嘴巴裏。
他本能般嘬了嘬,溫熱的檸檬水便徐徐淌入唇齒間。
一系列流程好似照顧小嬰兒似的。
雲晚汀:“……”
他坐起身,依舊默不作聲地握着顧休與的手臂。
顧休與摸摸他腦袋,問道:“怎麽了?”
雲晚汀轉過身子正對着他,雙手貼住男人面龐左右。
與夢中完全一致的方向,從下颌開始……直至前額。
相比那天賦異禀的聽覺,雲晚汀的觸覺只比常人稍稍靈敏一些。
此刻自己指腹收集到的骨骼、肌肉的觸感,與夢中有不同嗎?
雲晚汀滿心都是茫然。
夢中的陸長侵……會是顧休與嗎?
他喃喃道:“我要墨水,還有一支毛筆。”
顧休與注視他片刻,才去給他拿。
雲晚汀随意蘸了幾下筆尖,往顧休與臉上畫小貓頭。
顧休與:“……”
他躊躇道:“我有哪犯錯誤了?”
雲晚汀搖晃腦袋否認道:“木鵝有,但我想畫一只小貓頭。”
顧休與:“……”
小貓又善解人意地補充道:“畫完就可以洗掉,不用帶去公司。”
他明明看不見,然而這只小貓腦袋線條流暢、筆觸利落、惟妙惟肖……正如夢中那般。
随着小貓逐漸成型,一些零零散散的畫面與對白也逐漸湧入腦海。
正如一只原本密閉完好的水瓶,随着孔洞越來越多,裏頭封存的水會漏得越來越快。
原本做一場夢才能捕捉的少許回憶,如今他畫下小貓的短短幾分鐘便能獲得。
雲晚汀瞧見耄耋之年的老太傅在早朝時顫巍巍指着陸長侵鼻子,大罵他是亂臣賊子,還試圖觸柱以明志。
老太傅一生清正,為人又和藹慈愛,待雲晚汀不僅有師生之誼,也有舐犢之情。
下朝之後,雲晚汀特地前往老太傅府邸探望
老人家攥着小主子袖口,眼含熱淚道:“老臣無能,教陛下自幼落在那豺狼手中……”
聽見前朝後宮人人都在議論陸長侵何時撕下面具,宰了小皇帝取而代之。
“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把戲,誰還看不明白嗎?”
“連箭術都攔着不讓學,咱們太.祖陛下可是谥為孝武皇帝,子子孫孫哪個不是精于騎射?”
“我倒寧願陛下庸碌蠢鈍……昨兒聽陛下和陸将軍推演沙盤,陛下說得可頭頭是道!那閻王居然連連點頭……我生怕他當場拔刀!”
“幺幺,你在想什麽?”
低沉嗓音打斷思緒,雲晚汀執筆的手一抖,小貓的右耳便飛出去老遠。
顧休與視線緊鎖着他,換了個問法:“你在想誰?”
雲晚汀唇瓣翕動,倏地作貓貓嚴肅狀道:“顧叔叔,我懷疑你就是陸長侵。”
室內瞬間死寂,只剩男人猛然粗沉的呼吸。
顧休與一把攥緊他手腕,盡全力壓着怒意道:“雲晚汀……你把我當替身?”
雲晚汀:“……”
小貓正色反駁道:“我很認真的,顧叔叔,你不要鬧情緒。”
顧休與抽出他指間毛筆,咬牙冷笑道:“你剛剛畫畫的時候,是想給我畫,還是給他?”
小貓耐性很好,繼續循循善誘:“顧叔叔,你想想嘛,會不會你們真是同一個……”
“不可能。”
顧休與眼底墨色翻湧,喉嚨裏猶如紮滿烈火荊棘,嗓音都要燒穿一樣的決絕。
“……把我當替身,你想都不要想。”
雲晚汀指尖動了動,小聲道:“頑固。”
“什麽?”
小貓也鬧脾氣,道:“沒什麽,不是就不是,不是拉倒。”
他又小聲不滿道:“……哼!”
顧休與深呼吸幾下壓下喉頭血氣,一伸手臂抱起他。
雲晚汀:“……幹嘛。”
男人長長呼出一口氣,道:“……指頭沾上墨水了,給你洗手。”
每年輔導聯賽的這段時間,嚴子舜是不坐診的。
這一日他正對着去年那道平面幾何大題尋找第四種解法,忽而有人打電話過來。
他瞟了眼屏幕後接起道:“有何貴幹啊?我這正給你家小貓出題呢。”
通話另一頭始終緘默。
嚴子舜的直覺在此刻異常準确,皮笑肉不笑道:“……怎、怎麽了?苦澀暗戀又遭坎坷了?”
顧休與直接抛給他一個燙手山芋,道:“你能不能用催眠,讓我相信自己同時是另一個人?”
嚴子舜:“……?”
他面部肌肉抽搐,道:“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嗎?”
顧休與只沉聲道:“能嗎?”
九月很快便到尾聲,黃金周前最後的校級活動自然是運動會。
對于高三學生而言,校運會也是高考前最後的大型課外活動了。
廣播裏正持續通知:“參加男子4X100m接力的同學,參加男子4X100m接力的同學,聽到廣播後,請立即到檢錄處檢錄……參加男子……”
檢錄處擺着幾張課桌,雲晚汀坐在能曬到太陽的一張後頭。
頭上戴着頂奶黃色漁夫帽,帽檐是圓潤起伏的波浪狀,遠遠瞧着小貓腦袋跟頂着朵花似的。
他又看不見,既不能檢查運動員比賽資格,也不能登記運動員號碼。
奈何體育老師非從一班觀衆區把他領過來,說檢錄處的幾個同學要看着小學神養養眼睛才有動力,不然就要鬧罷工。
雲晚汀手邊擱着同學們塞過來的薯片餅幹果凍,自己在盲文紙上寫寫畫畫。
腦中關于趙國、關于陸長侵的記憶愈來愈多。
不再需要有強烈聯結的物品抑或場景,也不再需要夢境,他會在無數稀松平常的瞬間拾得記憶的碎片。
為免遺忘,也為了理順這些無序的記憶片段,雲晚汀幹脆一一記下來。
但小貓知道這是秘密,因此他選擇用盲文。
“好的那麽我們現在看到的就是宣大附中的檢錄處,幾位同學各司其職,為校運會的圓滿舉行貢獻出自己的一份力量……咦,這位小貓貓檢錄員在做什麽呀?”
雲晚汀聞聲擡頭道:“海心?”
邱海心拿着麥克,神情莊嚴道:“請稱我邱記者,小貓檢錄員閣下。”
宣大附中的校運會向來備受矚目,省隊每年都能挑到好苗子,地方臺媒體也會入校報道。
邱海心是跟着宣大校學委宣傳部來的,任務便是出一篇校園電視臺的報道。
雲晚汀歪了歪腦袋,問道:“邱記者,是在直播嗎?”
“那倒不是,”邱海心愛不釋手地摸摸他的小帽子,道,“怎麽啦寶貝,不想出鏡?”
“沒有,”雲晚汀搖頭道,“但是不要拍到我的紙哦。”
“好叭,”邱海心答應下來,又道,“對了。”
她面上難掩喜悅道:“昨天‘逐月’聯系我,說選中了我的畫參加下一場拍賣會。”
“逐月”是國內拍賣公司中的翹楚,能被選中,拍出高價自不必說,其後的名氣加持更令人神往。
雲晚汀登時星星眼道:“你好厲害啊海心……你好厲害啊邱記者。”
他真摯道:“你的畫一定很漂亮。”
邱海心被小瞎子說得心頭一酸,登時眼泛淚花,差點抱住小貓哭喊“我可憐的崽啊啊啊哇嗚嗚嗚”。
桌沿被人敲了下。
男生懶洋洋道:“小公主,3101來檢錄。”
雲晚汀指了指右邊道:“檢錄要去那邊。”
賀無野“啧”了一聲道:“那你不是檢錄員嗎?”
雲晚汀拆了個檸檬味果凍,道:“他們說我是來吃零食的。”
“起開起開。”後頭有人大力搡了把賀無野。
賀無野正想賴着與雲晚汀多待一會,被這一下子搡得火起,回身一瞧卻是賀非序。
賀非序一樣沒個正形道:“3102,恭請小公主檢閱。”
賀無野白眼翻上天,嗤笑道:“你有病?”
一雙手從他倆中間穿過,将3103的號碼牌擱到雲晚汀掌心,道:“汀汀,號碼牌是給你嗎?”
賀家兩兄弟齊齊望過去,便見霍召南正朝雲晚汀伸出手。
賀無野忙将自己的號碼牌往前遞,道:“那不得先收我的嗎,我是3101啊。”
雲晚汀:“……”
不是都說了檢錄在右邊了嗎?
邱海心:“……”
這仨人踩着她話筒線了。
後頭的3104號體育委員:“……”
緊趕慢趕來檢錄,想着能和小公主說上兩句呢,怎麽還是晚了一步……三步。
“幺幺,”顧回風不知從哪冒出來,壓根不往這幾人身後排,直接拖了把椅子坐在他身側道,“我說真的,我們這學期去新校區肯定是二叔搞的鬼,還搞什麽寄宿制……我周末翻丨牆出去,他還讓人攔着不準我進家門!”
雲晚汀不解道:“可顧叔叔有什麽理由這麽做?”
顧回風不假思索道:“當然是因為我喜……”
話音戛然而止。
雲晚汀還在等他回答,瞳仁柔和如水。
顧回風洩氣道:“……因為他嫉妒我和你關系好,不想讓我跟你親近。”
雲晚汀又問道:“……那他怎麽沒有嫉妒你爺爺奶奶呢?”
顧回風不以為然道:“哪能一樣,我年輕啊,我說真的,二叔肯定有點心理變……”
“這誰啊汀汀,”賀無野直接打斷,笑得極不友好道,“介紹一下?”
雲晚汀遂道:“他叫顧回風,現在高二。”
賀無野別有深意道:“姓顧?”
雲晚汀道:“他是顧叔叔的侄子。”
“不去檢錄在這幹嘛呢,”賀非序開口,語氣帶刺,“靠我、們、班、同、學、那麽近。”
霍召南倏忽問道:“汀汀,幺幺是你的小名嗎?”
“嗯,”雲晚汀點頭道,“本來是爸爸媽媽這麽叫的,後來顧家就都這麽叫啦。”
賀無野登時道:“那我也叫你幺幺呗。”
雲晚汀猶疑道:“……可是,幺幺只有家裏人才叫的。”
賀無野聞言,酸得都能榨檸檬汁了,道:“這臭傻……這誰啊就能當你家裏人?”
顧回風煩死這一個個圍着雲晚汀,只朝着他越湊越近。
雲晚汀對顧家人不設防,小狼崽子對小貓都垂涎三尺了他還毫無所覺。
體育老師才當完跳高那邊的裁判,回來瞧見這邊擠擠挨挨的,剛要訓斥幾句。
豈料雲晚汀口袋裏突然冒出男人冷硬的嗓音:“顧回風,滾一邊去。”
雲晚汀:“……”
其餘人:“……?”
什麽動靜?
雲晚汀急急将手機拿出來,抗議道:“顧叔叔,你答應了不出聲的。”
顧休與一面大步流星,一面端詳着屏幕裏的,道:“我馬上到你們操場。”
今兒校園開放,媒體、省隊、宣大社團、附近小區的大爺大媽、學生家長……泥沙俱下的,顧休與不放心,便叮囑雲晚汀一直開着視頻。
雲晚汀原本不答應的。
賀非序先前說他是小叔寶,雲晚汀很想要證明自己是獨立自強的小貓。
還是顧休與再三保證自己不出聲,雲晚汀才勉強同意。
鑒于顧氏年初給附中捐了兩棟樓,顧總受邀在校運會閉幕式上講話。
他提前半天到,也沒打算告知校方.
體育老師見這些人都盯着人家小學神的手機,不由得兇巴巴地将這群吵吵嚷嚷的運動員趕走去檢錄,笑罵道:“一群不省心的臭小子。”
顧休與到時,雲晚汀已經收好了自己的小記錄。
他自然地給雲晚汀整整帽檐,道:“我剛在家收拾行李,怎麽要帶那麽多盲文紙?”
明日黃金周開始,附中參加聯賽的同學們便要啓程去臺汝。
昨兒夜裏,顧休與讓雲晚汀将自己想帶的列個清單出來,其餘的生活用品他就給張羅了。
雲晚汀自然是為着記錄記憶,此刻只得含糊其辭道:“……我想着可能有用得着的地方……如果重的話,不帶也可以的。”
小貓一說謊便露出飛機耳,顧休與瞧得跟明鏡似的。
況且依雲晚汀的性格,如果沒有隐情,小貓才不會管沉不沉,說要帶就是要帶……這麽提一句便主動退步,就差舉個小木板寫上“小貓心虛”了。
顧休與注視雲晚汀,只是道:“重倒是沒有……但你是不是有事故意瞞我?”
雲晚汀:“……”
他咕哝道:“到底怎麽看出來的。”
不過他正想試探一下,遂趴在桌上,一歪腦袋對着他,順勢道:“顧叔叔,你這麽能揣摩人心,要是在古代,肯定是那種亂臣z……我是說,大權臣。誰的想法你都能看透。”
“就是……如果皇帝還小,沒有反抗能力,你就要取而代之的那種。”
“對吧?”
顧休與不疑有他,直白道:“當然。”
雲晚汀“哦”了聲,若有所思地輕嘆道:“……是啊。”
翌日兩人一出樓便讓冷風灌了一脖子。
昨兒天氣預報說有寒潮,從半夜便嗚嗚刮起陰風,勢頭愈來愈猛,人在戶外幾乎睜不開眼,氣溫也驟降至10℃上下。
見雲晚汀一眯眼,顧休與立即又将人護回樓道裏。
出門前顧休與給雲晚汀戴了口罩與圍巾,當下他又将圍巾朝上拉了拉,眉頭幾乎打出個死結。
倘或能平穩過渡到冬天,雲晚汀還能略微好受些。
怕只怕今兒這樣驟然轉涼,簡直能把他那身子骨摧殘碎了。
短短幾步路,雲晚汀全副武裝,卻仍舊覺得朔風無孔不入,直至上了學校的大巴車才緩過來。
凍得發僵的身體被車上的暖風一烘,又蔓上來癢意。
摘去口罩,雲晚汀蹙着眉阖着眼忍耐須臾,還是不禁捂住唇瓣咳嗽起來。
顧休與趕忙攬着他拍背順氣,又取幾顆甘草片給他含着。
他近乎神經質地頻繁碰觸雲晚汀額角,仿佛一時不察,雲晚汀便會發起高燒來。
參賽學生本就坐不滿車廂,且由于顧休與自帶生人勿近的氣場,兩人坐在大巴車最後頭,學生們便盡量靠前坐,打消了與小學神近距離接觸的念頭。
嚴子舜倒是施施然坐在最後一排另一端,面色肅然道:“要不要緊啊,拿不拿獎都次要的,咱幺幺病了可不行啊。”
雲晚汀喝了點溫水,輕聲道:“我現在感覺還好。”
嚴子舜将信将疑道:“臺汝可比咱們這還冷不少,明兒預告還有雪,要是不舒服一定趕緊說啊。”
他見小貓蔫蔫的,不由父愛泛濫,又想摸摸腦袋哄哄。
結果才挪了一個座位,顧休與便冷聲道:“起開。”
嚴子舜翻個大白眼,坐回另一端。
目光掃了掃前頭的學生們,便見九成九的都在暗中觀察後排。
只是想親近雲晚汀的,眼神便是關切和好奇多些。
剩下那撥,是關切和敵意多些。
嚴子舜再偏頭瞅瞅。
小貓鼻尖回暖後便伴随着紅,瞳仁也凝着一層薄露。
顧休與臂膀廣闊結實,似桎梏又似庇護,緊緊攬着他,又是揉揉鼻尖,又是試試額頭,穿插着輕柔地撫摸發頂。
雲晚汀便很自然地倚着他肩頭,修複身上被寒潮蹂丨躏過的小零件們。
嚴子舜心中默嘆。
習慣可真恐怖啊……
這一輛車上除了雲晚汀本人之外,任誰瞧着這親密程度不是越界的?
……多少真正的戀人,都未必能如此滿腔憐愛珍重,小心翼翼地依偎愛撫、交頸相擁。
可偏偏當事人在這樣的溫存裏長起來,對此習以為常。
哪怕绮念與渴求摻入這份溫存裏,他也毫無覺察。
大巴向機場駛去。
嚴子舜自掏腰包給孩子們訂的商務艙,一路平穩地抵達臺汝機場。
臺汝靠北,寒潮肆虐,氣溫已逼近冰點。
入住民宿後,顧休與先将空調風速開到最大,又将取暖器挪到雲晚汀身側。
開了行李箱換掉床單被罩,将幾個熱水袋灌滿塞進被子裏,待被窩裏暖和起來才剝掉雲晚汀的衣裳,拿被子将人裹好。
他還帶了可折疊的矽膠盆,拿出來進了衛生間。
小貓生性喜歡靠着暖和的東西,待顧休與端着盆溫水從衛生間出來時,便瞧見雲晚汀腦袋都要貼到取暖器上了。
“……”他不曉得是笑是氣,擱下盆道,“腦袋燒着了怎麽辦?”
雲晚汀此前被凜風吹拂得身體又涼又僵,連呼吸都費力不少。
現下只将小腦袋露在外頭,取暖器烤得小貓變成溫熱蓬松的一團,不适瞬間消弭許多。
他歡快地抖抖腦袋道:“好暖和呀,烤焦了也沒關系。”
他本就清瘦單薄,在厚實被子裏幾乎瞧不見起伏,尋不着胳膊腿的位置。
顧休與探手進被子,摸索着捉上他足踝,繼而将他扶起來坐在床沿。
被子因起身的動作而滑落垮塌至腰間,顧休與又伸手給他提到脖頸再裹緊,恢複老北京小貓卷的造型。
足心接觸到溫水,漸漸下沉浸沒,暖意由雙足上行至四肢百骸。
雲晚汀舒适得小小喟嘆一聲。
顧休與自個兒衣裳都沒來得及換,光伺候小貓祖宗去了。
見他終于沒那麽萎靡,才略略放寬心。
随手開了電視,是臺汝的地方臺。
“寒潮天氣仍在繼續,我市氣象臺1日18時升級發布寒潮黃色預警。1日,冷空氣……氣溫下降6~8℃,局部降溫将達10~12℃。2日起到4日……随着寒潮發力,一輪大範圍雨雪也逐漸鋪展開來……”[注2]
雲晚汀支棱起耳朵道:“是要下雪了嗎?”
顧休與立刻攥了下他踝骨以示警告,道:“下雪也不能在外頭瘋玩。”
雲晚汀被攥得身體一麻險些坐不住,忍不住輕哼一聲道:“好癢,顧叔叔。”
顧休與手下一頓。
他都不曾用力,是雲晚汀不經碰,眼見着便染上一圈淺紅,倒似月老的姻緣線纏上足踝一樣。
顧休與擡手,拿指頭側邊蹭了蹭。
膚肉原本便被溫水泡得軟熱活絡,感官敏銳得一碰便戰栗。
軟嘟嘟的牛奶布丁會柔軟無依地打晃兒,柔白表皮薄薄一層,剔透得能瞧見裏頭嫩紅的果汁芯子。
雲晚汀試圖閃躲,将腳靠到盆的後沿,道:“水涼了,可以倒掉啦。”
顧休與一動不動地凝視着他的足尖。
十片趾甲粉瑩瑩仿佛淌着釉光,罩住底下十只圓潤白膩的小蜜桃。
雲晚汀不曉得顧休與做什麽杵在原地,更猜不着顧休與正眸色深沉地牢牢盯着他腳瞧。
他只感受到愈發熱燙的吐息噴在膝頭與小腿,蒸汽一樣灼沸。
膝上挺峭的骨節漸漸浸入濡濕的緋紅,綻放在如雪的肌膚之下。
雲晚汀惶惑地攥緊掌下的床單,色厲內荏地警告道:“真的涼掉了……再靠近我生氣了哦!”
[注1]盧仝《有所思》
[注2]參見中央氣象臺新聞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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