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49章

但他并沒有直接去找杜譽,而是回了省京劇團的職工單身宿舍。

半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藍天白雲,趙捷想:有自己的工作真是一件極好的事情,工作給了我一些自由,一種既不必受制于父母、也不必受制于杜譽的自由。

他雖賭氣,但并不代表他對自家父母的話完全置若罔聞。李淑茵說杜譽不一定能容忍他到什麽時候,對此趙捷即便表現得很強硬,其實他自己心裏也沒底。

杜譽從未給過他一個确切的承諾。他倒是想給,但杜譽顯然不稀罕要。

趙捷懷揣着心事睡了一覺,下午三點多才去了杜譽的家。

對于他的到來,杜譽并不感到驚訝。

“我下周一去把宿舍退掉。”趙捷低着頭,毫無底氣地說。

“進來吧,我在等你呢。”他側過身,讓背着行李的趙捷進了屋,往對方手裏塞了一套鑰匙:“不帶陽臺的小卧室之前一直用來放雜物,我中午簡單收拾了一下,你可以把東西都放在那裏。”

杜譽的住處依然幹淨簡單,門框與窗框俱是淺綠色。

“你怎麽知道我要來?”趙捷錯愕地盯着他。

“你爸媽一個小時前來過一趟。”杜譽笑道:“你今年虛歲二十六了吧?怎麽還動不動就跟人吵架?小孩似的。”

“他們沒見到我,就這麽走了?”趙捷顯然不信。

“怎麽可能?”杜譽給他倒了一杯茶:“我勸了他們好一會兒,說你肯定是出去散心了,別着急上火。”

待趙捷接過白瓷杯子,杜譽走去撥電話:“報個平安。”

在電話的那頭,李淑茵不住地嘆氣,說自家孩子不懂事,只能拜托杜譽看在以往交情的面子上多多照拂,對于給杜譽添麻煩了感到非常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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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譽一一應下,語氣平穩而體面。

“我什麽時候能變得像你一樣?”趙捷坐在沙發上,仰頭望着杜譽。

後者伸手敲了一下他的腦袋:“未曾清貧難成人,不經打擊老天真。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命,你有這樣的心性,未嘗不是一種幸運。”

“這樣幼稚的我以後該怎麽辦?”

“你自然有你的出路。”杜譽笑得溫和。

趙捷拽着他坐下,二人又吻到了一起。

他們明明對彼此的全部已經很熟悉了,但趙捷仍然覺得他拿不準杜譽這個人,這樣的不确定感讓他心裏宛如空了一塊,難受得很。

他心裏氣不過,在杜譽的腰上掐了一把。

年輕人在強大和脆弱之間搖擺不定。

不久之後,省音像社錄制的物料悉數出版發行。省京劇團裏堆了好幾套,趙捷得了管理人員的應允,揀了其中與杜譽有關的拿回了家。

見他如此,杜譽笑着把從前的東西從屋裏拿出來擺到他面前:“你小時候喜歡收集我錄的磁帶,現在我本人已經在這裏了,你還要這些做什麽?”

趙捷低垂眼簾:“你現在确實在這裏,以後呢?咱們這樣不是長久之計。”

“你在擔心什麽?”杜譽坐到他身邊:“我看你不像是個會在意旁人閑言碎語的人。”

趙捷不說話。

杜譽并未為難,比起趙捷先前試探他時的茫然,他顯得老練許多:“你應該收到通知了吧?六月底要出差,你爸媽還有你爸的師父都要去。”

他捏了捏趙捷的肩膀:“我去給你煮碗面吃。”

同年六月,省京劇團組織演員去香港演出交流。這是趙捷自出生以來出過的最遠的一趟門。

趙捷和杜譽一同去了車站,遠遠的瞧見了李淑茵和趙毅。

“你的臉色怎麽這樣差?”杜譽給他使了個眼色:“你爸媽都在那邊,你跟他們怎麽連句話都不說?”

趙捷默然不語,就像沒聽見對方的話。

“這樣不行。”見他轉身要走,杜譽按住他的肩膀把他掰回來:“別犟了。”

趙捷皺起眉,顯露出些許的不耐煩:“憑什麽讓我先服軟?”

“那是你的長輩,他們養你一回。”

“長輩怎麽了?你腦袋裏盡是些封建禮教的殘餘。”

見狀,杜譽松開他,沉默片刻後忽然換了個語調:“好吧,我理解你。趙哥那個人看着就不好相處,估計在家也是一副大男子主義的大家長做派,你和你媽對家裏的事情肯定說不上話。”

“才沒有。”趙捷立刻反駁。

杜譽笑了,用沒有拿行李的手掐住他的臉,強迫他看着自己:“你看,其實你非常在乎他們,會本能地維護他們。這樣僵持只會傷人傷己,沒有任何好處。”

趙捷面露委屈:“你耍我?”

“對,我就是耍你。”杜譽坦蕩地承認,随後放開了他:“你要是想讓他們在将來的某一天能接受你一輩子不娶妻生子這件事,必須從現在開始與他們好好相處。”

趙捷一愣:“原來你知道我在擔心什麽。”

“我當然知道。”杜譽輕推了他一下:“快去。”

趙捷望了一眼自家父母的方向,發現他們正在看着自己。他嘆了口氣,把行李塞到杜譽手裏:“幫我拿一會兒。”而後走向那邊。

事實證明,杜譽是對的。後來趙捷每每回憶至此都要感慨,倘若沒有杜譽,那會兒年輕氣盛的他還不知道要和父母鬧到什麽程度。

香港南國夏日炎炎,太陽亮得發白,是他們在遙城未曾體會過的酷暑。午休的時間趙捷和杜譽去街上找了一家糖水鋪買了兩份冷飲,一邊吃一邊看着香港熙熙攘攘的繁華街景。

“這裏比起你上次來的時候有什麽變化嗎?”趙捷問。

杜譽眯起眼回憶:“當時行程實在太倉促了,而且我年齡小,一直跟在我師父身邊忙忙碌碌,從沒注意過街頭是什麽樣子。”

“師祖在香港也很受歡迎。”

“當然。”杜譽翹起二郎腿:“他以前走到哪裏都不缺人追捧。”

“再過幾年,你也會這樣吧?”趙捷試探地問。

杜譽當然聽出了話裏的意思。他低聲說:“小趙,我不會。”

“怎麽可能?”趙捷以為他在謙虛:“且不說別處,遙城的周派小生戲迷沒有人不喜歡你。”

“我指的是另外一件事。”杜譽放下吃食,專注地與他目光相接:“你以前問我倘若追求我的是別人,我會不會像如今對待你一樣對待人家。我今天告訴你,不會的,你放心。”

趙捷的手哆嗦了一下,呼吸都亂了節奏,險些把吃了一半的冷飲掉到地上。

放心。

這話不是杜譽第一次跟他說,但他一直沒敢全心全意地相信過。由于滿心的不安,他有時會表現得浮躁而焦慮。但他沒想到,如此種種都被杜譽盡收眼底。

杜譽轉過身,眼眸裏盡是車水馬龍:“我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和你在一塊兒,就絕對不會做對不住你的事情。你問過我有沒有無條件相信的人,現在我告訴你,我打算從今往後無條件信任你。我心裏只有你一個,咱們好好過日子。”

醍醐灌頂一般,趙捷猛然驚醒:杜譽總是能很輕松地看透他的顧慮,他所擔憂的一切、可能遇到的問題都在對方悄無聲息的努力中被化解。

之前在潛意識裏一直不願意付出全部信任的,究竟是杜譽還是他自己?

趙捷抓住杜譽的手,諸多滋味湧上心頭,卻什麽話都說不出口。

杜譽感覺不到疼似的,用另一只手拍了拍他因用力攥着而青筋暴露的手背,輕松地說:“該回去了。”

半個月後,“大部隊”打道回府,趙毅和杜譽在香港留了下來。

前者的師父在香港新收了徒弟,老人家要待到八月份,至于後者,想着當年的周榮璋和戲迷們的熱情,決心在這邊多演幾場。

又是一個周末,李淑茵喊趙捷回家吃飯,說是做了他愛吃的菜。

“杜譽評上一級演員之後演出機會比以前多了不少。”見趙捷的碗空了,她想再盛半碗飯。

“是啊。”趙捷放下筷子攔住對方:“媽,不用麻煩了,我真的吃飽了。”

“真為他高興。”李淑茵笑了:“他這樣有本事的人合該在自己的崗位上發光發熱才對。”

說罷,她起身去廚房盛了一碗湯:“兒子,嘗嘗這個。”

“怎麽做蘑菇湯?”趙捷聞見味道就覺得惡心:“媽,你是不是又忘了我從小就不愛吃蘑菇?”

“蘑菇怎麽害你了?營養多豐富啊。”李淑茵不悅:“你是沒趕上我小時候。當年打仗,你姥爺帶着一大家子南下逃難,別說蘑菇了,菜窩窩頭都金貴得很,恨不得吃樹葉子。”

見她沒有妥協的意思,趙捷想推一下表示拒絕,沒成想李淑茵沒拿穩,一碗湯直接倒在了他身上。

“媽,別生氣,我這就去把衣服換了。”趙捷立刻站起身,明明自己心裏也窩着火,但他想着杜譽之前的話,終歸還是先服了軟。

換好衣服,他拿着髒了的褲子和上衣薄外套走出房間。李淑茵大概覺得過意不去,再加上他這次難得的沒有鬧脾氣,便從他手裏把髒衣服接過來:“你回去吧,我給你把衣服洗了,明天上班的時候給你。”

經過這一鬧,趙捷也沒了繼續吃飯的胃口。他從沙發上拿起外套:“我先走了。”

杜譽分到的房子離他家不遠,十幾分鐘後趙捷獨自癱坐在沙發上獨自消化情緒時猛地意識到:他方才穿的那件薄外套是杜譽的。

他從家裏出來的時候拿的衣物不算多,在團裏練武戲又格外費,近來工作忙來不及也沒心情出去買,杜譽就随手扔給他幾件自己的衣服。

趙捷的心忽然沉了一下。

作者有話說:

未曾清貧難成人,不經打擊老天真。《增廣賢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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