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吃過午飯,趙捷本想去洗碗,卻被林績攔下了:“師父,我來都來了,這些家務活就讓我來幹吧,您快休息去。”
“多說了幾句話而已,累不着我。”趙捷哭笑不得。
架不住林績實在堅持,趙捷只得回到自己的房間睡午覺。
很多年以來,關于杜譽的事是他從不敢觸及的回憶,每每想起都會感到悲痛欲絕。然而随着時間的流逝,他如今竟然能心平氣和地細細道來,不得不感嘆一句“歲月無情”。
他很快就睡着了,難得的,大白天他睡得深沉,竟然還做了一個夢。
大概是日有所思的緣故,他夢見了杜譽,盡管這個人已經許久不曾出現在他的夢裏。
我今因病魂颠倒,唯夢閑人不夢君。
然而稀奇的是,在夢中趙捷見到的并不是早年間意氣風發的青年杜譽,也不是舞臺上藝術娴熟又精妙的一級京劇小生演員,而是躺在醫院病床白床單上神色憔悴的病人。
秋日的暖陽從窗邊灑進來,似是覺察到了他的目光,杜譽放下書轉過頭,沖他微微笑了。
花白頭發,修眉鳳眼,一如往常。
趙捷記得這是2000年的秋日,他剛想走上前去抓住杜譽的手,然而還未曾觸碰到,這過于倉促的白日夢就宣告了結束。
趙捷猛地驚醒過來,盯着素白的天花板出神,過了一會兒才發現,自己的臉上和枕巾上都添了許多冰涼的淚水。
他忽然想起杜譽過世之前對他說的話:
“人生苦短,死是最容易不過了。可我今天要交代給你一項艱難的任務,我相信你能做到。”
“替我活下去吧。”
“聽我一句勸,閑的沒事的時候多培養幾個徒弟,多演兩場戲,再去那些中學大學裏面辦幾場講座,你這條命好好留着,有的忙呢。”
“你得記着,咱們京劇藝術是戲迷大衆給捧起來的,最終還是得回到不斷變化的百姓生活中去,這才是戲曲的生命力所在呀。”
杜譽啊,如今我想見你一面,除了做夢,卻別無他法。
“小林?”趙捷走出屋門,只見林績早已忙完了,正坐在沙發上樂呵呵地看手機。
“師父,您睡醒啦。”見他過來,林績笑着給他倒了一杯水。
“我繼續給你講講吧。”趙捷接過水杯,擺出笑臉故弄玄虛:“有些事我可從沒跟別人說過。”
“好嘞。”林績早已做好了認真聽着的準備。
1985年大年初九。
晚上宋同約趙捷出來吃飯,後者自然興高采烈,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師兄,你自從結了婚就變成了大忙人,咱倆好長時間沒像今天這樣聊天了。”吃過晚飯,趙捷慢悠悠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心裏無比輕松。
他想起以前趙毅曾對他感慨說,自己結婚之後再也沒了像婚前一樣親密的朋友,最親近的只剩下家人,因為忙着過小家庭的日子,實在分不出時間和弟兄們多說幾句知心話。
趙捷那時不甚理解,如今見了自己的師兄,才突然領悟了其中的滋味。
我以後也會這樣嗎?
一瞬間,這個念頭在趙捷的腦海中閃過。
年輕人對此在心裏産生了本能的抗拒。他想:結婚的确是一件好事,可有得必有失,我這一輩子倘若年輕的時候走在父母長輩規劃的路上、成年了又不得不為生計耗盡心血,到底有沒有真正為自己活過一次呢?
正如杜譽所說,我有我的責任,我是我父母的兒子,是省京劇團的演員,将來還會是別人的丈夫、父親,必須以大局為重,任性不得。
只是好像每個人都是如此,早在出生之前就有了自己的位置,而這個位置似乎并不一定需要我,換成其他的任何一個人,都需要做一模一樣的事情。
既然這樣,“我”的存在又有什麽意義與價值?
正當趙捷腦海中一團亂麻之際,宋同嘆了口氣:“我跟你嫂子吵架了。”
“什麽?”趙捷難以置信:“嫂子看起來為人很好呀。你們剛結婚,難道不應該甜甜蜜蜜的嗎?”
“不是她的問題。”宋同抿了抿嘴,有些為難:“之前因為辦婚禮的事,我父母從鄉下過來,在我們的新家裏小住了幾天,因為生活習慣不同,再加上我母親是一個很傳統的女人,想在兒媳婦面前立威,所以有了沖突。”
“然後呢?”
“我肯定是向着你嫂子、向着我們的小家庭。現在都什麽時代了,人人平等,婚姻自由,最起碼的道理我還是明白的。但是我父母也不是能忍氣吞聲的人,我磨破嘴皮子才勉強把二老勸住,還被他們扣上了一頂‘娶了媳婦忘了娘’的帽子,聽了他們好幾天的陰陽怪氣。”
“不管過程怎麽樣,結局還是挺好的,問題解決啦。”趙捷試圖寬慰。
“因為我是從農村來的,她家裏人總是看不起我,尤其是她姐姐和姐夫,明裏暗裏挖苦。”提起這些,宋同格外苦惱:“小趙,你說我是不是做錯了?我非得跟她自由戀愛幹什麽?我要是找個和我一樣從農村出來的姑娘,哪來這些破事?現在倒好,我兩面不是人。”
雖然趙捷對婚姻和情感毫無經驗,但他還是得硬着頭皮想方設法勸一勸對方:“師兄,話不能這麽說,你和嫂子還沒畢業的時候就在一塊兒,有感情。再說了,誰家過日子還沒點兒雞毛蒜皮雞飛狗跳?我媽和我奶奶每年只在過年的時候見一次面,但還是一見面就吵架,二十多年了。你以後多努力,讓嫂子過得舒心、幸福,看誰還敢說你的閑話。”
站在趙捷家樓下,宋同郁悶了一會兒:“行了,你趕緊回去吧。今天謝謝你聽我發牢騷。”
“客氣了。”趙捷笑道。
再次見到杜譽已經是幾天後的事情。
自從紀念演出結束,杜譽再也沒去過省京劇團。對于趙捷來說,生活又恢複到了日複一日的老樣子。
新年已至,老演員們有的辦了退休,有的轉去了其他工作單位,其間還有一些人轉過來,忙忙碌碌,有條不紊。
可每次看着排練大廳,趙捷總覺得心裏似乎少了點兒什麽。他腦海中揮之不去的是扮上之後的杜譽,分外有精氣神地站在那裏,水袖技藝娴熟、唱腔精雕細琢。
自此他才知道,從他見到杜譽的那一瞬間開始,他就再也回不到過去。
周末的下午,他去找了杜譽。
偷自行車的小偷終于在又一次犯案的時候被當場逮捕,可趙捷丢的那輛自行車已經被銷贓,于是他得到了一筆賠償款,在沒有動用自己存的工資的情況下給家裏買了一輛新的車子。
他趕到時杜譽依然在進行着每天下午閑來無事的必備娛樂活動:拉京胡。
趙捷把自行車停在牆根,仔細落了鎖,站在街坊鄰居外面一聲不吭地聽着。
杜譽拉弦極為認真,顯而易見的是,他的水平越來越高,一張一弛都表現得非常好。
趙捷覺得,如果不是因為怕得罪人,他一定會當衆跟杜譽說:我覺得你的胡琴已經可以和蔣師傅一較高下。
到了做飯的時間,人群漸漸散去。杜譽也停了樂聲開始收拾東西,并沒有注意到站得不遠又不近的那人。
趙捷走上前。由于他穿的是布鞋,走起路來幾乎沒有任何聲音:“杜譽,我來找你。”
杜譽剛把京胡放進包裏:“你吓我一跳。”
他擡眼望着對方:“紀念演出已經結束了,我也如你所願給了個面子,你還有什麽事?難不成你這回也是來找我給你說戲?”
提起不久前的演出,趙捷分外真誠地說:“杜譽,你之前在紀念演出的表演實在是太好了、太精彩了。”
人都喜歡聽好話,杜譽也不例外。可以見得,這話讓杜譽的心情好了些許。他放下裝胡琴的包,示意趙捷坐下,調侃道:“能不能說句別的?我已經聽膩了。”
趙捷笑出了聲:“好吧,可是我一時半會兒也想不出來別的。”
杜譽大約有了與他閑聊的心思,想了一會兒說:“你之前說,你喜歡《紅樓夢》?”
“對。”趙捷重重點了點頭,趕忙接着他的話問:“你怎麽理解呢?”
“什麽?”
“那本書,那個故事。”
杜譽眯起眼:“每個人都有不同的解讀,都能從裏面看到自己想要的。至于我麽,經歷了很多變化。”
趙捷趕忙坐得正式了許多,似是在向對方傳達“洗耳恭聽”的意思。
杜譽被他認真的模樣逗笑了,不緊不慢地說:“小時候,我師父也就是你原本的師祖周老爺子不讓我看,我就瞞着他偷偷讀,讀得雲裏霧裏,只覺得林妹妹可憐、寶姐姐可憐,裏面的人都很可憐。”
“後來呢?”
“後來年齡稍長了一點,開始明白了《好了歌注》。你上次提到過,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
“你還記得?”趙捷很驚喜。
“那會兒我認為,這本書說的是世事變遷。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榮華富貴,七情六欲,到頭來都是一場空,盡是遺憾,又盡是釋然。再後來,我又讀了許多別的書,開始明白了什麽叫‘大廈将傾’。”
趙捷默默地聽着,忽然覺得他以前對杜譽的了解非常淺顯。這個人博聞強識,心裏多的是他不知道的東西。
作者有話說:
我今因病魂颠倒,唯夢閑人不夢君。元稹《酬樂天頻夢微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