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大幕合起,再拉開的時候只剩了劉晴一個人在臺上。應觀衆們的熱烈要求,她要來一段返場。

林績懷抱花束走在趙捷身邊,聽着劉晴剛勁動人的《秦香蓮》西皮流水唱腔,和對方一起走回了後臺。

“你演得很不錯。”站在化妝間門口,趙捷對他說:“頗有幾分杜譽當年的神韻了。”

這話讓林績受寵若驚又無比激動,他知道這句話在趙捷這裏可以說是代表了對京劇小生演員最高程度的肯定,而今天也是他拜師學藝以來頭一次從趙捷口中聽到這樣的話。

一時間,他對杜譽的好奇無以複加。

見他還站在門口,趙捷問:“時候不早了,你不去卸妝麽?”

“師父,”林績微微低頭,用無比誠摯地語氣回問:“您能給我講講杜譽的事情嗎?”

無論臺前還是臺後,這會兒都不安靜,但在趙捷聽來,林績的話卻清晰無比,宛如一把利劍刺穿了周遭的喧嚣,直直紮在了他的心上。

他的眼神回避了一瞬:“你問這個幹嘛?”

“對不起,我只是好奇,沒別的意思。”林績覺得自己大概說錯了話,遂趕忙補救:“師父,我去收拾東西。”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趙捷竟然同意了他的請求:“如果你想聽,我可以跟你說一說。”

他驚愕地擡起臉,只見趙捷微微眯起眼睛,顯然是在回憶。

該從哪裏說起呢?

趙捷在腦海中過電影似的回味了一遍那将近二十年的光陰,其中的希望與絕望、熱烈與平淡、坦誠與隐藏都歷歷在目、真切無比。

世事一場大夢,誰知悲喜往往在一瞬之間就能全然掉了個,于是苦與樂交替着往前走,愛也是恨,仇也是恩。

他清了清嗓子,想了一會兒才說:“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是1984年,已經是38年前的事情了。”

1984年7月,遙城市,臨東省京劇團排練大廳。

“先只想拜佛早回轉,文殊院粉牆高似天。”

今天是紀念京劇周派小生藝術創始人周榮璋老先生八十周年誕辰演出的第一次排練,團裏除了去外地演出的,其他但凡稍微有點兒名氣的演員都來了,當然也不乏剛畢業的年輕演員在此觀摩學習。

剛過二十二歲生日不久的趙捷就是其中之一。這會兒他正拿着周老爺子的著述,坐在一旁的木凳子上仔細對照着書本觀看他師兄的手眼身法。

白牆上貼着“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十個紅色大字,讓年輕人趙捷感到了無形的壓力。

“小趙!”《白蛇傳》中的一折剛排練完,門口便響起了京劇團現任團長程雲禮的聲音:“你出來一下。”

“來了!”趙捷雖然一頭霧水不明所以,但還是順從地放下書出了門。

程團長嫌排練大廳周遭的聲音太大,耽誤他跟趙捷講正事,于是一直帶對方到了走廊的盡頭。

夏日炎熱的緣故,走廊上的窗戶并沒有關。排練大廳在二樓,此時尚早,時不時有幾聲鳥鳴從樓下枝繁葉茂的林木間傳上來,讓微涼的夏日晨風帶上了些許俏皮的生機。

趙捷在離程團長一步遠的地方停下:“團長,您找我有什麽事嗎?”

程團長打量着眼前的年輕人:只見他梳着質樸無比的三七分青年頭,一頭不長不短的黑發頗為茂盛,與他稚氣未脫的面容和略顯不修邊幅的短袖長褲相映襯,其中蓬勃的生機絲毫不次于新抽枝條的樹苗。

然而美中不足的是,他太過年輕了,尚未經歷練。在程雲禮眼裏,他與他那師兄的青澀如出一轍。

程團長無論如何也不放心讓他們這樣的青年人在如此重要的場合獨自擔當大任。

“雖說周老爺子是咱們遙城本地人,他老人家的晚年也是在這兒度過的,給遙城培養了不少傑出的京劇人才,可是你也知道,前些年小生這個行當沒多少演出的機會,臨東省京劇團轉行的不少,年初你師父又沒了。”

程雲禮嘆了口氣:“咱們雖然比不上北京、天津、上海那些京劇團,但是既然打算辦這個演出,總不能連個自己團裏的周老爺子親傳弟子都沒有,說出去不體面。”

趙捷不知道對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只能靜靜地往下聽。

終于,程雲禮說出了他把趙捷叫來的目的:“你應該知道你在遙城除了有你師父,還有個名叫杜譽的師叔吧?”

聽到這個熟悉得過分的名字,趙捷心中微動。他連連點頭:“我聽說過他,可我從沒跟他見過面。他在遙城?”

“他在,只是許久不演出了。六年前他從省京劇團離職的時候你還在學校讀書,緣悭一面也是正常現象。”程團長說着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白色信封和一張紙條:“小趙啊,正好你師兄忙着,你有空。把這個拿上,按照上面的地址去把他找回來。”

趙捷壓根沒想到程雲禮找他是為了這事,不由得愣在了原地。

“小趙?”程雲禮察覺出了他的走神,于是直接把信封和紙條塞到了他手裏:“聽見了沒有?”

“聽見了!”趙捷回過神來,趕忙應下:“我這就去!”

“記住,去了以後少提你師父,多提幾句周老爺子。”程雲禮嘆了口氣:“他雖說不給我面子,但總該顧念着他師父、顧念着你們周派小生。”

離開省京劇團行在路上,趙捷總覺得心裏沒底。

他騎着自行車,一邊趕路一邊在腦海中搜尋着自己過往人生中聽到杜譽這個名字的經歷。仔細想了一遍之後,他發現雖然他對這個名字極為熟知,但他其實在且只在錄音中與此人有過瓜葛。

他這輩子第一次聽到小生的唱段是六年前的事,在此之前他學的行當一直是餘派老生。

當時他只有十六歲,某一天下學後跟同伴們在舊貨市場上淘到了幾盤老磁帶拿回家聽,如聞天籁,險些把他的三魂七魄盡數勾走。

後來他才知道,錄在磁帶裏的折子戲正是一出《飛虎山》。

等到晚上他那同為京劇演員的父母下班回來,他立刻詢問:“爸,媽,你們來聽聽,這是誰的錄音呀?”

他的母親李淑茵瞬間就聽了出來,訝異至極:“這不是剛辭職的杜譽嗎?你從哪弄來的?”

“舊貨市場。”趙捷問:“媽,你認識他?你能帶我去見見他嗎?”

“他辭職了,去哪見?”李淑茵遺憾地說。

再後來就是在戲曲學院正式拜師的時候了。那會兒是四年前,他的父親趙毅跟他說給他找了一位必能合他心意的師父,名叫陳合英。

他一臉不解。

趙毅見狀,解釋道:“你不是一直最喜歡聽杜譽麽?陳合英先生宗周派小生,按輩分算是他的大師兄,他們都是周榮璋老爺子的徒弟。你跟着他好好學,将來保準差不到哪裏去。”

思緒紛繁的緣故,趙捷并沒有感覺到路途究竟是遠還是近,只覺得一晃神之間就到了他要找的那條街。

他下了自行車,看見老街的盡頭坐了一個頭發花白的清瘦男人。

這裏已經出了城,可以算是城鄉結合部了。那男人面前是個小吃攤位,身後則是一排平房。從趙捷的角度看過去,能把他的側影盡收眼底。

只見他頂着最簡單不過的發型,穿着深灰色的短袖老頭衫與黑色的大褲衩,腳上穿着布鞋,手裏拿着蒲扇搖搖擺擺,時不時往前拍幾下,想來是為了趕走夏日裏惱人的蚊蟲。

趙捷拿出院長給他的紙條,确認了一下:

平原街36號。

沒錯,就是這裏。

他推着自行車走上前,站到男人的小吃攤旁邊。

簡單的攤位把空間分隔兩端,一邊是花白頭發、淡漠神色,另一邊是青春正好,意氣風發。

今人何處遇神仙。

瞧見來了人,男人以為是顧客,遂滿臉堆笑:“客官,來點兒啥?”

一開口,聲音低沉溫潤,宛如盛夏夜裏的涼風。

趙捷驚訝地發現,這個人的面容并不老。

方才看那一頭花白的頭發,他以為這男人怎麽着也得四十往上,但這會兒與男人面對面,他覺得或許對方連三十都不到。

男人雖清瘦,但站得筆直,這讓他看起來分外有精氣神,卻又不乏放松的生活氣息。仔細看去,男人的身量其實并沒有遠觀時那般瘦削。只是因為結實,再加上穿得寬松,所以顯得他略窄而薄。

趙捷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稱呼他。

為了避免年齡的尴尬,趙捷清了清嗓子,用了遙城當地慣用的稱呼:“老師兒,我是來找人的。請問您知不知道杜譽先生在哪?”

那人卻沒回答,反而問他:“小夥子,你找杜譽做什麽?”

“我來看看他老人家。”趙捷覺得從地址來看,這人跟杜譽大概是鄰居,于是趕忙解釋:“他是我小師叔。”

聞言,男人上下瞧了他一番,看得趙捷很不自在。

“您要是不方便的話……”趙捷的話說到一半就被男人打斷了。

“我就是杜譽。”男人笑了:“我才剛過三十歲,稱不上老人家。”

“啊?”趙捷目瞪口呆。

“不像?”杜譽一挑眉。

“沒有沒有。”趙捷立刻否認:“我就是覺得,您跟我以為的杜師叔差別有點兒大。”

“你喊我師叔,你師父是誰?”杜譽問。

“陳合英老先生。”趙捷說:“他已經過世了。”

讓他沒想到的是,聽到這個名字,杜譽竟然皺起了眉頭,語氣輕蔑:“喲,你就是那欺師滅祖的腌臜人收的小徒弟啊。”

作者有話說:

柯爛已無打柴事,今人何處遇神仙。來自《棋山柯爛》

先只想拜佛早回轉,文殊院粉牆高似天。來自京劇《白蛇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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