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行啦,說正事吧。”杜譽起身走過去,揉了一下他的頭發:“我前陣子瞧見你跟人排練《飛虎山》。”

“你怎麽知道?我還以為你不怎麽來團裏。”趙捷有些訝異:“是,程團長讓我先練着,作為上臺的備選。”

“這出戲以前你師父給你說過吧?”

“說過,但是沒來得及說太細。”

“你的音色還需要再調整,但是急不得,長年累月練下去才能見成效,最終是要讓觀衆聽着舒坦。”杜譽思索道:“但是有些方面如果你肯下功夫琢磨,還是能提升不少。”

“什麽?”見他有說話的興致,趙捷趕忙湊上前,一個字都不想放過。

“你腦子裏得緊繃着一根弦,時刻提醒自己,你是在戲裏塑造人物,言行舉止都得和人物相關聯,把人物演出來最要緊。”杜譽說:“呂布、楊宗保、許仙、李存孝、周瑜,每個角色都有各自的特點,千萬不能千篇一律,更不能把會的本事都在一出戲裏用上,那是胡鬧。我之前看你的《狀元媒》,就覺得你對角色的把握還是有點兒問題,非常浮于表面。”

說罷,他又問:“我聽說你以前學的是餘派老生?”

“是。”趙捷點了點頭。

“學的東西都不能扔了,老生的唱腔對咱們小生也有很多助益的地方。”杜譽走進裏屋,出來的時候手裏多了幾盤京劇磁帶:“回去聽聽張君秋先生的戲,他雖然本工青衣,但馬、譚、裘幾位老先生的精妙之處在他的唱腔裏都有體現。”

他把磁帶遞到趙捷手裏:“說來說去,千言萬語都比不過一次舞臺實踐。每一次演出的機會,你拿出多少重視來都不為過。”

“我記住了。”趙捷鄭重其事地應下。

2022年。

“師父,杜師叔祖這人雖然脾氣大了點兒、個性強了點兒,但是好像還挺真誠的。”林績仔細回味了一下趙捷的話語:“他跟你說的都是貨真價實的實在話。”

趙捷笑了起來,喝一口水潤了潤嗓子,眼角的皺紋都明顯了許多:“他呀,是真心實意為了周派藝術着想,在培養年輕演員這方面毫不吝啬。”

“師父,我覺得您也是。”林績笑了:“京劇院裏的老前輩們都說,你帶徒弟最認真了。”

趙捷垂下眼簾,看起來情緒并不高,顯然并沒有從方才的回憶中完全走出來。

“後來呢?”見狀,林績知道他有話要說,趕忙問:“紀念演出舉辦得還順利吧?”

1984年冬。

趙捷一直待到太陽快落山才回家,沒成想剛一進門,他就被李淑茵拽進了卧室。

“兒子,你還真是膽子大了。”李淑茵從圍裙口袋裏拿出剩了半數的一袋煙,怒氣讓她本想把東西直接摔到趙捷臉上,但為數不多的理智讓她終究作罷:“我給你收拾衣服的時候看見的。這是怎麽回事?”

“媽,我說了多少遍了,您怎麽還是喜歡亂動我的東西?”趙捷表示不滿。

“我要是不動,能發現這個?”李淑茵絲毫不覺得理虧:“你知不知道抽煙對嗓子不好?我和你爸對你說的話你都抛到九霄雲外去啦?你非要親手砸碎你的飯碗嗎?還好你爸今天下午出去爬山了,這要是讓他看見,非得活剝了你的皮。”

見趙捷沒反應,李淑茵推了他一把,語氣嚴厲:“說呀,怎麽來的?”

“這不是我的煙,是杜譽的。”趙捷解釋說:“我之前看見他抽煙,不想讓他傷了嗓子,才拿過來放到我這裏。”

“你這孩子傻不傻,你拿走一包他就戒煙了不成?他難道不會自己再買嗎?”李淑茵依然氣憤,懷疑地打量着對方:“你沒撒謊吧?”

“當然沒有,我活了二十多年,一口煙都沒碰過。”趙捷急了:“要不我把人找來,您親自問問他這煙到底是誰的。”

這當然不切實際,李淑茵也只當趙捷是在說氣話。她把煙塞到趙捷手裏:“你爸快回來了,你把這東西藏好別讓他看見,抽空拿出去扔了吧。”

“謝謝媽。”趙捷松了一口氣。

“杜譽怎麽能抽煙呢?老生還有個麒麟童周信芳的例子珠玉在前,可你們唱小生這個行當,嗓子一旦壞了,一輩子的藝術生涯就到頭了,神仙來了也于事無補。”李淑茵的心情愈發失落:“他多麽喜歡唱戲啊,十幾歲的時候簡直是個戲癡。”

“他說他是因為跟我師父鬧不愉快,被我師父為難,心情不好才養成了抽煙的習慣,而且他當時以為他這輩子都上不了舞臺了。”趙捷如實道來。

李淑茵默然了許久,轉而拎着掃帚出了房間:“真是造孽。”

盡管生活依舊一團亂麻,但新年還是如期而至。

趙捷記得很清楚的是,那年的臘月二十七是一個周六,但他早已忘記自己去過杜譽那裏多少次了。對他而言,不上班的時候坐在一旁看杜譽忙碌、聽對方有一句沒一句地提點自己一番好像早已成了習慣。

于是這天打開門,看到趙捷站在門口,杜譽已經見怪不怪。

趙捷邁過門檻,輕車熟路地走進去,心中有些忐忑。這次前來,他另有目的。

不同以往的是,杜譽這會兒正在忙着和面。

“你是要做面條嗎?”趙捷在旁邊看着他把面團逐漸擀成不薄不厚的面片,忍不住問。

“對。”杜譽頭也沒擡。

趙捷的心跳突然加快了許多,他想:無巧不成書,看來今天來對了。

“長壽面?”他想再确認一下:“給你自己做的?”

杜譽沒說話,自顧自地開始用刀把面片切成寬度一致的長條,答案已經顯而易見。

趙捷從外套口袋裏掏出一個老式信封,裏面裝着他給杜譽的東西。他把信封放到桌子的另一個角落:“生日快樂。”

杜譽怔了一下:“你爸媽跟你說的?”

“他們之前只告訴過我你生在臘月,今天其實是湊巧。”趙捷實話實說。

杜譽停下手中的活,盯着桌上形狀四四方方的信封:“裏面是什麽?”

“老磁帶,錄的全是你以前的戲。”趙捷望着他:“你不知道,你是我的偶像,從我十六歲的時候開始你就是我的夢想。我以前以為自己會成為一個老生演員,就是因為我上學的時候聽了這幾盤磁帶,才打定主意這輩子非小生不學。”

他笑得難為情:“很多年了,我一直希望我能像你一樣優秀,只是現在還差得遠。”

杜譽并沒有把東西拆開,而是饒有趣味地盯着趙捷:“是麽?”

趙捷“嗯”了一聲,鄭重地點了點頭。

“我還以為這些磁帶早就沒人稀罕了。”杜譽問:“可你為什麽要跟我說這些?”

這個問題把趙捷問懵了。他從沒思考過,覺得自己只是想把這份心意表達出來而已,随後就這樣做了。

他想:我以為你聽了這話會高興,可我忘了我是多麽微不足道的一個人。

“謝謝。”好在杜譽并沒有打算為難他,重新開始做面。

沒過一會兒杜譽就收了工:看得出來,他打算把這長壽面作為自己的晚飯。

趙捷坐在一邊,從熟悉的視角望着他,只見他依舊穿着毫無款式可言的簡單衣服,不修邊幅,可他的身形卻還是板正又清秀。

“你在家做過飯沒?”迅速收拾好了桌子,杜譽問。

不出所料,趙捷搖了搖頭。

“不會吧?我記得趙哥和嫂子的廚藝都很厲害呀。以前逢年過節,我最盼他們下廚,就等着吃嫂子做的糖醋鯉魚和趙哥做的把子肉。”杜譽在他身邊坐下。

“可是他們從沒教過我。”趙捷說:“如果他們出差了,我就去吃單位的食堂。”

杜譽笑了:“你運氣好,你爸媽都格外疼你,連讓你下廚都舍不得。”

說着他順手把放在一旁的京胡拿了過來:“我聽省京的人說,你排的那段《飛虎山》很不錯,老程還是決定讓你上。”

幾經商榷與周折,紀念演出最終被定在了大年初八,離此時還有整整十天。趙捷的名字也在表演人員之列。

他在得知這件事的時候分外哭笑不得,畢竟當時他費盡心思來求杜譽也有怕自己表現不好的原因在,沒成想杜譽這尊神倒是請來了,他卻仍是不得“解脫”。

“有日子沒聽你唱了。”杜譽試了試琴弦:“來一段,我給你拉弦子。”

并不是商量的語氣。

由于杜譽在年齡方面只比他長了八歲多,在與對方相處的許多時候,趙捷很難時刻保持作為一個晚輩的敬畏心态,但總有幾個片刻會讓他意識到這一點,例如此時此刻。

他不敢懈怠,立刻站了起來。

這出戲講的是李克用如何收安靜思為義子并賜名李存孝、讓其在自己麾下效力的故事,其中小生的角色正是有“飛虎将軍”美稱的猛将李存孝。在這次的紀念演出中,趙捷要和省京的一位飾演李克用的青年花臉演員對唱其中的流水板選段。

杜譽的弦停下來的時候,趙捷在大冬天沒有供暖的平房裏出了一頭的汗。

“之前說的問題你已經改了不少。”杜譽的神情看起來滿意而輕松:“我第一次聽你唱的時候就覺得你的發音太靠前了,雖然清亮,但是略微少了鋼音,不像小生,反而有點像旦角,跟你師父一樣的毛病。”

他欣慰地點了點頭:“現在聽起來就好多了,膛音的運用也很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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