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67章
想象力?
楚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說法。
憑他短暫但算的上豐富的學習生涯來看, 學一些學科确實是很需要想象力的,比如藝術、工科等等。
但他唯獨沒聽過學歷史這種穩紮穩打,嚴謹到一個字的疏漏都不能出的學科還要想象力的。
這話不僅是讓楚孑覺得有些奇怪, 甚至引起了幾位教授和後排老師們的議論。
富教授看也沒看屠銮教授,只是搓了搓手:“屠教授不光是作風獨樹一幟, 連學術觀點都這麽非同尋常啊。”
這話說得夾槍帶棒的, 但屠教授似乎就像是沒聽見一樣:“可能是富教授專注文獻考古, 多年不去田野考古, 這才不太了解我說的意思了。”
田野考古就是指親自到現場去勘察地面上的遺跡、遺物, 研究斷代史的學者基本上如果挖到了符合自己研究年代的遺跡都會去看看, 而研究美術考古和古文獻的學者很多年紀大了之後就不怎麽去遺跡現場了。
富教授冷哼一聲:“那我還想聽聽您的高見了。”
鄭教授也看向別處,絲毫沒有幫腔的意思。
就連楚孑這種門外漢也看得出來,鄭教授和富教授關系不錯,但二人都和這位屠銮教授不太對付。
屠銮教授沒什麽表情,只是平靜說道:“田野發掘的範圍那麽大, 每次遇到的時候都有幾百甚至幾萬畝,如果沒有想象力, 對想要挖掘的方向沒有判斷, 那不就是瞎挖了嗎?”
“屠教授的意思是, 我們不用研究土壤,不用判斷斷代,不用根據方位推測遺跡的大致情況,只要敢于想象,就能挖出來東西了?”富教授的話說的并不客氣,“所謂的想象力, 不過是瞎想了罷了,我們考古學是要有一分材料才能做一分推測的, 沒想到您連傅斯年前輩的話都覺得不太正确。”
“我不和你争辯這些,”屠銮教授搖搖頭,“總之如果學生到了現場,自己就會有心得體會了。”
這時候,後排一位女教授出來解圍:“先讓楚孑同學說說自己想要從事哪個方向的研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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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孑認出,說話的正是和他有過在視頻電話中一面之緣的教授白岑。
白岑說完,兩位教授方才安靜下來,看向楚孑。
“我已經有心儀的學生了,如果你不是對美術考古十分感興趣,可以不考慮我這邊了,”鄭教授說道,“不知道文獻考古和秦漢的斷代考古你對哪個方向更感興趣一些。”
楚孑正思考着,還沒說話,反倒是富教授又開腔了:“我先說一下哈,我其實不完全是古文獻的考古,更準确的說,是古文字考古方向,雖然和古文獻學分不開家,但也會更好玩一些,如果你來我這,可以了解到貫穿中華幾千年的文字演變,還蠻有意思的。”
白岑也插話問道:“富教授別急,你剛剛光聽楚孑說話了,還沒聽到他對古文獻的功底呢。”
富教授這才想起來,問道:“你剛剛說你讀過二十四史,對吧?”
楚孑點點頭:“粗略讀過一些,但不精通。”
“四書五經應該也讀過一些吧?”
“是的。”
“那我考考你,”富教授想了想,看向屠銮,悠悠開口,“君子之惡惡也疾始,善善也樂終。怎麽翻譯,又是出自哪裏?”
楚孑注意到了富教授的視線,但還是認真作答:“這出自《公羊傳》·僖公十七年,意思是君子憎恨惡人,從他一開始做壞事就痛恨;嘉許好人,樂于嘉許到最終。”
富教授面帶微笑點了點頭:“你明白我的意思就好。”
楚孑知道,這是富教授在考他閱讀文獻的廣度,四書五經,四書指的是《大學》、《中庸》《論語》和《孟子》;五經是指《詩經》、《尚書》、《禮記》、《易經》和《春秋》。
之前富教授問他讀沒讀過四書五經,他說讀過,那肯定也就包含《春秋》了。
只不過《春秋》單獨一本太薄,所以後人添加了《春秋五傳》,分別是《春秋左氏傳》、《春秋公羊傳》、《春秋榖梁傳》(又作《春秋谷梁傳》)、《春秋鄒氏傳》和《春秋夾氏傳》。
可惜,《春秋鄒氏傳》和《春秋夾氏傳》已經失傳了,所以現在所說的春秋大多只含有三傳,更狹義一點,可能只包括《春秋左氏傳》。
所以,如果沒讀過公羊傳的,剛剛聽到富教授說的這句肯定不知道是從哪來的。
可《春秋》又那麽多句話,富教授偏偏挑了這一句來問……
楚孑也不太明白其中的意味。
不過,富教授顯然是對楚孑閱讀的廣度感到滿意,笑着看向他。
楚孑本以為這一關算是過了,沒想到白岑教室是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主,又戳了戳富教授的後背:“背文獻這都不算什麽,我之所以像學院推薦楚孑來讀二專業,主要是因為這孩子竟然有些甲骨文的功底!”
這話說完,全場老師都面露詫異,看向楚孑。
而楚孑也聽出來了兩件事,一是他來讀二專業的事竟然是白岑教授推薦的,二是,她怎麽知道自己會一些甲骨文?
不過要是提問甲骨文,楚孑就有點慌了。
他上輩子也沒怎麽仔細看甲骨文方面的東西。要知道,這可是只有古文字學者才會認真研究的領域。
一般人看到甲骨文,只會以為是一些符號罷了,不說別的,就說第一個發現甲骨文的人,就是1899年的國子監祭酒王懿榮,他本身只是想收購一些龜甲入藥,卻發現了農民把上面面有刻着奇怪符號的甲骨賣給了他。
要不是他仔細研究了一下,也許我國發現真正的甲骨文的年代還要後移不少時間。
而也就是這樣的發現,再加上後世學者,如“甲骨四堂”*的不斷研究,這才在十年後發現了震驚中外的殷墟。
所以說,白岑竟然想考考楚孑認不認識甲骨文,的确是有些強人所難了。
這玩意和學一門新的語言差不多,甚至更難一些,只能靠死記硬背,連蒙帶猜。
然而,白岑根本沒看出楚孑的心虛,當即拿出一張甲骨文的拓片,遞了上了。
楚孑吓了一跳。
要知道,這可是一張原版拓片!
這是什麽概念,母版拓片是直接從甲骨上拓印下來的,所以原版拓片的珍貴程度就不言而喻了。
白岑看出了他的緊張,安慰道:“別慌,這不是真的原版拓片,而是仿制的教學工具。”
楚孑這才松了口氣。
原來我們國家的古文字學已經進步到了如此地步,竟然能仿制出這麽相似的教具了。
即使是冷門的專業,也是在不斷的前進啊!
楚孑看了看這張拓片,放心了不少。
“怎麽,看你這意思,是認識?”白岑笑道,“不會是之前讀過吧?”
楚孑點點頭:“的确。”
富教授一下就笑了:“白教授,你這準備不充分啊,怎麽說是要考學生卻拿出了原題呢?”
“罷了罷了,”白教授擺擺手,“反正就是面試而已,如果你認識,那你就來讀一讀吧。”
“好。”
楚孑拿起這張拓片,開始讀了起來。
“自x或作x。至于多後衣,空空空,上闕。貞:翌甲x自x。”
其中的x字就是一些很特殊的符號。
甲骨文就是這樣,很多字讀不出來也很正常。
富教授向他投去贊賞的目光:“不錯,看來你之前說讀了王國維先生的書,不是假的。”
“是的,”楚孑笑笑,“這些正是出自王國維先生所著的《殷蔔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
“那你能不能猜猜,這些x是什麽意思?”富教授又問。
楚孑想了片刻:“應該是人名吧?因為看起來像是田野的田字,但其實多加了一畫,應該是作為區分。”
“正是,”富教授看向白教授,“之前你說這小子有些甲骨文的功底我還不信,現在看來是真的。”
楚孑真的不是謙虛,而是心裏發虛,只道:“我只是學了王國維先生的一點皮毛罷了。”
“能知道王國維先生已經不錯了,”富教授說,“一般人只知道王國維《人間詞話》的人生三重境界,但是很少知道王國維先生其實是甲骨文中的大牛,在《殷蔔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的兩篇文章裏,不僅弄清楚了商王的次序,也肯定了甲骨文的作用。”
“是啊,”鄭教授也有着無限感慨,“要知道,甲骨文的發現在當時的考古界是一件多麽震撼的是,當時敢站出來說司馬遷《史記》寫的不對的人,也唯有這幾位學者了。”
楚孑也心神激蕩。
當年,鴉片戰争的屈辱刻在了每一個華夏子民的心上,所以,當時的史學家都想要拼命的證明中華文化的悠久歷史,讓國人重拾自信。
其中最著名的,是梁啓超先生喊出來的“中華上下五千年”的口號。
而王國維先生後續對于甲骨文的研究,無疑佐證了這個說法,1928年,在傅斯年的大力支持之下,才對殷墟開展了一次為期18年的發掘,發現了上千片的甲骨文。
中華文化的悠久性才得到了學術界的肯定。
只可惜,後來王國維先生留下一句“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經此世變,義無再辱”就投湖自盡了。
所以,後來也有一種說法,說甲骨文是不吉利的學問,研究此種學問的人都不得善終。
想來,富教授也是想到了王國維先生後來的處境,此刻也是搖了搖頭。
鄭教授看面試的氣氛忽然沉寂了,擡起頭,想要調解一二:“看來富教授對楚孑很感興趣,那請問屠銮教授對楚孑還有什麽想問的嗎?”
屠銮擡起眼皮,靜靜地看了楚孑一眼。
然後,他輕輕問了四個字,讓在場的教授無一不感到奇怪。
“會素描嗎?”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