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追尾巴小貓(古代篇·含真變小貓)

第43章 追尾巴小貓(古代篇·含真變小貓)

三月初三午後,禮部侍郎嚴舜之匆匆步入廂房中,哭喪着臉道:“陛下喲,臣的顧渚紫筍都要被陸将軍飲完了,您……”

帳幔裏坐起個清瘦身影,烏濃長發披散在腦後,輕輕揉了兩下眼睛,嬌憨至極的模樣。

明黃寝衣的系帶睡得松散,柔軟的雪色頸項纖細修長,在午後和煦辰光裏泛着瑩瑩潤澤。

衣領微亂,嚴舜之第一眼落在對方光滑長發與纖弱鎖骨上,驚得忙不疊上前去給他整衣衽、攏發絲。

他絮絮念道:“要死了,一旦叫陸将軍知曉陛下在臣這兒散了頭發、又只穿着寝衣,臣這身家性命也不用要了……”

“朕困了,便在你這兒歇會兒,”雲晚汀慢吞吞道,“哪裏要他準允。”

被窩暖熱,他睡得雙頰潮紅,襯得眉眼猶如火燒雲一般豔麗奪目,當真一副活色生香的海棠春睡圖。

連嚴舜之這樣自認心無雜念的,都禁不住呼吸一窒,心口“砰砰”地橫沖直撞起來。

他錯開視線,期期艾艾道:“您、您二位神仙打架,我們小鬼遭殃啊……陸将軍在前頭跟牛一樣飲了一盞又一盞,就等您出去呢。”

“他費了多少,過後朕都補給你便是,”雲晚汀滿不在乎道,“左右朕暫時不回宮。”

嚴舜之心道:要真補得回來,那也不是您補的。

小陛下活潑,除卻年節、辦差、出謀劃策等慣常賞賜外,臣下合眼緣他要賞一賞,字寫得好他要賞一賞,用膳時間若召人去禦書房問話,耽誤了人家的進食,他也要賞一賞。

這禮有時從私庫出,有時直接從桌案上、多寶格上拿點什麽擺設器具,讓人揣襟裏走。

因着尚年幼,雲晚汀賞下來的大小玩意兒的造型大多稚拙可愛,臣子們喜歡小陛下,也喜歡小陛下的賞。

然而不知從何年何月起,雲晚汀前腳賞下去,陸長侵後腳便在隐蔽處将人截住,用旁的名貴物事,将雲晚汀的賞換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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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他用以交換的都是不遜于禦用之物的珍品,可小陛下的純善心意哪裏是能用來換的!

只是臣子們壓根無法同陸長侵的威勢抗衡,只得敢怒不敢言地接受這種近乎強迫的交易。

嚴舜之拉了張椅子坐到雲晚汀身側,擺出一副要促膝長談的架勢,道:“陛下,臣聽聞……早朝後,您賞了陸将軍二十廷杖?”

雲晚汀立即緊張道:“這樣快便傳遍了?”

見小貓瞪圓了眼,嚴舜之頓時起了促狹心思,誇大其詞道:“可不是,如今陸将軍在朝野上下可是一絲威望都不剩了,人人都曉得,陛下輕飄飄一句話,便能教他整個脊梁都皮開肉綻!”

雲晚汀嗫嚅道:“哪裏皮開肉綻了……朕瞧過根本沒大礙。”

嚴舜之見他輕而易舉便被唬住,簡直要樂出聲來。

小笨貓,真要皮開肉綻了,還能跑來嚴家,一面喝茶、一面等着逮你回宮?

他正色道:“陛下今年成丁,用不了幾年便可親政,您有攬權的意圖、想打壓權臣,都是理所當然。”

“只是陛下,二十廷杖,理由不過是個輕飄飄的殿前失儀,太操之過急、也太重了。”

雲晚汀登時急道:“沒有重!”

他解釋道:“朕下的令是‘打’……怎麽、怎麽會皮開肉綻呢……”

打、着實打、用心打……三種命令,從敷衍、到認真、再到奪人性命,都是宮裏君臣之間不成文的約定。

雲晚汀既然說“打”,那也難怪陸長侵能優哉游哉喝嚴舜之的好茶。

嚴舜之見小陛下急得眼圈都紅了,霎時間比小陛下更急,手忙腳亂道:“陛下陛下,臣說得不對,您可千萬別掉金豆豆啊,哎喲沒事沒事……”

他抓耳撓腮,起身打算去找帕子。

結果一回頭,陸長侵立在內室門口,眼神冷得能将他身上戳出一萬個窟窿。

嚴舜之:“……”

吾命休矣。

他禁不住納悶:自己這宅院雖說不比皇宮恢宏廣闊,可也是三進大宅,陸長侵是如何精準定位雲晚汀身在何處的?

再者說,滿都城這麽些公侯伯子文武官,陸長侵何以曉得陛下跑到他家來了?

難不成朝夕相處這麽多年,百裏外都能聞着小貓味追蹤過來?

雲晚汀質問陸長侵道:“誰準你找來的,朕想回宮時自會回去。”

陸長侵對着他屈起雙膝,先規規矩矩行了個大禮,道:“罪臣陸長侵叩見陛下,伏願陛下萬歲長安。”

雲晚汀瞪他半晌,才不情不願道了聲:“起身吧。”

嚴舜之立即識時務道:“微臣先行告退。”

陸長侵行至床畔,捧起雲晚汀的頭發給他梳發髻,低聲道:“這破床這麽硬,陛下也睡得下去?”

雲晚汀憤憤道:“那也比你的床舒服!”

寝殿內室有張窄床,不明就裏的大都以為那是雲晚汀白日裏休憩時随意坐坐躺躺的。

可事實上,那是陸長侵用來睡覺的。

只不過昨夜陸長侵将他拽……雲晚汀想想嚴舜之還說他罰陸長侵罰得重,根本不曉得陸長侵多麽可恨!

陸長侵給他梳了個圓鼓鼓的小發髻,再蹲下給他揉腿,問道:“跑這麽遠,腿酸不酸?”

雲晚汀默默腹诽:再酸也比不上昨夜酸。

他踢陸長侵,開口又趕人走:“休想帶朕回去,你自己回。”

陸長侵不讨他喜歡,卻明白誰讨他喜歡,于是道:“臣今日出宮前,瞧見荷風立在殿門外,一直在咳嗽,後來往太醫院方向去了,大約身體抱恙。”

雲晚汀立時緊張起來,蹙着眉道:“朕前幾日也咳嗽,姑姑大約是被朕連累了……”

他說着便站起,展開雙臂示意陸長侵給他披外衫,繼續道:“朕回去瞧瞧姑姑。”

陸長侵不但給他披上外衫,還罩了件鶴氅。

雲晚汀試圖拒絕道:“陽春三月穿什麽鶴氅……”

“春日風大,陛下又才睡醒,”陸長侵不容他抗拒,一面系衣帶一面道,“吹着了要喝苦藥。”

雲晚汀又輕哼一聲,小豬貓一樣。

衣帶一系好,他便甩開陸長侵,蹬蹬蹬朝外跑去。

一路上嚴家的丫鬟小厮跪了一路,雲晚汀來不及一一叫平身,先道“都起來都起來”,又換作“不必跪,通通免禮”。

他仿佛迫不及待地想将陸長侵甩在身後,然而才跑出主院,胸肺便感到一陣撕裂一樣的痛。

于是他不得不停下腳步,才捂着心口咳了兩聲,腰上便攬過來一只大掌,将他帶到近旁的樹蔭底下。

枝繁葉茂,能将二人身影遮住。

陸長侵給他撫着胸口,語氣難掩焦灼:“身體不要了,跑這麽急?”

雲晚汀緊閉着眼等那陣銳痛過去,才沒頭沒腦地輕聲冒出來一句:“陸長侵,朕要親政。”

“親政便親政,”陸長侵緊攬着他,不敢輕也不敢重,一股腦道,“明日便親政都可以,只要陛下不再跑這麽急了!”

“我不要你給我!”雲晚汀陡然不滿起來,一面推陸長侵一面道,“我是君,你是臣,我要親政,不必你點頭!”

他情緒一起伏便總是你啊我的,也忘記自稱“朕”。

陸長侵仿佛一瞬間捕捉到他心結所在,又被他下一瞬撕心裂肺的咳嗽聲驚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眸底都透出同樣撕裂一樣的血紅色,一面給雲晚汀順氣,一面将所有能剖白的話盡數倒出來:“陛下,陛下……您說什麽便是什麽,臣唯皇命是從……嚴舜之,請大夫!!!”

嚴舜之正在書房面壁呢,生怕自個兒瞧見什麽不該瞧見的。

結果陸長侵猛一下厲聲吼叫直穿過門牆,炸雷一樣劈得他打了個哆嗦,趕忙奔将出去問道:“怎麽了發生何……”

眼前場景,險些教他眼仁兒一翻背過氣去。

樹影裏陸長侵袍袖染血,懷中摟着的小龍珠子止不住地咯血,一副出氣多進氣少的支離模樣。

嚴舜之駭得舌頭都捋不直:“大夫、大夫呢……快、快請!!!”

雲晚汀坐在一片空茫濃霧之中,他思緒也有些朦胧,辨不清何年何月。

手背碰到東西,他垂眸,便瞧見一只圓滾滾的木雕小熊。

這是他阿耶在他四歲時給雕的,父母去世之後,他便将這些小玩意兒都收到了百寶箱裏。

雲晚汀拿起小熊,忽而聽見女聲熟悉而溫柔道:“寶寶。”

他猝然擡頭,便見他阿娘坐在他身側。

雲晚汀忽然便失去所有言語能力,他怔怔坐着,眼淚一骨碌滾落一串。

阿娘将他抱進懷裏,摸着他的腦袋問道:“怎麽了寶寶,怎麽哭鼻子啦?”

雲晚汀已經有太多年沒有被娘親抱在懷裏,她的懷抱溫暖、柔軟,香氣也令人安寧。

小貓将腦袋埋在娘親肩頭,如同五歲時第一個沒有父母陪伴的夜晚一般,默默掉着眼淚。

“乖寶寶,不哭了哦,阿娘抱抱,”阿娘親親他腦袋,輕聲道,“長大了,長得這麽好,和阿娘想象得一模一樣。”

雲晚汀聽她這樣說又哭得更兇,往她懷裏拱了拱,忍不住小聲道:“阿娘,汀汀想你……阿娘帶汀汀走吧。”

從雲晚汀咯血起,嚴宅便籠罩在愁雲慘霧之中。

府醫縱使再有回春妙手,卻也不是萬能的。

太醫院的老院正也在這條街上,嚴舜之親自将人半拖半背過來,可老人家搭了一會兒腕脈,居然顯出老淚縱橫的悲觀之态。

“老臣無能……倘使陛下能捱過今晚,大約便能有驚無險……”

嚴舜之聽得心驚肉跳。

先前派去宮中請來的幾位太醫院名手此時也匆匆趕到,一探脈象無不神色凝重,伏跪于地,讷讷道:“臣等無能……”

“都出去。”陸長侵握緊腰刀的刀柄,冷聲道。

未幾,室內靜寂下來。

陸長侵緩緩俯低身體,臉貼住雲晚汀頸側。

雲晚汀體溫本就偏低,此刻性命垂危,簡直要冷得好似新雪薄冰一般。

陸長侵将錦衾掖了又掖,生恐他被一絲冷風侵襲,以致于病得更重。

也正是這樣貼近了,他才聽到雲晚汀一直在小聲呼喚着什麽。

陸長侵立刻凝神分辨,才聽出他口中喃喃喚的是“阿娘”。

“陛下……”陸長侵動了動唇,艱難道,“陛下再等等……好不好?”

他不知道要如何才能留下雲晚汀,雲晚汀夢到了阿娘,他們陰陽兩隔十一年,是血濃于水的親人。

小貓怎麽會不想賴在母親懷裏撒嬌,怎麽會不期盼着永遠永遠都不會同娘親分開?

“不是說要親政、要做一代聖君?”他明白自己吐出的每個字都如此蒼白,卻又不得不費盡心思挽留。

“別走,你怎麽能就這麽一走了之……”他咬着雲晚汀頸側脆弱柔嫩的軟肉,念出那個從未宣之于口的稱呼,“汀汀。”

春日多雨,半夜裏枝葉沙沙,天氣陰沉得令人心頭窒悶。

嚴舜之已是第十六次舉着香對着祖宗牌位拜三拜、再将香插丨入香爐之中,每回祈禱的都是小陛下有驚無險、逢兇化吉。

“醒了……醒了!”老管家在祠堂外顫聲道,“大人,陛下醒了!”

嚴舜之祈禱的聲音瞬間一停,他一把拉開門往廂房奔去,結果一推門沒能推開,險些撞門板上。

他皺眉問管家:“……這怎麽回事?”

管家面露難色道:“是陸将軍說的,可他也一直不曾開門。”

嚴舜之噎了一瞬,擺擺手道:“随他去吧,讓府裏上下都注意着點,盡量莫靠近這廂房方圓三尺。”

經此一劫,嚴舜之已然預料到……這房門下次打開,應當要在許久許久之後了。

“陸長侵……”雲晚汀掙紮了一下,立刻便被男人雙臂牢牢困住,緊得幾乎令他呼吸不暢。

他微微蹙額道:“我有點痛……”

陸長侵立刻松開手,颠三倒四道:“胸口疼嗎,哪疼?臣去找太醫……”

“不用,”雲晚汀拽了拽他衣袂,道,“你別勒那樣緊便好了。”

他語氣裏含着點恍惚的雀躍:“方才睡着時,朕夢見阿娘了,她那麽溫柔,會抱抱朕,還叫朕寶寶,朕好高興。”

陸長侵閉了閉眼,揩了揩他眼尾一抹濕痕。

真是水做的,掉起眼淚來都是大顆大顆的,一會子便将前襟都浸得濕漉漉。

眼尾貼上來兩片溫熱,雲晚汀一呆,陸長侵又吮他的眼尾肌膚,舔掉淌出來的一顆顆眼淚。

他驚得一時作不出反應,陸長侵已然吻了上來。

淚水的鹹澀味道霎時充滿口腔,雲晚汀臉頰一皺,小聲說了個“鹹”,又被陸長侵封住唇舌。

小陛下還顧忌着身在臣子家裏,一直将陸長侵往外推。

可他越抗拒,陸長侵逼得越近,掠奪得越兇狠。

親得雲晚汀唇瓣都麻透了,眼淚比方才湧得更厲害,哼哼唧唧輕也不要重也不要,一碰就紅着眼睛要哭。

陸長侵這能忍得住才見鬼,将人一路困到角落裏去,一絲口耑息的餘地都不給留下。

他那舌頭跟鐵杵一樣,攻勢猛烈,雲晚汀張着唇,兜不住甜蜜口涎,馬上便要淌下來,又被男人悉數卷走,再狠狠吮幾口他軟到發抖的唇舌。

這可是在臣子家中,小陛下死死忍住了不能發出奇怪的聲音。

可陸長侵總朝他每攵丨感點上啃咬,每每逼得他顫出幾絲含着哭腔的哼吟。

影轉高梧,朗月初出,陸長侵抱着雲晚汀走出房門時,院裏院外果然空無一人。

算他嚴舜之識相。

雲晚汀小臉都埋在厚實的大氅裏,只露出一角皓白的下巴尖。

即便是這樣小的一片位置,都可見縱橫斑駁的淚痕。

這件黑狐大氅是陸長侵的,雲晚汀的鶴氅方才墊着,早已被淚水浸透,皺得不成樣子。

就算是被陸長侵親兩下就哭了,可他原本坐在陸長侵身上,甜絲絲的淚水不會沾染別的,只會沾染陸長侵。

然而他才往鬼門關走一遭,現下又哭又痙攣,完全癱軟成一灘水,還在不住抽噎,仿佛随時要接不上氣,哪裏還坐得住。

他堅持不能在這屋裏留下痕跡,陸長侵只得拿過他的鶴氅來鋪着。

他身體跟薄胎白瓷一樣,碰一下好似便要碎掉,因此二人間大多數的親密其實都是陸長侵單方面伺候他,只不過陸長侵也樂在其中。

春夜暖風裹挾着花香,雲晚汀嗅了嗅,勉力支起一線眼簾,迷迷糊糊道:“紫丁香……”

“是,”陸長侵摘了一小朵紫丁香給他簪在發間,道,“陛下睡吧,醒了便到家了。”

“陛……郎君,咱們還是回去吧……”

一轉眼便是寒食,雲晚汀撐着把白玉骨傘,一襲楊妃色長衫外罩象牙白披風,發間束着條月白緞帶,嬌俏又雅致,活脫脫一位出門賞春踏青的世家小公子。

奈何身側的小厮……實則是扮作小厮的小內侍富順,哭喪個大臉,苦哈哈勸他折返。

雲晚汀聽他的才怪,自顧自朝前走,道:“你牽好小馬,不準啰唣。”

富順愈發不解道:“您說您又不會騎馬,還怕它尥蹶子,為何要牽它出來呢?”

“多嘴,”雲晚汀拿團扇柄敲他的頭,道,“銀鞍白馬,不是顯得風度翩翩嘛。”

富順挨了一記輕敲,卻仍有疑惑:“您不拿折扇,反而拿把團扇,這又有何深意?”

雲晚汀手上是把羅面繡貓蝶圖團扇,一只小貍奴正弓起脊背欲撲向桃花枝梢的蝴蝶,繡娘技藝顯然精湛至極,那小貍奴與蝴蝶栩栩如生,瞧着要從扇面上躍下來一般。

雲晚汀撫了撫桃花瓣,一歪腦袋理所當然道:“因為團扇漂亮。”

富順心下發愁。

自家主子這模樣如此清豔姝秀,一把腰身細如春柳,本來就像個喬裝扮作小郎君的小娘子。

還手執這樣一把團扇——甚至是個喬裝得不甚熟練的小娘子。

團扇上繡着小貓,執扇的小陛下也像只小貓。

甚至因被阖宮上下寵着長大,這小貓第一回上街時,顯得天真爛漫又好奇。

貓兒眼圓溜溜濕漉漉,一時盯着吹糖人的老叟,一時又望向磨菜刀的壯漢。

春日風大,吹得雲晚汀額前細細軟軟的小碎發輕輕搖晃。

他一受風,鼻腔一癢,不由得打出個噴嚏,而後緊了緊自己的披風襟口,薄薄眼尾霎時有些泛紅。

富順覺得自家主子腦門上頂着行字。

——“有錢、貌美、可愛、弱不禁風、而且笨笨的很好騙的小貓。”

他心中叫苦不疊。

小陛下要出宮,沒人舍得拘着他。

可他不肯多帶些人,誰放得下心呢,也就是陸長侵走前交代過他在陛下身邊留了人暗中保護,才令他們不那麽提心吊膽。

陸将軍喲,您怎麽就去視察河工了,陛下要是稍有不測……可怎麽是好哇。

雲晚汀原打算沿着河邊走一走,再去找間茶樓聽說書,可他在河邊才走了一小段便被塞了滿懷的花,且男女皆有……

他第七次拾起一位小娘子“不慎”遺落的絹帕,對方羞紅了臉道:“多謝郎君。”

雲晚汀臉比對方還要紅呢,搖搖頭道“舉手之勞”,言罷連耳尖都紅透了。

富順瞧得嘴角抽搐。

附近人越來越多,富順擔心容易出亂子,連忙護着雲晚汀往冷清地兒去。

這一片也有些小商販,雲晚汀在個賣面具的小攤前停下,将一張青面獠牙的惡鬼面具往臉上一扣,問道:“可怕嗎?”

面具是挺可怕,然而小陛下扣住面具的手纖細白嫩,指關節暈着粉,問話時還微微歪了歪腦袋。

丁點兒大的小貓假扮猛獸,然而毛茸茸的耳朵尖尖和粉色肉墊都沒有藏好,還要問可不可怕。

富順剛要捧場說可怕,一轉眼瞧見不遠處立着個高大人影。

這下是真可怕了。

他咽了咽口水道:“可怕,可怕……您要買這個?”

雲晚汀輕輕颔首道:“贈與……”

然而這是在外頭不好提名字,便道:“贈與陸公。”

他點點面具道:“他戴上,能止小兒夜哭。”

“郎君。”

男人嗓音低沉,自不遠處傳來。

雲晚汀一怔,意外地回過身道:“提前回來了,差事辦得如何?”

“嗯,”陸長侵走過來,直接牽住他的手,對富順道,“你回吧。”

富順讷讷應了便退開。

行至拐角時,小內侍悄悄回望。

陸長侵将自己的披風解下來罩住雲晚汀,墨色披風又寬又大,小陛下瞬間便像沉入濃霧之中。

唯有露在外頭的小臉兒是瑩白的,還仰起來向陸長侵笑,像自己跑到猛獸巢穴裏、露出細白小脖頸給人啃的小奶貓。

雲晚汀一手抱着花,一手和陸長侵牽着,兩個人沿着深巷緩緩而行。

“重造堤壩與疏浚淤泥如今已初見成效,也算河道總督盡心,”陸長侵将雲晚汀的五指越扣越緊,說完正事便緊接着談情說愛,“臣臨去前,走了趟靈空寺求了支姻緣簽……”

雲晚汀卻仍滿腦子治水之事,又關切道:“巡河官兵如何?”

壓根未意識到自己打斷了陸長侵的姻緣吉兇。

陸長侵:“……”

他只得又回答道:“已着人時時考校,臣也親自抽檢過一批,确保可用。”

雲晚汀颔首,又道:“開挖引水河……”

“陛下,”行至一棵老槐樹的暗影裏,陸長侵忽而垂頭咬了他唇瓣一口,惡狠狠道,“臣的述職報告都遞到禦書房案頭了,陛下回宮再看可好?現下,臣得同陛下說說姻……”

他話音猛地一停,察覺雲晚汀眼神好奇又躍躍欲試……地越過他頭頂,望向不遠處沿河大街上一幢三層小樓。

那樓頂左右檐角各懸一盞胭脂紅的風燈,光影朦胧暧昧。

雲晚汀小聲道:“好漂亮呀……那是什麽地方?”

陸長侵莫名生出不祥的預感,面無表情道:“應當是……勾欄院。”

雲晚汀拽住他衣袂道:“去看看。”

陸長侵青筋一跳,堅決道:“不可!”

雲晚汀立刻松開他,道:“那朕自己去。”

他只知勾欄能聽戲娛樂,并不曉得暗裏的皮肉生意。

陸長侵總覺得雲晚汀還太小——盡管他對“還太小”的小陛下已做過不少禽丨獸事。

雲晚汀撂下話便快步朝前走,陸長侵只得跟上,又同他十指緊扣。

門口龜公遠遠便注意到這倆人,他一萬個看不懂這倆人何以扣着手來勾欄院,那墨色衣袍的高大男人還閻王索命一般肅着張臉。

但那小郎君細皮嫩肉,一身行頭價值萬金,瞧着脾氣還軟,說不得能教他大賺一筆。

他堆出谄媚笑容迎上前,正要熱情招呼,雲晚汀卻徑自繞過他,走向前方的另一條小巷。

龜公:“?”

連陸長侵都始料未及,進了那巷子後便問道:“不進去?”

雲晚汀食指豎在唇前,朝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道:“從正門進去多無趣,要了解一個地方,就要看後門的生态。”

這話還算在理,只不過他要了解的是勾欄院……

他拉着陸長侵一路繞到後門,遠遠觀察一眼。

門并未關,只是有不少壯漢手持木棍守着。

雲晚汀拽拽陸長侵,道:“你有法子弄暈他們吧。”

陸長侵:“……等着。”

半盞茶工夫陸長侵便去而複返。

雲晚汀繞過地上橫七豎八昏迷的人,暢通無阻地進了後院。

他左右權衡一下,朝一間竹林深處的小院去。

三交六椀菱花窗上現出半個小貓腦袋。

雲晚汀半蹲着,細白十指扶着窗臺,身子藏在窗臺之下,只露出烏溜溜的雙眼悄悄朝裏望,十分謹慎的模樣。

陸長侵:“……”

小笨貓,這樣怎麽可能藏住?

陸長侵自己立在房中人的視線盲區裏,倒是隐蔽。

他正想提醒,窗扇便瞬間從裏頭打開。

雲晚汀:“……”

房中的胡七娘瞧見窗外有人,本以為是窺伺的登徒子,可那腦袋看着小小的,影子又毛茸茸的……她又猜想是小孩子惡作劇。

只是一開窗,倒真不是小孩子,只是個小腦袋的年輕小郎君。

……是小郎君嗎?若說是女扮男裝的小娘子,似也說得通。

雲晚汀哪裏料到被人發現得如此之快,他同胡七娘對視片刻,雙頰漸漸染上緋紅。

胡七娘原本一肚子的質問要講,可也忽地半個字都吐不出來。

兩個人紅着臉對視,雲晚汀先開口道:“抱歉,我并非采花賊……我……”

胡七娘臉色不大好,才開口說了個“我”便捂着肚子,輕輕吸了口氣。

雲晚汀一驚,立即擔憂道:“你生病了嗎?”

胡七娘道:“并無大礙,只是腸胃有些不适……”

雲晚汀見她臂彎裏還搭着件桃紅色舞衣,不由問道:“你身體不适,仍要表演嗎?”

面對眼神關切的小貓,胡七娘莫名覺得信任,不設防道:“我倒是有心,只是實在跳不動了。李員外半月前便說定了要看,再過兩刻鐘,李家便要派人來接,八人的群舞,少一個便缺一角……少不得要挨頓打。”

雲晚汀攪了攪手指,倏爾小聲道:“跳舞……難嗎?”

不遠處的陸長侵:“?”

今晚傳人去跳舞的是城東李員外。

龜公估摸着時辰差不離,便到後院來。

結果後院這些個壯漢瞧着怎麽無精打采?

他擰着眉頭,前往八個姑娘出發前休憩的小廳,點了點人數倒是一個不少,便未曾當場發作,只催促道:“行了,轎子來了,都抱上琵琶跟我走,今晚務必給我當心點兒,不許演砸了!”

今晚的姑娘們跳的是天竺舞,一個個頭戴紗羅,面紗覆住半張臉,只露出含情脈脈的雙眼。

她們一個個袅袅婷婷從龜公跟前走過,細白腰肢輕擺如柳。

龜公一雙綠豆眼精光暗露,待八人上了四輛小轎後,才又向前頭去。

他掐着只小鼻煙壺,一面輕吸,一面陷入沉思。

這裏的姑娘們為了生計,一個個身形已是十分纖瘦曼妙。

然而方才那八人中,有一個腰身格外纖細白皙、打眼一瞧仿佛一捧新雪一樣的……是誰?

樓裏有這號絕色,他竟懵然不知?

卻說這李員外,他本該施施然等待美人獻舞,然而當下卻正襟危坐,手中茶盞都端得哆哆嗦嗦。

他謙卑地弓着身子,朝上首奉茶,勉強笑道:“陸、陸将軍……您請用茶。”

他再有錢,也不過一平頭老百姓,哪裏見過這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人物。

陸長侵一擡手示意自己不喝,只道:“聽聞李老爺今夜有舞可賞,陸某便來見見世面。”

李員外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只得讷讷應是。

與雲晚汀同轎的名叫黃娘子。

他坐在青布小轎裏,眼睜睜望着對面的黃娘子拔下頭上的一根長簪,用指甲磨了磨尖端。

那簪子原本便十分尖銳鋒利,只不過掠過黃娘子的指尖,便劃開一道小傷口。

雲晚汀:“……”

黃娘子将簪子插回發間,驀地握住他雙手,懇切道:“七娘,今日我若有不測,我的積蓄在哪你都曉得的,你将裏頭值錢的東西當了,将我同我爹娘安葬在一處……”

雲晚汀茫然地眨眨眼,黃娘子顯然也察覺有異,驚疑不定道:“你……你不是……”

方才“胡七娘”來得最晚,幾乎同龜公前後腳到,又遮着大半頭臉,沒人顧得上仔細觀察。

雲晚汀只得開口道:“我是替她來的。”

黃娘子一聽聲音又是一噎,震驚道:“你,你是……”

雲晚汀赧然地紅了耳尖,小聲道:“我不是小娘子。”

黃娘子呆怔半晌,長出一口氣道:“……罷了,待我今夜殺了那老貨,管他誰頂替誰。”

雲晚汀認真道:“你為何要殺李員外呢?”

他瞳仁剔透澄澈,十分純善的模樣,黃娘子很輕易便心生好感,如實道:“十年前,他指使惡仆強占我家田地,又打死我父母,他是京州府尹的遠房表弟,我只不過一介孤女,告不了他,只能魚死網破。”

雲晚汀當即勸說道:“不必、不必如此,我可以幫你!”

他解釋道:“我家中……比李員外、京州府尹有本事得多,今日我回去後便着手徹查此事,定不教你父母枉死。”

他雖十分年少,眼神卻如此堅定,黃娘子心頭甚至為此震動。

她輕聲問道:“郎君家中可是在朝為官?”

雲晚汀點點頭道:“……算是吧。”

黃娘子又問道:“那郎君呢,也想入仕?”

雲晚汀猶疑須臾,同樣點頭。

黃娘子端詳他,微微笑了一下,誠摯道:“你定會成為一位好官的。”

八位年輕女郎蓮步輕移向他們行來,李員外卻無心欣賞,只覺主座上那無形的威壓令他兩股戰戰。

這支舞本身并無多複雜的動作,精髓便是肢體的柔軟與靈活以及表演者整體的協調配合。

雲晚汀混入其中,依靠方才臨時抱佛腳的記憶,再觀察其餘人、大致做出個差不多的樣子,自覺不會出大差錯。

……何止是沒出差錯,是太誘人沉淪了。

面紗遮去了他雙頰的紅暈,只露出一雙流光溢彩的妙目,小貓一樣剔透純淨。

雖說做不到天衣無縫,可破綻能避則避,他便由着胡七娘為他十指染了蔻丹,配上微粉的指腹與指節,直如被人一寸寸細致而熾烈地吮吻過。

那把楊柳腰在滿室燈火裏瑩瑩生光,又因跳久了肢體發熱,肌膚上侵出一層薄汗,濕潤得仿佛将融未融的白玉脂膏。

赤足點地,因練習不足而顯出些微的笨拙,可這反倒更令人将目光定在他足尖上,繼而注意到他嫩粉色的足踝與腳趾。

除卻沉浸在舞蹈中的女郎們,陸長侵無法去想有多少人将目光定在他腰身與雙足上。

“咔”一聲瓷盞碎裂,李員外猛地一醒神,戰戰兢兢地轉眼觀察陸長侵。

一舞畢,雲晚汀随着其餘人一同躬身,而後緩緩退出正廳。

黃娘子上轎後,雲晚汀在懷中摸索了下,拿出自己的束發緞帶交給她,道:“你心中牽挂之事,半月之內必有結果,若遇上難處,便前往南城的賀記镖局,将這發帶交與裏頭的老管事,他會助你。”

黃娘子握緊發帶,輕聲道:“你要離開了嗎?”

雲晚汀微笑了下,點頭道:“我要替的舞已跳完,自然該回家啦。”

青布小轎停在來時的後門外,那些壯漢再度橫七豎八躺卧一地。

待轎夫們離去後,雲晚汀也顧不得去尋胡七娘換回衣裳,先輕聲喚道:“陸長侵,你在唔……”

身後陡然卷上兩條結實的臂膀,對方一手捂他chún,一手摟他yāo,不費吹灰之力便将他提上了馬車。

雲晚汀眼前景物一閃,下一瞬便被困在馬車角落。

陸長侵箍着他yāo、扣住他染着蔻丹的指尖,狠狠wěn下來。

桃紅色舞衣愈發襯得人嬌嬌怯怯,随着面紗被男人撕成兩半,雲晚汀那桃紅色的嬌豔雙頰也被連shǔn帶yǎo地占過一遍。

陸長侵含着他下唇,惡獸一樣粗口耑道:“陛下方才扭着 月要 起舞時,臣真想咬陛下。”

雲晚汀倚着馬車車壁,小聲道:“好累,陸長侵。”

陸長侵箭在弦上,險些一口氣斷在喉頭。

緊盯着他片刻,陸長侵便敗下陣來,将他雙腿擱到自己腿上,輕輕給他按摩。

雲晚汀舒坦得輕哼,渾然不知他那把如水的軟嗓……哼起來能要人命。

陸長侵委實難以自控,傾身用犬牙猛地咬住他嘴唇,狠聲道:“臣推拿有功,陛下可否賞臣一吻?”

雲晚汀嗓音猛地變了調,顫顫地化作鼻音飄散開,眼淚登即淌下來。

這馬車外沒有車夫,長路似乎颠簸,月牙兒穿行于雲中時,陸長侵從車廂內出來,自己一甩馬鞭,馭使着馬車向宮城駛去。

被抱下車時,雲晚汀眼睫輕輕翕動了下,夢呓一般道:“陸長侵……”

“陛下?”他眼睫還挂着晶瑩的小淚珠,引得陸長侵垂頭去吻。

“黃娘子說,朕定會成為一位好官……”雲晚汀語氣難掩歡喜,“朕也定會成為一位好皇帝。”

“自然,”他這樣輕輕軟軟、滿含希冀地說話,陸長侵愛得不知如何是好,只不斷肯定道,“陛下聰慧、仁慈,自然是好皇帝。”

“臣會陪着陛下,永遠永遠。”

陸長侵每日都早早醒來,負責将賴床的小貓提溜起來洗漱梳頭更衣去上朝。

可今日他下了窄床,撥開龍床的帷幔,卻是空空如也,只留下個淩亂的小貓被窩。

陸長侵披衣出了內室,問富順道:“陛下何在?”

富順雲裏霧裏,道:“奴才同富平輪流侍夜,不曾見過陛下。”

雲晚汀一不在身邊,陸長侵便容易陷入焦躁之中,

他望向殿外那棵灰褐色的梅花樹,下颌線條緊繃如弓弦拉滿,神色冰冷道:“找。”

富順也慌裏慌張起來。

屋裏有陸長侵,屋外有他們這些內侍宮娥,兩邊都将雲晚汀看得比眼珠子還要緊,雲晚汀怎會憑空不見蹤跡?

正當他要急急忙忙叫人時,一絲細細弱弱的叫聲從內室傳出來。

富順一愣,陸長侵立即折返。

有了聲音,便能輕而易舉鎖定位置。

陸長侵掀開錦衾,在床榻正中央發現了……一只四腳朝天、肉墊爪爪粉紅飽滿的小奶貓。

小貓比他手還要小一些,微眯着眼睛尚未完全蘇醒。

但他已經開始撲騰,小聲“咪嗚咪嗚”着晃爪子。

這副将醒未醒時總是軟乎乎撒嬌要人抱的情态……

某個完全脫離常理的猜想漸漸成形,又荒誕得令人難以置信。

陸長侵沉默片刻道:“……陛下?”

“喵~”小貓回答一聲,随即整只貓都僵住。

他這樣舉着爪爪起不來,先轉了九十度才站起來。

他看了看自己莽吉柿一樣的四只小爪爪,又追着自己的尾巴原地轉了好幾圈。

陸長侵拿了面菱花鏡豎在他面前。

雲晚汀一對上鏡中的小貓,先後退幾步,才震驚而僵硬地擡擡爪子,又歪歪腦袋。

“噗——”富順在門邊觀察半天,終于憋不住笑出來。

他起初也有種晴天霹靂之感,可小貓實在太可愛了,那麽點兒一小團毛茸茸,跑來跑去都看不到腿在哪裏。

陸長侵将小貓抱起來護在臂彎裏,漠然回望他一眼。

富順笑容頓時無影無蹤,強裝鎮定地後退幾步,帶上門。

雲晚汀耷拉着腦袋,“喵嗚喵嗚”幾聲,指指自己。

“陛下不怕,”陸長侵寬慰道,“辦法總比困難多。”

雲晚汀:“……”

聽着很有幾分道理,可陸長侵為何将他的爪子放到嘴裏?

陸長侵面無表情地将四只小爪爪都吃過一遍,又咬小貓耳朵,叼着人家的小耳朵磨牙。

咬完耳朵又咬他肚子,就差把他的腦袋一口吞下去了!

雲晚汀驚慌地掙紮,陸長侵将臉埋到他肚子的毛毛裏,呼吸頻率急促到古怪的程度。

他根本推不動陸長侵,不由絕望地想着:變成小貓的第一天,就要被吸禿了。

今日早朝時禦座空懸、禦座旁卻再度擺上麒麟椅之事,在朝堂上掀起了軒然大波。

須知從寒食之後,陸長侵的麒麟椅便已然撤掉,陸長侵本人也已回到禦座之下的官員站位。

至少從明面上來看,輔政大臣這一對皇權的威脅已不複存在。

可今兒算怎麽回事?

莫非陸長侵又不肯放權了、甚至連表面功夫都懶得做?

“敢問陸将軍,”尚書左仆射沉聲道,“陛下何在?”

“陛下龍體抱恙,”陸長侵面色平靜如水,道,“今日早朝一應事宜暫且由陸某越俎代庖。”

底下諸多不滿陸長侵的官員臉都漲成豬肝色。

老太傅原本被陸長侵氣得不再上朝,這幾日才欣慰地回來,可今日又故态複萌!

富順是知曉內情的,試圖緩和氣氛,高聲道:“有事啓奏,無事退朝。”

他朝一些不那麽義憤填膺的官員使眼色,漸漸有人上奏,才沒令早朝陷入僵局。

朱墨二色朝服裏三層外三層,加之陸長侵身材高大健壯,因此衣襟鼓起一小團也無人察覺。

兩只粉色的耳朵尖尖才從朝服裏冒出半寸,便被陸長侵大掌一蓋,又摁回了朝服裏。

雲晚汀:“……”

他氣得伸出肉墊爪爪,使勁打了陸長侵胸膛一下。

陸長侵猛地咳嗽一聲。

底下正回話的官員驚得瞬間噎住,心驚膽戰道:“陸将軍有何高見?”

“無事,”陸長侵冷聲道,“接着說。”

雲晚汀更是震驚!

他打陸長侵,陸長侵為什麽映了!

小貓覺得陸長侵又無恥又可惡,又使勁打他不該興奮的地界兒一下。

結果自然是不該興奮的反而更興奮。

雲晚汀:“……”

一場朝會有驚無險地結束,陸長侵起身,一離開衆人視線,雲晚汀便從他衣襟內竄出來。

陸長侵趕忙伸出雙手捧着他,他用尾巴打陸長侵手,反被陸長侵捉住了,還咬了他尾巴尖一下!

雲晚汀“喵嗚”一聲,可他整個身子還沒陸長侵一只手大,根本逃不出五指山。

他嚴肅地踩了下陸長侵的掌心,又指指地面。

陸長侵遲疑片刻,蹲下去将他放到地上。

雲晚汀立刻便要跑遠。

只是事與願違,他那麽點兒一只小貓,腿還沒人手指長,開足馬力全速前進時看起來像在匍匐前進。

甚至都不大會操控四條腿,時不時順拐一下,偶爾還左邊絆到右邊。

陸長侵躊躇道:“陛下要去哪裏……臣帶陛下去?”

雲晚汀堅決拒絕,察覺陸長侵試圖跟上自己,他馬上“喵嗷”一聲示意他停下。

等陸長侵不再試圖向前,他才繼續一點點跑遠。

陸長侵自己不跟上,不代表暗衛都是吃素的,總不能讓雲晚汀跑着跑着便失蹤。

快到午膳時辰,陸長侵問雲晚汀去向,來回話的暗衛一臉欲言又止,最終在他極具壓迫力的目光之下才抖抖索索吐出一句話。

陸長侵趕到禦花園時,雲晚汀正蹲在禦花園角落的柳樹枝上。

他一直在喵喵叫,由于體型太小,叫聲又細又輕,聽起來可憐極了。

雲晚汀現下還沒有暴露身份,因此也不朝人多的地方跑,以致于他下不來時才發現附近沒人能夠救他。

這棵樹并不高,換作尋常貓其實可以直接跳下來,然而雲晚汀才變成小貓半天,尚未學會如此高難度的技能。

陸長侵大步流星地行至那棵樹下。

那柳枝很細,成人很難保證上去後不壓斷,好在陸長侵夠高大,雙手一舉便伸到小貓腳下三寸的位置。

他低聲道:“陛下別怕,跳到臣手上吧。”

雲晚汀這才離開了那根過高的樹枝。

陸長侵正要收回手,雲晚汀立即喵喵兩聲。

陸長侵莫名聽懂他的意思,手臂收得很慢,确保每下降一寸都緩沖片刻。

平穩降到正常高度之後,小貓立即跳到他肩頭,趴在他肩窩裏喵嗚喵嗚撒嬌。

陸長侵滿腹的焦急詢問瞬間說不出口,憋了半晌才用掌心裹住他,問道:“冷不冷,餓不餓?”

雲晚汀搖搖腦袋,又喵喵兩聲。

陸長侵一面覺得心疼,一面反而有些扭曲地覺得雲晚汀這樣依戀的情狀令他欲罷不能。

小貓可以一直這樣依賴他嗎?不會看向亂七八糟的人,不會毫無戒備地解了衣裳散了頭發、睡在別人床上。

雲晚汀察覺不到陸長侵正被妒火燒得滿腦子龌龊心思,他只戳戳陸長侵襟口露出的一根紅線,喵了一聲。

陸長侵順着望向胸前,将那紅線牽出來,是一只翠色小蓮蓬。

“原本是要給陛下戴在腕上,”他牽牽雲晚汀縮水的小爪爪,道,“或許得等陛下變回去。”

小貓最喜歡漂亮小玩意兒,立即喵喵叫着指向自己的脖頸——如果圓腦袋和圓身子的交界處可以稱之為脖頸的話。

“陛下陛下,這是奴才捏的小泥人。”

富順将泥人小皇帝擱在小貓旁邊,而小貓則立在多寶格的最高處俯視他。

雲晚汀脖頸上系着個蓮蓬小玉墜,高傲而矜持地點點腦袋,伸出一只肉墊爪爪。

富順大喜過望,立即握了握軟乎乎的小爪子,只一剎那,便被身後的荷風搡開。

“陛下,禦花園的海棠開得正好,奴婢剛摘了一朵。”

雲晚汀視線掠過那朵粉色小花,首肯。

荷風便笑逐顏開,踮起腳啵了小貓一口,在毛茸茸的小臉上留下個緋紅的唇脂印子。

“陛下,奴才給您縫了個小枕頭,您瞧……”

“陛下,這魚羹是奴婢……”

“陛下……”

陸長侵立在殿外,視線越過前頭一溜人群望向那只臭美小貓,面無表情。

嚴舜之幸災樂禍,強忍笑意道:“陛下适應得可真快。”

是啊,快、極、了。

如今雲晚汀甚至能夠熟練運用自己的肉墊爪爪來批閱奏章——同意便蓋一個爪印,反對便蓋兩個爪印。

具體措辭由陸長侵仿照他的筆跡寫下朱批,他只須控制喵喵喵的節奏與語調,陸長侵便能神奇地聽懂。

目前唯有四方殿內幾位近身的宮娥內侍、簽了死契的暗衛,以及嚴舜之這樣的好友曉得內情,百官尚不知曉他們的陛下目前是一只小貓崽崽,只面對蓋着爪印的奏章滿腹疑問。

且因着小陛下一連多日未曾露面、太醫院衆人含糊其辭,陸長侵在官員心中的形象愈發暴戾恣睢。

彈劾奏章雪花一樣飛向禦書房案頭,且與日俱增,甚至有傳言道百官已私下達成共識,要聯手逼迫陸長侵交出忽然人間蒸發的小陛下。

皇歷一頁一頁揭過,日子過得甜蜜歡快,唯一令雲晚汀惆悵的,唯有掉毛。

他人形時幾乎不掉頭發,一頭長發潑墨一樣烏黑垂順,握在手心裏好似握住珍品綢緞,光滑柔韌得撈不住。

可現在小貓形态時日日都要在床榻上掉一層絨毛,地毯、椅墊也未能逃過,稍不注意便白花花一片。

小貓愁腸百結,思來想去,将責任都歸結于陸長侵吸他時用力過猛。

這一日陸長侵又将雲晚汀啃了許久,咬他的小耳朵時卻察覺小貓恹恹的,連忙停下問道:“怎麽了,可是有哪裏不舒服?”

雲晚汀拒不回答,陸長侵唯恐他諱疾忌醫的脾氣又犯了,急急起身要去傳太醫。

雲晚汀喵一聲示意他停下。

臭臉小貓指了指他身上以及床褥間掉落的貓毛,又喵嗚喵嗚幾聲。

陸長侵:“……”

他安慰小貓道:“陛下有這麽多毛,掉一些也很難察覺,仍然毛茸茸的。”

雲晚汀怎麽可能接受,直接撓了他一爪子。

陸長侵只得伏低做小,請示道:“那陛下的意思是……”

禦花園東南角上那棵綠萼梅花樹是雲晚汀最喜歡的一棵。

陸長侵在樹下鏟出個小窩,将一只牙白花羅小荷包放進去,再将土填平。

雲晚汀坐在他肩頭,望着自己的毛毛們入土為安,才喵一聲以示差強人意……差強貓意。

他頸間紅繩有些微松動,陸長侵給他重新系好,親了下他的小腦袋,問道:“今晚用什麽?”

雲晚汀用肉墊拍了拍他的嘴唇。

戌正時分,陸長侵照例去小廚房給雲晚汀準備小貓加餐,回來時,他習慣性要掀被子找小貓。

可錦衾底下卻是空的。

陸長侵眉峰一皺,正欲詢問底下人,淨室的方向便傳來水聲。

雲晚汀是很愛潔的,可他從小又有些怕水,真像只小貓一樣,每回沐浴都要陸長侵哄着請着才肯洗香香。

變成小貓後便更有此傾向,沐浴之前如若不加餐小魚羹,他是斷斷不肯進浴盆的。

今夜怎地轉性了?

陸長侵朝淨室走去。

雲晚汀應是聽到了足音,于是陸長侵聽見裏頭一句清潤的、久違的問話:“是陸長侵嗎?”

聽久了喵喵叫,這一聲幾乎恍如隔世。

陸長侵怔立良久,才啞聲道:“是。”

雲晚汀渾然不覺這一聲要引得男人發一整夜的瘋。

他還探出一條瑩白手臂,未幹的水滴掠過肌膚滾落,滑得仿佛毫無阻力,引人生出關乎舔舐啃咬時的美妙觸感的遐思。

雲晚汀掌心向上,柔荑一樣生嫩的指尖微微內勾,一字字都飽浸濕淋淋的水汽:“幫朕拿件寝衣。”

“辦個慶功宴怎麽喝這麽多?”

顧休與接過軟趴趴的小貓,将肘彎搭着的大衣抖開裹緊他,将他打橫抱起來,眉頭擰出個“川”字。

張中辛讪讪道:“其實就兩口,您也清楚他酒量。”

雲晚汀閉着眼,咕哝道:“陸長侵,朕要喝水……”

他這一路上念叨好幾回這個陸什麽,張中辛自然不敢讓顧休與知道。

望着二人遠去的背影,張中辛心道:自求多福吧,小笨貓。

雲晚汀揪了揪顧休與的臉,嗓音黏糊糊的:“你四僧磨楞?”

“……微臣陸長侵,”顧休與陰恻恻道,“陛下萬安。”

雲晚汀聽見自己熟悉的名字便安靜了點,抱着顧休與頸項趴在他肩頭。

顧休與忍不住問道:“你很喜歡陸長侵?”

雲晚汀下意識道:“喜歡啊。”

“那顧休與呢?”

“喜歡啊。”

“那盛塵光呢?”

“呃……唔。”

顧休與咬牙道:“只能喜歡陸長侵和顧休與兩個,知不知道?”

雲晚汀暈乎乎道:“好吧。”

他似是有些冷,朝顧休與懷裏蜷了蜷。

顧休與步子邁得越發大,上車後将暖風開到最高風速,車倒是開得很慢。

關乎雲晚汀時,他永遠慎之又慎。

雲晚汀躺在副駕上,男人外套寬大将他整個罩住,只露個小腦袋。

小貓醉得不住喃喃自語:“剛剛做了好幾個夢……夢到小時候,夢到趙國,還夢到我沒有在五歲的時候就來顧家、而是在很久很久之後……”

話音漸漸弱下去,呼吸變得均勻綿長。

車并未開向老宅,而是仍去往臨天榭。

整個家唯有他和雲晚汀時,顧休與才最安心,甚至最好全世界都唯有他們兩個,永遠不會有亂七八糟的人來打擾。

顧休與将雲晚汀抱下車,進門後他并未開燈,借着月色清輝走向卧室。

小貓柔軟的頭發輕輕搔刮着他下颌,顧休與只覺得心尖都連帶着發癢。

他不禁問道:“那你夢裏有我嗎?”

他原本以為雲晚汀睡着了,不會聽見。

然而雲晚汀倚着他,輕聲道:“當然有。”

顧休與身形一頓。

雲晚汀笑了下,氣息拂過顧休與側臉,香香甜甜,含着些微熏熏然的醉意。

“當然有……顧叔叔。”

他正待把“汀汀愛你”這句口頭禪吐出來,顧休與已扣住他後腦勺,重重吻下來。

唇舌糾纏許久都不肯放開,雲晚汀原本已頭昏腦漲,這一吻更令他缺氧到渾身無力,只能扶着顧休與,任人需索侵略。

良久後,顧休與才稍稍退開,同雲晚汀額頭相抵。

他輕輕磨蹭雲晚汀的唇瓣,低聲道:“我愛你。”

“不管在趙國,在宣門,還是随便哪裏,我都會在第一眼就愛你,只愛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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