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索杺的視線都模糊了。

他看向窗外, 金黃的陽光看上去卻那麽寒冷。

這讓他恍然間想到了二十年前那盞昏黃的路燈。

那個雪夜。

彼時,他還是一個剛從音樂學院畢業的學生。

接到父親去世的消息之後,他推拒了新年音樂會的表演資格, 匆匆回到笛墨市。

當天是元旦前的最後一天。

漫天大雪,高速封路、火車晚點, 幾乎将整個笛墨市和外面切斷。

索杺曾經承諾, 這輩子都不再回到笛墨。

因為這裏的冬天太過陰冷, 就像他那童年一樣。

從小, 他就知道自己和別人有些不一樣。

別的男孩喜歡捉蟲子、踢球、賽跑, 一到放假就像撒了歡的小牛犢子一樣走街串巷, 揮灑着過剩的精力。

但他卻只喜歡音樂,喜歡那些躍動的音符,喜歡在他手下形成的曼妙的樂曲,他認為最休閑的行為,就是安靜的一個人待着。

為此, 男生都不怎麽喜歡他。

小學的時候倒還好,大家還都不懂事, 也無非就是我今天欺負了你, 明天你來還手這種小打小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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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卻開始不一樣了。

索杺上了初中的那一年, 他的父母也離婚了,他跟了母親。

小城本就閉塞無聊,這件事不知道怎麽就在學校傳開了。

而就是這個在如今看來并不怎麽重要的消息,将索杺滿滿地拉入了煉獄之中。

索杺向來都是和女生玩的比男生好,他們可以在一起談論音樂、談論藝術,之前這都讓索杺快樂無比。

但漸漸地, 班裏男生開始傳,索杺是個女生。

他的舉止、愛好也都和父母的離婚有關, 跟着媽媽的男生當然不會有陽剛之氣了。

一些男生成立了一個小小的團體,旨在糾正索杺的行為。

但說是糾正,也只不過是每次見到索杺的時候都扒他褲子,把他關進女廁所裏,甚至在運動會給他報名女子項目,讓他在全校面前出醜這種事而已。

這些事,在如今有了一個名字,名為“性騷擾”。

但彼時的索杺只是覺得無力。

他試過告訴家長,可他的母親忙于生計沒空管他,也試過告訴老師,老師卻反問他,你為什麽和班裏男生的關系都這麽差呢?

是啊,為什麽他和班裏的男生關系都很差呢?

索杺也總在懷疑,他是不是做錯了什麽。

為此,他也開始改造自己。

他去接觸一切男生的愛好,留了短發,去鍛煉身體,多喝牛奶,促使自己長高。

他終于變成了所有男生的樣子,但男生們當然并沒有因此放過他。

似乎就是認準了他這個人一樣,處處針對,撒發着最原始的惡意,永無寧日。

索杺逐漸陷入絕望之中。

唯有音樂,成為他晦暗日子裏救贖。

他開始更加刻苦的練琴,他開始參加比賽,開始拿獎,開始接到頂尖老師的橄榄枝。

在他考上全國最好的音樂學院的那天,他對自己許下承諾,這輩子都不再回到這個閉塞的小城。

去了大城市之後,他才漸漸發覺,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有一些他這樣的人。

他找了到組織,也認識到了形形色色的同類。

有人出櫃後自殺,有人選擇騙婚,有人孤獨一生,也有人幸福相伴。

這個圈子和別的圈子一樣,好壞參半,有惡心至極的人,也有可憐至極的人。

但最悲哀的是,在外人看來,總是惡心至極的人多一些,敗壞了整個圈子的名聲。

即使是在大城市,遇到的歧視和偏見也一點不比笛墨市少。

尤其是音樂這個小圈子,稍不留神,就會被迫“出名”。

索杺自問沒有欺騙過任何一個異性的感情,但現實并不總是好人有好報,他也不敢張揚,只能更加壓抑自己。

本來,他覺得這輩子也就這樣,參演、吃飯、睡覺、聽音樂會,慢慢消磨時日。

但父親的噩耗把他拉回了笛墨市這個魔窟。

下了火車,他就感覺到侵入肌膚的寒涼。

回來的匆忙讓他來不及收拾自己,還留着及肩的長卷發。

他在心裏祈禱了無數次,不要讓他碰到以前的同學。

不然就他這幅樣子,少不得要經受些揶揄。

但現實總是和他開玩笑。

剛出火車站,他就遇到了幾個來拉客的旅館老板。

索杺一眼就認出了其中一位,是過去所有人裏欺負他最惡劣的一位。

他剛想離開,卻被對方直接拉住了。

這人顯然也認出了索杺,立即開始套近乎,甚至暗示了幾次,自己的旅館有特殊服務。

索杺本就想拒絕,聽到這話更是連連擺手。

不料就是這樣的反應,卻似乎刺激到了那位小老板,他以為索杺是看不起自己。

再加上大冷天喝了點酒,他開始對索杺動手動腳。

而他身邊的其他旅館老板顯然也和他同聲同氣,一起對索杺毆打起來。

他們各個膘肥體壯,瘦削的索杺哪裏是他的對手,直接被推倒在地。

他們也知道,索杺是做音樂的,最重要的就是他的手。

于是他們将索杺死死按在地上,擡腳就要往他的手指踹去。

漫天大雪。

絕望之中,索杺擡頭,只看到老舊的路燈在散射着昏黃的光線。

然而。

瞬息之間,一個粗粝的聲音從後面傳來。

“你們幹嘛呢?”

一衆旅館老板回頭,只見到了一個比他們高出一頭的強壯男人。

接着,索杺見到那個男人一拳一拳地砸在那些旅館老板的身上。

幾乎就是幾秒鐘的光景,那些人就被錘倒在地。

索杺覺得時空都暫停了。

燈光在這個男人身上鍍了一層金色的邊緣,男人喘着粗氣,健壯的身體微微起伏,散發着絲絲熱氣。

索杺只覺得當時心跳漏了半拍。

然後,男人把他扶了起來,憨憨地咧嘴一笑,露出了一口白牙:“你沒事吧?我叫明楓,你叫什麽?”

這就是故事的開始了。

之後的日子裏,明楓又幫索杺料理他父親的後事。

索杺本想回到大城市去,但母親卻又病了,他不得不留下照顧。

二人經常在一起吃飯,索杺開始教小朋友彈琴,而明楓也開始教小朋友打拳。

明楓這才給索杺講了自己的故事。

因為練的人少,所以他這種重量級在國內的環境本就不吃香。

他還因為藏了一些光碟被教練發現了取向,于是因為“心理問題”被開除了。

那時候,同性戀還屬于精神疾病的一種。

即使在2004年,我國将這一條目廢除,但之前被定義為“精神病”的同性戀們,卻已經永遠甩不掉這頂帽子了。

和音樂一樣,散打也是個太小的圈子。

明楓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回到了笛墨市。

二人就開始在這樣狹小的城市裏頻繁的約會。

其實從見第一面開始,索杺就已經喜歡上了明楓,而明楓也像是只大狼狗一樣,認定了索杺。

最終,在另一個雪夜,二人互明心意,成為了這大千世界萬萬對情侶當中普普通人的一員。

之後的日子也是有歡聚、有争吵、有和好。

他們一起在笛墨租了個房子,只要不回家的時候,就會膩在裏面。

明楓幫索杺承擔起了照顧母親的責任,明楓也去大城市再奮鬥了幾年,賺到了一些錢,也幫明楓解決了幾次家庭的醫藥費等等大問題。

要問這段感情誰付出的更多,恐怕二人都會說是對方。

而二人雖然聚少離多,但感情極好。

索杺的母親也一直被明楓照顧的很好,直到幾年前才病情惡化離世。

在那之後,索杺本想帶着明楓一起去大城市定居,将這樣平凡的生活繼續下去,但沒想到,天不遂人願,半年前,索杺唯一的姐姐和姐夫卻也因為一場車禍離世。

而他們上初中的兒子,忽然間成了索杺的責任。

礙于戶籍制度的限制,他沒法将這個孩子帶走。

索杺當時就懵了。

他的人生規劃裏,從沒有過孩子這個選項。

他這種身份,要怎麽養孩子呢?

一系列問題接踵而至。

而他卻因為孩子的問題被學校請了家長,這才意識到,原來他的生活方式,已經讓孩子在學校有了一些并不好聽的傳聞。

初中時期的陰影一直萦繞在索杺的心頭,讓他幾乎窒息。

他又怎麽能讓自己的孩子,再經受一次這種事情呢?

思來想去,他對明楓提出了暫時分開的提議。

明楓表示理解,以為這是孩子在成長前的妥協。

但沒想到,幾乎是在同一時間,他的父母,一生驕傲的明村長,也知道了這件事。

明村長夫婦幾乎絕望,這才明白在村子裏傳聞“一直不結婚肯定是有點問題”的兒子,竟然是這種“問題”!

二人哭啊,鬧啊,讓明楓一個鐵骨铮铮的大男人也幾乎絕望。

而有些聽到傳聞的學生家長也來找到明楓,要求退課。

索杺的孩子又開始到了叛逆期,搞得索杺也分身乏術,沒再關注伴侶的精神狀态。

半年光景在大衆眼中只是匆匆而過,但在明楓眼中,卻每天都如刀山火海一般難捱。

多年前真正的心理疾病,也在這一時間一起爆發。

他至今記得離開省隊的那天,隊友們那些眼神……

他以為那天已經把這些事都發洩在了捶打旅館老板的拳頭中。

但此刻,他方才知道自己一直到今天都沒有遺忘。

幾重絕望之下,在一個沒有雪的夜晚,明楓就這樣走上了極端。

留給索杺,留給家人的,只是一個決絕的背影。

……

楚孑和王一弗回到了東發村。

他們受到了索杺的委托,請将明楓的所有遺物都交給他。

等二人再進到明楓房間的時候,發現劉冰也在這裏。

他把之前楚孑和王一弗收拾過得地方都擦拭的幹幹淨淨。

楚孑這才發現劉冰原來很适合做這一行,潔癖的他在清潔方面非常有一套。

但楚孑的關注點顯然歪了。

房間裏有一對不可忽視的尴尬正在上演着。

王一弗見劉冰也在,當時就愣了一下。

而劉冰也是看了他一眼就繼續跪在地上清潔了。

王一弗匆匆走到了房間的盡頭,繼續搬着那些運動器械。

楚孑見狀,心裏已經大概知道了發生什麽事,于是嘆了聲氣:“我手扭了,阿冰,你能幫王一弗搬一下嗎?”

“他那麽大勁,自己搬不就得了?”劉冰不冷不淡地來了一句。

這語氣,非常像是他們剛見面的時候了。

楚孑見狀,将一旁放着的水盆往房間中間踢了踢,然後借口去洗手間,躲出了房間。

王一弗吭哧吭哧地搬着卧推架,沒想到往房間中間走的時候,忽然踩到了水盆。

咔嚓一聲,水盆直接被王一弗踩碎了,瞬間濕了一地。

劉冰當即炸毛:“王一弗,水都被你弄了一地了,你能不能自己擦幹淨。”

王一弗立即乖巧回答:“好……不好意思。”

說着,王一弗就蹲下擦地了。

二人就開始各自擦着地。

終究還是王一弗先頂不住,問道:“阿冰啊,你真是那樣的嗎?”

“嗯。”劉冰悶悶回道,“改不了了。”

“你什麽時候發現的啊?”

“初中吧,怎麽了?”

“沒事……”王一弗想了半天,又問,“那這玩意能改不?”

“你說呢?”劉冰看向王一弗,“你會忽然喜歡男的嗎?”

王一弗嘆了口氣:“也是。”

“你要是不能接受,或者膈應這件事,我以後躲着你就是了,”劉冰說道,“沒必要老這樣。”

“對不起啊,”王一弗忽然忸怩起來,“我不是覺得惡心什麽的,就是……沒見過。”

這話一出,劉冰笑了:“沒見過?你看猴呢?”

“不是不是,”王一弗連聲否認,“就是第一次發現身邊也有……”

“以前肯定也有的,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嗯,”王一弗沉吟片刻,“那你爸媽那邊怎麽辦?”

劉冰的神色更暗了:“你覺得呢?”

王一弗看看門外:“照着明村長這架勢……”

“是啊,”劉冰甩了甩頭,“算了,不想了。”

“沒事的昂,阿冰,”王一弗拍了拍劉冰的肩膀,“回頭要是你被你家人趕出來了,可以住我家。”

劉冰實在繃不住,笑了一下:“你就不能盼我點好?”

王一弗立即掏出檀香:“好,我這就求佛祖保佑……”

“不用了,佛祖能管這事嗎?”劉冰将手中的抹布甩給王一弗,“趕緊擦地吧。”

“……好。”

王一弗聽完立即低下頭,吭哧吭哧擦起地來。

楚孑在透過門縫,看着兩個人,不自覺地笑了起來。

這場景,就和他們宿舍第一次關系變好一樣,一切都從擦地開始。

從之前王一弗聽到索杺的故事的反應,楚孑就大概猜出來他和劉冰發生了什麽了。

時代總是要變化的,現在的人,尤其是大學生這個群體,聽到有人出櫃已經算不得是什麽大事了。

就這樣,平平常常的相處,多好。

只是家人那邊……

楚孑正想着,只聽到明村長家的房門又被敲響了。

打開門,是劉父劉母站在門外。

而他們的身後,跟着十幾個彪形大漢。

“他們是當年明楓散打隊的隊員和教練,”劉母解釋道,“剛剛他們找錯路了,找到我們家去了。”

明村長見狀,迎也不是,不迎也不是,看着一衆人,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反倒是打頭的那位老人,也就是當時的那一位教練,直接走進了房子,握住了明村長的手。

“對不起您,當年将明楓他開除省隊,實在是我的重大失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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