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趙捷默默聽着,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感激之意。他知道如果不是杜譽,自己作為一個沒有師父教導且道行尚淺的青年演員,還不知要走多久、多長的彎路。
然而他憋了許久,只說出一句:“杜譽,你真是個好心腸的人,是我認識的最善良的人之一。”
“你确定?”明明是誇他的話,杜譽聽了之後卻面帶戲谑:“那我再好心一次,警告你一句,你可要記清楚。”
趙捷不明所以,還以為他又要指導自己,立刻湊上前仔細聽着。
“你記住,”杜譽的語氣半開玩笑半認真:“給你師父上墳的時候千萬別這麽說,小心把他氣活過來。”
趙捷剛喝了一口水來潤嗓子,被他這話嗆得咳嗽不止。
事實證明,杜譽完全不是說一套做一套的人,或許他壓根懶得做出那樣虛僞的事。他說不能藏私,故而即便趙捷和宋同是陳合英的徒弟,他也會盡心盡力地指點;他說要公正,就在他那為數不多的“上班”時間抽空幫宋同糾正唱腔上的錯誤,對二人不偏不倚。
“小宋,你過來,我再給你說說。”1985年正月初八,紀念演出的後臺,杜譽看着正在上妝的宋同,又想到了一些他需要注意的問題。
“诶。”宋同放下東西,興高采烈地快步走過去。
程雲禮站在一旁,看在眼裏,喜在心中。他認為倘若能以培養周派小生的青年演員為理由,讓杜譽從今以後能重新回到省京劇團工作,自然是最好的結果。
舞臺上,演出已經開始,不斷有聲音傳到後臺。
這天臨東省電視臺的人也會過來錄像。畢竟遙城是周榮璋老爺子的故鄉,又是他度過晚年的地方,大夥兒對這次的活動都很重視。
起先上場的都是年輕人,趙捷和宋同都已經去準備了。
不止有周派小生上臺,其他演員、尤其是與周老爺子或他的徒弟們有直接或間接交情的演員也會拿出自己最擅長的唱段以示懷念。
演出進行到後半部分,并未扮上的李淑茵穿着頗有古韻的青花旗袍,唱了一段英氣十足的《穆桂英挂帥》。緊随其後的是穿着黑色西裝的趙毅,唱了《秦香蓮》裏鐵面無私的黑臉包公,和飾演陳世美的老生演員對唱。
趙捷的節目已經演完了。由于實在緊張加上舞臺經驗确實不足,他覺得自己并沒有發揮得很好,只能算是中規中矩,但好在沒出大岔子,順利演了下來,并且收獲了觀衆的叫好聲。
他用最快的速度卸了妝換完衣服,在觀衆席找準了一個靠前的空座,悄悄從側面貓着腰溜過去坐下。
他想去看杜譽的戲。
當然了,在過去二十餘年的人生中,他聽過無數次杜譽的唱段,也在照片上和排練大廳裏見過那人扮上的模樣,可在趙捷心裏,那些都有所欠缺似的。
如今他想明白了其中的緣故:京戲是一門包羅萬象的舞臺藝術,角兒本該是臺上燈底下萬衆矚目的角兒。
即便現在技術進步了,有了京劇錄像、電影,可舞臺的魅力永遠不會消逝。趙捷甚至頗有些古板地認為,只有舞臺演出才是最原汁原味的戲曲。
主持人出來報幕,杜譽的名字剛被提及,臺下立刻嘩然了一陣。
顯而易見,老戲迷都知道他,而這場闊別舞臺多年後的回歸演出也從公布節目單的那一刻開始就吊足了衆人的胃口。
主持人下臺,扮了呂布的杜譽從舞臺側面上場,未等開口,掌聲雷動,歡呼不斷。
趙捷知道,戲迷們的熱情不止是為了歡迎杜譽的回歸,更是因為這人的扮相。按照老話說,光這儒雅清秀的扮相就值回票價了。簡直是像極了老畫報上當年風華正茂的周榮璋,任是誰看到都會這麽想。
趙捷眯起眼,恍惚間産生了錯覺。他覺得自己宛如置身于數十年前大上海的天蟾舞臺,想來彼時的周老板登臺時必然也是此般盛況。
杜譽開口,作為一個小生演員的真假音結合近乎無可挑剔,而他舉手投足之間,呂布這一角色的有勇有謀與狂妄自大被盡數糅合在了他的身上。
臺下,趙捷熱淚盈眶,淚水不受控制地劃過面頰。
這到底是用多少時間、汗水和天賦換來的本事?
他想:我今天算是長見識了,這段用作戲曲學校的專業教材也不為過。
對趙捷來說,那天唯一的遺憾就是演出結束之後杜譽被人團團圍住,其中有戲迷也有老朋友,以致于他并沒有機會跟杜譽說上一句話,哪怕是最簡單的“你很厲害”。
“兒子,咱們回家吧。”不知何時,李淑茵出現在他身後。
趙捷回頭望去,只見趙毅也站在不遠處望着他。
“好嘞。”他的心情不錯,應得也很幹脆。
2022年五一。
趙捷話音落下後,林績也許久沒出聲,不大的屋子陷入了久久的平靜。
許久之後林績才反應過來,趕忙給趙捷倒了一杯涼開水:“師父,說了這麽久,您一定口幹舌燥了吧。”
趙捷接過水杯,勉強喝了兩口,覺得心裏就像堵了一塊大石頭,悶得難受。
“哎喲,已經十一點了。”林績站起身:“要不我出去買點吃的?”
趙捷點了點頭:“去吧。”
關門聲響起,趙捷卻依然神情恍惚。
林績去得快回得也快,他從小區外面的小吃店裏買了一些現成的菜品,有肉有菜。
進屋洗幹淨手,他去廚房裏取了幾個盤子和碗筷,一邊忙一邊說:“師父,您剛剛講杜師叔祖的事,我就想起來之前聽劉晴老師說過,06年您重返舞臺的時候,戲迷們也很熱情,一票難求。”
“是。好像還有個專業名詞,叫什麽‘饑餓營銷’。當時有不少人這樣議論我。”趙捷接過筷子:“但我并不是有意的,杜譽剛去世那幾年我實在是打不起半點兒精神。”
提起這些事,趙捷頓時沒了胃口:他記得清楚,杜譽是在2001年的春天病逝的,而他再次在公衆面前露面已經是2006年的事情了。
那年中秋,省京劇院挂出趙捷主演折子戲《小宴》的售票通知,門票迅速銷售一空。
趙捷嘆了口氣,随便吃了幾口菜,對林績說:“我記得以前你跟我說過,你第一回見到我不是在省京劇院,而是在你們學校的講座上。”
“對。”林績連連點頭:“師父,您之前特別喜歡辦講座。要不是因為身體原因,您現在肯定也在忙講座的事情吧?”
趙捷靠在椅背上,輕聲道:“你說得對。”
2007年起,趙捷開始頻繁地出現在遙城各個大學和中學的禮堂裏,用講座的方式不厭其煩地講述呂布、周瑜、楊宗保、許仙等戲中人的故事,一遍又一遍,就像他練基本功時那般認真而富有耐心。
有一次在S大醫學院校區的講座開始前他出來溜達放松,發現禮堂門口人滿為患。他走上前,詢問一個正在排隊的青年學生:“小姑娘,你是學什麽專業的?”
“預防醫學。”年輕的面孔朝氣蓬勃。
“很優秀呀。”他點了點頭:“現在的年輕人還愛聽京劇嗎?”
學生不認識他,遂搖頭道:“別人怎麽樣我不清楚,但是我和我朋友們都不喜歡。我們愛看電影、看小說、看電視劇、聽流行歌曲,還特別喜歡追星。京劇有什麽意思?咿咿呀呀的,都是一些老掉牙的故事,一個字恨不得唱兩分鐘。不過我家裏的長輩們都很喜歡,我媽有一次對我說,她小時候的習慣就是一邊做作業一邊用收音機聽戲,現在趕上休班她還經常去看省京劇院的演出。”
她指着門口的海報:“這個講座來了給素質學分,本科畢業有要求,否則我們才不來呢。老爺爺,您知道什麽是娛樂圈嗎?您看不看人氣特別高的選秀節目?”
趙捷無奈于自己的“落伍”,但并不失落,只是笑着感慨:“挺好的,時代在變化。大家都年輕過,只是我現在老了,跟不上你們的潮流。”
可他還是一場又一場地開講座、準備講座,這幾乎占滿了他全部的業餘時間。
與此同時,趙捷還不斷在申請去鄉鎮地區、街頭巷尾和小公園裏進行日常演出的機會,甚至給當時的院長打過報告,提議要讓京劇舞臺走出劇院、走出陽春白雪與曲高和寡,走回老百姓的生活。
省京劇院有剛來不久的年輕演員問他緣故,他笑着說:“這是一位故人對我的囑咐。”
他變得很愛笑,經常跟後輩說玩笑話,笑起來時眼角的皺紋分外明顯,映得他慈祥而豁達。
2012年6月,趙捷正式收來自臨東省戲曲學院的青年演員林績為開山大弟子。
彼時的林績很年輕,只有二十幾歲,從外地來遙城求學。他家裏貧困,但對京劇有着極大的熱情,考上戲曲學院不容易。是趙捷在戲曲學院開講座的互動環節發現了他的嗓音天賦,不斷指導他的學習,最終引導他走上了傳承周派小生藝術的道路。
拜師那天,平素不善言辭的腼腆年輕人難得說了一大段話,分外誠懇:“師父,您沒有孩子,以後我就是您的兒子。将來有一天如果您唱不動了,我接替您演出;等您走也走不動了,我陪在您身邊跟您說話解悶、給您養老送終。”
他不是個花言巧語的人,話說得很實在。趙捷把他扶起來,笑中帶了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