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這天晚上,得益于趙捷先前的走動,老齊果然拄着拐杖來了他家裏。
趙捷被關在自己房間,發覺是老齊來了,趕緊湊到門邊,想聽聽此人有什麽幫他的主意。
老家夥演得毫無痕跡,真像什麽都不知道一般,一上來就對晚輩表示關心:“我看今天小趙沒去單位,聽別人說他生病了,我擔心得很吶,來給他送點兒吃的。小趙平時對我很孝敬,經常陪我聊天解悶,是個通情達理的好孩子。”
“齊師傅,勞煩你挂心。”李淑茵把東西接過來放到廚房:“老趙,快給齊師傅倒杯水!”
“不用麻煩啦,我站一站就走。”老齊笑呵呵地推拒:“對了,小趙呢?”
“在他屋裏休息。”李淑茵也笑了:“他年輕力壯的,過幾天就好了。”
“話雖這麽說,我得去看他一眼才好放心。”老齊想往屋裏走。
“他睡覺了。”趙毅趕緊把人攔下。
“真是不巧,他得快馬加鞭好起來才行。”既然如此,老齊直接進入下一步,裝模作樣地故作遺憾:“你們二位都知道,老朽早年跟在周榮璋老先生身邊拉弦子,一轉眼已經二十多年沒上過臺了。”
趙毅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極為驚喜:“您最近有演出?”
老齊笑着點了點頭。
“這可真是太難得了。”李淑茵也笑了:“什麽時候定下來的?我們怎麽都不知道?具體怎麽安排?”
“今天才和老程商量好,大概就是這十天半月的事情,等明天上午你們就知道啦。”老齊解釋道:
“我從前一直給周派小生托腔,本來是該找杜譽,可他在香港混得開,不知道幾時能回來。我想着讓小趙和小宋來給我捧個場,您二位意下如何?”
“您看得起他,是他的榮幸。”李淑茵雖然心裏犯嘀咕,但表面上還是應地爽快:“等他過陣子好些了,我們就讓他去找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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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論是真情願還是假情願,他們終究把趙捷放了出來。
“小孩,原來你好好的呀。”在排練大廳裏重逢,老齊故意逗他:“你爸媽之前不讓我見你,我還以為他們把你打了一頓呢。”
趙捷撇了一下嘴:“要是放在五年前或者十年前,我這頓打是逃不掉的。”
“怎麽現在就不用挨了?”
“大概,他們不得不接受我已經長大了這件事。”
“為人父母不容易。”老齊望着他:“我也是有孩子的人,我的大兒子都有孩子了,可是我半夜做夢,總是想起他是個娃娃的時候,我和他娘手忙腳亂地給他蒸雞蛋羹。”
趙捷想起逢年過節時總能見到的中年人,那是老齊的兒子:“我記得他。之前我聽我爸媽說,他在南方做工程師。”
那人不茍言笑、沉穩可靠、堅毅非常。若不是因為老齊的描述,趙捷很難把他和娃娃二字聯系在一起。
“當父母的都是這樣,不論你長到多大歲數,在外面功成名就也好、落魄潦倒也罷,在他們眼裏你永遠是嬌兒。”老齊彎腰拿起胡琴,試了一下音:“小趙,咱們排練吧。”
演出很成功,許久沒在臺上出現的老齊水平絲毫不減當年。年輕的演員們也帶來了許多驚喜,尤其是趙捷。
“小趙,範兒十足啊,嗓子又甜又脆的。”一位口味刁鑽的老戲迷難得對一個年輕人給予了如此誠懇的肯定。
齊沖也很高興,對趙毅說:“我聽說他當年想學小生,你還反對了?他嗓子這樣好還挂味兒,扮相周正好看,做派又規矩,更難得的是他有這份心。現在能出個踏實又肯吃苦的孩子不容易,你們兩口子該為他高興。”
趙毅嘆氣道:“他向來有主見,我們管不了他,好在他運氣不錯。”
趙捷仔細觀察自家父親的神情,覺得可能是因為自己在京劇小生演員這條路上摸索數年,終于上了正道、有了能力,對方雖然嘴上不承認,但實際的态度好像放手了些許。
先前種種,說到底不過是“不放心”三個字,怕他吃虧吃苦,更怕他走了彎路,怕他人生苦短,有朝一日會悔不當初。
“老齊,我發現你們都喜歡問我後不後悔。”站在省京劇團門口,趙捷望着天邊紅透了的晚霞:“我現在做得對嗎?”
“你自己心裏有數,何必問我呢?”老齊笑道:“這世上不是所有事情都能明明白白地分出對錯,人與人之間只是立場和訴求不同而已,所以要多互相包容體諒才能把日子過下去。”
“我該怎麽辦?”趙捷垂下腦袋。
老齊想了一會兒:“人的心态是會變的,有的事你現在覺得對,可能明年就會改變想法。所以,做你當下認為正确的事情吧。”
趙捷點了點頭,轉身往他和杜譽的家所在的方向走去:“這回我欠了你一個大人情。”
于是九月初杜譽從香港回來的時候,看到的便是一句話都不想跟他說、只沖他翻白眼的趙毅和李淑茵,以及瘦了整整十斤的趙捷。
年輕人的臉色并不好看,但還是向他擺出了笑臉:“沒事,他們最近不太想看見我,我惹不起躲得起。”
“什麽叫惹不起?你又怎麽惹他們了?”杜譽此時尚不知道這事與自己也息息相關。
趙捷壓低聲音,并未瞞着:“沒惹,就是知道了咱倆的事。”
杜譽被他吓了一跳,對當下情形的認識也變得清晰明了:“你吃錯藥了?貿然說出來,不給人一點兒心理準備,誰能接受得了?”
趙捷按着他的肩膀讓他坐到椅子上:“我沒有,你聽我慢慢給你講。”
許是出差在外奔波勞碌的緣故,杜譽看起來比之前稍微憔悴了一些。然而耐着性子聽他說完,杜譽的态度愈發強硬而明朗:
“你确實是吃錯藥了。出了這樣的事情為什麽不告訴我?近一個月你幾乎每天給我打電話,大事小情都跟我說,幹嘛偏偏就這件事一聲不吭?如果沒有老齊,你該怎麽辦?”
“你在香港已經很辛苦了,更何況,”趙捷遲疑片刻:“這是我自己的問題,我不想讓你陪着我難受。”
杜譽覺得匪夷所思:“我之前對你說的話,你是不是全忘得一幹二淨了?”
“什麽話?”
“我打算全心全意地相信你,咱倆好好過日子。”
趙捷一怔。
杜譽問:“什麽叫你自己的問題?你難受和我難受有什麽兩樣?”
趙捷擡眼對上他的視線,在他的眼裏看到了真誠的愛意。
年輕人忽然很想哭,他想:愛你這件事明明只是我的一廂情願,你如何待我都不為過。可是真心換真心不過是傳說,不過是我少不更事時無端的臆想,我當真有這樣好的運氣嗎?
這個世界明明令人失望又令人遺憾啊。杜譽,你何苦呢?
趙捷緩和了一會兒情緒才說:“我沒忘,我全都記着。”
杜譽盯着他,語氣格外認真:“既然這樣,以後就別自作主張。這是咱們兩個人的事情,為什麽要你一個人扛着?小趙,你不要覺得你欠我什麽。”
彼時的趙捷滿心唯有受寵若驚,不只是因為杜譽,更是因為衆人口口相傳的向來無常的“命運”。他想:原來上天當真待我不薄。
雖然經歷了一些波折,但趙捷終歸是如願以償地和杜譽住在了一起。這年中秋的前一天晚上,宋同終于抽出時間來久違地和師弟兼老友趙捷單獨吃了一頓飯。
“明兒過節,家裏都要聚會,咱倆也就今天有空。”孩子已經一周歲多了,做父母的稍稍有了些許自己的生活,然而話還沒說幾句,宋同的話題又轉移到了自家兒子身上。
“自從那小家夥出生,我這顆心就從來沒有放到肚子裏過,日日夜夜懸着,生怕他出意外,稍微有點兒風吹草動我就緊張到不得了。”宋同舉起酒杯,自嘲地笑道:“你這個單身漢肯定理解不了吧?”
聽到對方說自己是“單身漢”,趙捷心虛地笑了一下:“是嗎?”
“當然。”談到自家小兒,宋同宛如打開了話匣子:
“你沒養過孩子,不知道孩子長得有多快。我那裏有一堆七八成新的小衣服,大多是別人送過來的,小孩穿過幾次就穿不下了,扔了卻可惜。咱們遙城有個說法,讓孩子穿舊衣服是積福。等過兩年你有了孩子,我和你嫂子全都洗幹淨打包好給你送過去。”
聽對方興高采烈地盤算規劃,趙捷的心情愈發複雜。他端起酒杯:“師兄,咱倆幹一個。”
“幹了。”宋同一飲而盡:“說來奇怪,你以前可是滴酒不沾的。”
趙捷抿了一口白酒,因為酒的辛辣而皺起眉頭:“人總是會變。”
“這倒是。”對于他找的理由,宋同表示認可:“前陣子程團長還跟我說呢,咱們年輕演員要戒驕戒躁、持之以恒,既然打算在這個行業裏紮根,就得做好長期吃苦耐勞的準備。”
見趙捷若有所思,他接着往下說:“老程說,咱們提拔栽培年輕人,都是為着他優秀才培養的,沒有特意找那不優秀的人培養的說法。可有許多人在成長的路上長歪了、棄了正道,最終也沒落得個好結果,無非是因為他變了。”
“說得是。”趙捷點點頭:“師兄,程團長對你這樣說,肯定是瞧你為人誠懇、工作認真、家庭又穩定,準備要提拔你。”
宋同擺了擺手:“說實話,我倒是不太在乎這些。”
“怎麽會?”趙捷不信,輕推了他一把,開玩笑道:“咱倆就別藏着掖着了,這些謙虛的姿态你留着對外人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