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50章

這種事說大可大,說小也可小。杜譽只不過是給他一件衣服穿,這說明不了任何事情。

趙捷想給自己倒一杯涼開水喝,伸出手來才發現,他竟然在不住地顫抖。

我到底在擔心什麽?

他絕望地閉上眼:他太了解李淑茵了,他知道自己的母親看到這件衣服會是什麽反應,而對方也對他了如指掌。

難道李淑茵會忘記他聞到蘑菇的味道就惡心嗎?當然不會。關于趙捷的事情,她甚至記得比趙捷本人還清楚。她只是想借此敲打自己的兒子而已。

從前趙捷為不想結婚找的借口是想要享受晚婚的長婚假。夏日炎炎,再過幾天就是他的二十五周歲生日。

她當然也記得,趙捷小時候最排斥穿別人穿過的衣服,即便他的姨母每年都會把他表哥穿小了但沒穿破的衣服打包送來。那些衣服在他和李淑茵大鬧一場之後每每都會被後者轉手送到他表弟家裏去。

趙捷腦袋裏一團亂麻,頓覺進退兩難。思忖了一會兒,他拿起電話,想要撥香港那邊的號碼。

然而撥到一半,他又把電話放下了:他不想用如今還沒有結果的事煩擾杜譽。

第二天中午,心不在焉的趙捷不出預料地被李淑茵堵在了排練大廳的門口。與趙捷一樣,她也頂着黑眼圈,這對向來體面的她來說并不常見。

李淑茵先說話了,她把袋子遞給趙捷:“你的。”

趙捷“哦”了一聲:“媽,您辛苦了。”

他想出門,李淑茵卻站在門邊,絲毫沒有要離開的意思:“這是你的衣服嗎?我之前怎麽從來沒見過你穿它呢?”

“款式都差不多,你可能記錯了吧。”趙捷本能地想搪塞過去。

“不會。”李淑茵搖了搖頭:“你穿在身上的時候我看得不仔細,确實有可能看錯。但是這件衣服我洗過一遍,我了解得很。你自己絕對不可能買這樣的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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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混了。”趙捷垂下眼簾:“是杜譽給我的。”

“這衣服不錯,挺貴的吧?”李淑茵打量着他:“看着不像新的,穿了有一段時間了?”

“媽,”趙捷鼓起勇氣擡眼望着她:“你到底想說什麽?”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李淑茵冷哼一聲:“他對你可真不錯,連他自己的衣服都能拿來給你穿,你倒是肯。”

“他對我就是挺好的。”趙捷理直氣壯地回應。

“是挺好。”李淑茵瞪起眼:“好到讓你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時和他黏在一塊兒,連媳婦都不想娶了對不對?”

“這都哪兒跟哪兒啊。”趙捷的心沉了下去.他氣得把手裏的袋子扔到地上,想要掩飾自己的心虛。

與此同時,他也感到了一絲解脫:膿水遲早要流出來,在此之前,他已經偷得了這些年的好光陰。

“少來這套,別把你媽當傻子糊弄。”李淑茵抓住他的胳膊:“現在他和你爸爸都在香港,你最好趁現在跟我說實話。要是等你爸爸回來,沒你好果子吃!”

趙捷用力掙開她的手,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他并沒有去吃飯,而是去買了一袋煙,在樓後找了一個角落抽了起來。

與其說他是緊張,倒不如說是迷茫更貼切一些。他想過會有這一天,但他沒想過會來得這麽快。

當初在老齊那裏抽煙,他頭暈惡心,覺得自己大概一輩子都不會碰這玩意兒;當初勸杜譽戒煙,他理直氣壯、言之鑿鑿。可如今到了自己身上,他心中郁結,無以排解,只能借助這最不健康的方式。

大抵這就是人性的弱點,知之惟易,行之惟艱,勸他人易,渡自己難。

趙捷想:過幾天就回家把話說開吧。

然而兩天之後,趙毅陪着自家師父回來了。

老人家的心髒向來不好,再加上夏日炎熱,致使身體不适,無法繼續承擔繁重的工作任務,需要回家靜養。

李淑茵當然沒有把事情瞞着趙毅,畢竟趙捷實在是“油鹽不進”,她并沒有袒護的義務。

在被自家父母喊回家之前,趙捷考慮過無數次要如何跟杜譽交代。他擔心情況會變得更加失控,不敢直接給杜譽打電話。為防萬一,他在茶幾和書桌上都留了信。

思前想後,周一晚上他去找了老齊。

“你爸媽絕對不會張揚出去。”老齊胸有成竹:“倘若別人議論你,你以為他們能好受?”

“除了他們兩個和我師叔,你是唯一知道這件事的人,現在只有你能幫我。”趙捷可憐巴巴地望着他:“你說過,受辱受挫都在後頭。自從打定主意和他在一塊兒,我就少有安生日子。”

“你後悔嗎?”老齊拍了拍他的肩膀。

“怎麽會?”趙捷立刻搖頭:“痛苦是真的,但快樂也是真的。這一切就像一面鏡子,讓我照見了自己心裏到底想要什麽。靠近他就靠近了痛苦,但若是遠離他,我就遠離了幸福。”

老齊默然了一會兒,提起了其他話題:“我看你最近進步不小。說句不怕得罪人的話,你師兄雖然唱得也很好,資歷也比你強,但你的唱功已經隐隐約約有了超過他的勢頭。”

趙捷露出一抹苦笑:“師兄的兒子還小,他要分許多精力給家庭,和我當然不一樣。更何況我又有杜譽這位‘良師益友’在身邊,潛移默化,耳濡目染,想不進步都難。”

“老齊,”他忍住哭腔:“如果我是你的孩子或者孫子,你會怎麽樣?”

對方并沒有回答。

“你放心吧,我一定會幫你想辦法解圍。”片刻過後,趙捷最終得到了他想要的承諾,老齊嘆氣道:“就算不為了你,我也得為了他。真是個小冤家。”

“什麽時候開始的?”周四晚上,趙毅和李淑茵二人坐在沙發上,趙捷拿了一張板凳坐在他們對面。

趙捷閉上眼想了一會兒:“從我第一次在平原街見到他的時候。”

他說謊了。趙捷覺得其實他從十六歲第一次聽到杜譽唱腔錄音的時候就覺得這個人對自己來說必然意義非凡。可是究竟什麽時候滋生了這般荒唐的愛意?

無人知曉,恐怕連神明來了都說不清楚。

“那是84年的夏天吧?”李淑茵站起來盯着他,難以置信:“整整三年了,合着你一直在騙我們啊?你之前說的那個心上人也是他?我天天惦記着幫你張羅相親,你還說他想去上海。我真是好心喂了狗!”

“不知廉恥!咱們老趙家世代清白做人,怎麽出了你這個傷風敗俗的東西!”趙毅氣得一拍桌子:“你是年輕不懂事,他都這個歲數了,怎麽還跟你攪在一起?”

“他是在害你!”李淑茵重重嘆了口氣:“你爸爸說得沒錯,他心裏懷着恨呢!”

趙捷沒有力氣再多做解釋,他覺得自己在父母面前已經說得夠多了,他只是道歉:“對不起,是我懦弱,我早該告訴你們。”

“你在胡說八道什麽呀?”李淑茵氣極了:“你最近不用去上班了,等他從香港回來,我們親自去找他說清楚!”

“你們不要為難他,一切都是我的錯。”彼時的趙捷對于如何與人打交道這件事尚且過于缺乏經驗,他本能地想維護杜譽,卻不知這樣說反而會讓對面的人更加惱怒:

“我追求了他很久,一開始他壓根不同意。其實早在紀念演出結束之後他就想一走了之,是我求他留下來。”

李淑茵愈發驚詫:“你這孩子是不是被他下迷魂藥了?他有什麽好的?你但凡找個姑娘,條件差一點我們也認了。可是你跟他在一塊兒不可能結婚,更不可能有孩子。你是不是瘋啦?他年齡比你大那麽多,等你老了,誰管你呀?你到底圖他什麽?将來你一定會追悔莫及!”

她越說語速越快,心緒焦急已然溢于言表。

“媽,這些話他之前都對我說過。”趙捷喃喃道:“大概我真的瘋了。”

趙毅和李淑茵兩口子雖然生氣,但理智尚存,基本的體面還是要維護。因而他們并沒有直接往香港打電話,只是把兒子鎖在了家裏。

趙捷倒是無所謂,不讓去就算了,反正最近沒什麽大型演出任務,至于周末的小劇場,換個人上臺也一樣。

但若說這件事對他沒有任何影響,恐怕只能是自欺欺人。坐在自己久違的書桌前,趙捷覺得自己的心在被撕扯。

桌上擺了一張他們一家三口的合照,是趙捷中學畢業那年去照相館拍的。他難過地想:我終究是辜負了父母的期待,沒有活成他們理想中的孩子。

可我自己呢?

這間屋子裏有趙捷青春年少的全部記憶,對于二十五歲的他來說,有些面目已經變得模糊。

我想哭、想大笑,想毫無防備地廣交朋友,想盡情地揮灑真心、天涯詩酒、快意恩仇,想過生動有趣的日子,想無所顧忌地去追求自己熱愛的事業和喜歡的人,我不想事事都要權衡利弊、膽戰心驚。

可悲可嘆,十幾歲時我竟以為這一切都該理所應當。

趙捷現在已經不會有“人為什麽不能活得簡單一點”這樣的困惑,他終于知道人力有限,更知道世事無常。旁人的事不歸他掌控,甚至連他自己的事情他也無法全然說了算。在他之前有無數無奈的人,在他之後也不會少。

向秀思舊,棋山爛柯,天地渺渺茫茫,許多東西終究是轉瞬即逝了。

作者有話說:

靠近他就靠近了痛苦,但若是遠離他,我就遠離了幸福。

原句好像是來自毛姆的《月亮與六便士》。。。原句裏這個“它”指的夢想。。。我也不太确定。。。總之在此标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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