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2022年清明節午後,遙城。
公墓這種構築物自然不可能設在鬧市區,在遙城市也不例外。和山公墓雖在這座城市的主幹道旁邊,但周遭無比安寧靜谧,除了當地一個985大學的分校區和屈指可數的幾家門可羅雀的餐廳之外,再無其他。
一個青年把車停到停車場,下車之後立刻繞到對面,打開了副駕駛的車門:“師父,您小心一點。”
青年名叫林績,生于1987年,是臨東省京劇院的小生演員。
“誇張啦,我還沒有老到走不動路呢。”一個頭發花白的男人從車裏下來,懷裏抱着一大束顏色淡雅的花。
他大約已過了花甲之年,但穿着整齊合身的襯衣和西服褲,腰板挺得筆直,身量依舊适中,就連老人們發福後常胖的肚子上也看不出幾分贅肉,因而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年輕許多,顯得精神矍铄。
他甩開了林績試圖扶他胳膊的手,給了對方一個不滿的眼神。
“師父,我也是擔心嘛。”林績趕忙鎖好車跟在老人身後:“自從您五年前在臺上摔下來輕微骨折,腿腳就一直不利索,晴天還湊合,一到陰雨天就難受得不得了。”
無巧不成書,似乎是為了迎合林績的話,烏雲密布了一上午的天空突然開始下起雨來。豆大的雨點不斷滴下,在水泥路上連成水漬。
林績趕忙撐開一把黑傘,不顧自己被淋濕的右半邊身子,先給老人擋了個嚴嚴實實。
山坡上墓碑林立、松柏成片,但放眼望去色彩并不過分單調:上午已經有很多人來過了,幾乎每一座墓前都被擺上了花束。
林績陪在老人身邊極為緩慢地一步一步往上走。走到一處,老人忽而停了腳步。
他轉過身,微微垂下頭,繼續往前,看起來輕車熟路。
終于,他們在一處墓碑前停了下來。
老人雖然腿腳已經不再靈便,但還是極為小心地蹲下,把一直護在懷裏的花放在了地上。
碑文用的是正楷字,從內容可以看出,墓中人名叫杜譽,生前也是臨東省京劇院的小生演員,而立碑人名叫趙捷。
老人不顧雨水,徑直撫上了墓碑。林績也只得随着他的動作往前探身以便為他遮雨。不知過了多久,他清瘦而平整的肩膀竟開始微微顫抖。
起風了,吹得花束上的卡片掉了下來。老人把卡片拾起重新放了回去。
林績發現這張素白的卡片上只寫了一段短小而脍炙人口的戲詞:
紀将軍休要怒滿膛
某家言來聽端詳
征戰哪有息戰上
自古征戰兩家有傷
人來看過葡萄釀
我與你兩家解和,飲瓊漿
落款是老人自己的名字:趙捷。
片刻過後,老人在旁邊的墓碑前也放了一束花。這墓碑的主人名叫杜心苓,病逝于1962年,足足六十年前。
林績見慣了這副場景,他知道此刻自己能做的只有默默陪在對方身邊。
他拜趙捷為師是十年前的事情,當時他剛從臨東省裏的戲曲學校讀完碩士研究生進入省京劇院工作。早在讀書的時候他就聽過多次趙捷的講座,還受了對方數次指點,拜在趙捷門下是他一直以來的夢想。
只是他沒想到,這個夢竟然能有成真的那一刻。
行拜師禮的那天雖有趙捷在業界的諸多好友作為見證,樂呵呵坐在上面的卻只有趙捷一個人。
林績跪拜的時候分外疑惑,他想:這麽重要的場合,怎麽只有師父在?難道不應該至少讓師娘也過來嗎?
不過這話他終究沒敢問出口。他怕顯得自己過于唐突無禮,也怕萬一是師娘出過什麽事,勾起趙捷傷心。
畢竟他曾聽說過,趙捷膝下并無子女。
幾個月後林績第一次去趙捷家裏的時候才知道,原來趙捷活了這大半輩子,竟一直未曾娶妻。
他房間的木質書桌上幹幹淨淨,除了紙筆手稿就只擺着一張他和另一個人的合影。這相片有年頭了,林績覺得看那布景肯定是在照相館拍的,至少是二十年前,但被保管得很精細。趙捷用精致的相框把這張照片結結實實地保護了起來。
上面的趙捷青澀而風華正茂,和如今判若兩人。他濃密的頭發有點兒長了,笑容無比爛燦,眼睛都笑成了一條縫。
林績回憶了一下,發現自己從沒見過趙捷笑得如此開懷的模樣。
另一個人站在他身邊,看起來與他差不多高,五官清秀,身量清瘦又結實,生得一雙亮閃閃的眼睛,笑起來眉眼彎如月牙。
唯一不同尋常的是,這人的面容并不老,但頭發卻已經花白。林績甚至無法根據照片判斷他的年齡。
“小林,在看什麽呢?”趙捷走進屋,微笑着問他。
林績回過神來:“師父,請問這位先生是誰呀?”
趙捷眯起眼,沉默了一會兒才說:“他叫杜譽,原本是我的小師叔,論輩分你該喊他一聲師叔祖。只可惜我師父晚年私下裏與師門斷了來往,你就當他是一位普通的前輩演員吧。”
聽了這話,林績震驚無比,瞬間什麽也說不出,但不止是因為趙捷的師父陳合英曾與師門斷絕關系的秘辛往事。
杜譽他還是知道的,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在京劇圈子裏曾紅極一時,當年的名氣比如今的趙捷還要大。後來因病逝世,時至今日已逾十年。
原來杜老前輩長這樣。
杜譽為人低調,幾乎從沒參加過雜志社的采訪,每次都以培養後輩為由,把機會讓給年輕人。林績從前只在學習的時候看過戲曲學校裏作為教材的杜譽演出錄像,這還是他頭一次看到未曾扮上的杜譽。
的确是個神仙一樣的人物。
“依我看,若論近三四十年的周派小生,你這位杜譽師叔祖是最好的。”下山時雨已經停了,趙捷走得不緊不慢,不比來時的步履匆匆。
這是私下裏說話,因而趙捷沒有生怕得罪人的顧忌,能把自己的心裏話和盤托出:“不論是唱念做打哪個方面,他都像極了開宗立派的祖師爺周榮璋老先生。”
“是很像。”林績趕忙應聲。
這并非他随口迎合。他跟在趙捷身邊學戲,平素後者給他作為參考的影像資料幾乎全是當年杜譽留下的,杜譽的藝術他已經見識了太多太多。
“只可惜天妒英才。”趙捷嘆氣道:“他要是還活着該多好呀。”
雨雖停,天卻依然陰沉沉的。風還是在吹,帶走了趙捷的話音。
“你今天晚上有演出是吧?”坐到副駕駛位上,趙捷忽然問。
“是,昨兒響排了最後一遍。”林績啓動了車:“我跟劉老師還有張老師搭戲,演《狀元媒》裏的八賢王趙德芳。”
他把車開出了停車場,笑着說:“這出戲不是我挑大梁,觀衆們主要是沖着劉老師來的,我只管和他們好好配合就行了。”
“就算跑龍套也得認真對待,更何況是八賢王這麽重要的角色。去年一整年演出都不多,機會難得。”趙捷拿出作為師長的威望:“小林,你好好演,別偷懶耍滑。”
“诶。”林績鄭重其事地應下:“師父您放心,這些道理我早在戲校的時候就明白了。”
然而他沒想到的是,這天傍晚趙捷竟親自去了後臺。
彼時他剛化好妝,正在穿戲服,沒成想趙捷竟倒背着手緩步走了進來。
“哎喲,趙老師來啦!”站在化妝間門口的劉晴認出了他:“稀客呀,您上次來都是好幾個月之前的事情了。”
劉晴就是林績白天提到的劉老師,宗的是張君秋大師的張派,今天晚上扮演柴郡主。她已經上好了妝,就等着上場唱戲了。
趙捷笑得分外和藹:他本來就生得一副笑模樣,只有在林績這個徒弟面前才會露出嚴厲的一面,其餘時候看起來皆是個平易近人的老頭。
“我可記着當年我剛分來咱們省京劇院的時候。”其他人都在忙碌,只有劉晴能跟趙捷敘敘舊:“94年我頭一次上臺,唱的就是這出《狀元媒》,當時給我搭戲小生的是……”
“是杜譽。”沒等劉晴說完,趙捷就接過了她的話:“那會兒他老人家還有上臺的力氣。”
“對。”嘈雜聲不斷的環境讓劉晴并未注意到趙捷表情的微妙變化,依舊在感嘆:“時間多快呀,當年我還是個剛畢業的小姑娘呢,現在也快退休了。”
她拍了一下趙捷的肩膀:“等以後重陽節辦演出,咱倆就能一起上臺喽。”
林績終于穿好了行頭,他走到趙捷跟前:“師父,您看我這樣行嗎?”
趙捷仔細端詳了他片刻,幫他理了理衣袖上的褶子:“行啦,去吧。”
“好嘞。”林績笑了。
“你看看,年輕人多好啊。”劉晴站在一旁感嘆:“我也想再年輕一次,可惜沒機會啦。”
說罷,随着臺前主持人的聲音響起,她走去了舞臺側面準備上場。
林績平素唱戲就很賣力氣,這天由于自家師父在場,他更是不敢怠慢。最後謝幕的時候,還有觀衆來給他送花。
他自然興高采烈地接下,轉頭一看,發現趙捷仍然站在舞臺的一側。
一瞬間林績産生了一種錯覺:見師父獨自安靜地立在那裏,歡快的謝幕樂曲與明亮的燈光之外,這人竟有些傷感似的。
他往臺上看,目光最終落在了林績身上,深邃而悵惘,就好像在透過林績懷念着什麽人。
林績知道,猜都不用猜,他肯定是想起了杜譽。
作者有話說:
感謝所有看到這裏的讀者朋友,文中設定均為虛構,與現實無關
注:
“紀将軍休要怒滿膛
某家言來聽端詳
征戰哪有息戰上
自古征戰兩家有傷
人來看過葡萄釀
我與你兩家解和,飲瓊漿”
來自京劇《轅門射戟》
PS:事實上沒有周派小生這個流派,也沒有周榮璋這個人,按照我瞎編的設定,該流派在表演風格上融合了葉派小生的英氣做派與姜派小生的婉轉唱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