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52章
“我是說真的。”宋同誠懇地望着他:
“我和你不一樣。你運氣好,從小在遙城的市裏長大,父母都是省京劇團的正式演員,現在的生活對你來說習以為常。可我是從沿海那邊的農村考學考出來的,因為嗓子好、模樣還算端正、又肯吃苦,從田間地頭被選到縣城中學的文藝班,後來又到了省戲曲學院和省京劇團,拜了師父,有了工作,還成了家。能有今天的好日子,我已經很滿足了。”
趙捷拿筷子的手微微一滞:宋同從前從未對他說過這些掏心掏肺的話。
“我知道,你崇拜咱小師叔,我都聽說過,從中學那會兒到現在,十幾年了。我也知道,結婚生子這些事對你來說遠遠比不上事業重要。”宋同又一次拿起酒杯:“你現在能跟在他身邊,算是得償所願了吧?”
趙捷喝了一大口酒,紅着眼睛重重點頭。
他的心情很複雜,心想:杜譽說得對,我真是幼稚又理想化。
“那就好。其實他和咱們都不一樣,但在對京劇這份工作的态度方面,你和他很像,或許這就是你與他這麽投緣的原因。”宋同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現在最大的牽挂就是媳婦和孩子,還有遠在老家的父母。只要家庭和睦,孩子健康快樂,其他的順其自然就成。”
“師兄,其實在藝術傳承這件事情上,杜師叔對我、對你乃至對全國的後輩都沒什麽兩樣,即便我現在與他在生活中的關系更親近一些。”趙捷想起曾經杜譽的顧慮:“他對誰都不會藏私。”
“我都知道。”宋同笑了:“我又不是傻子,跟他認識這些年,當然知道他這人光明磊落、言出必行,是個正人君子。”
這頓酒喝到不早時候,趙捷暈乎乎的,理智只剩一線尚存。
宋同扶着他,把他送到家門口,見了杜譽還有些不好意思,難為情地道歉:“杜師叔,對不起,我不該縱着他喝酒,給您添麻煩了。”
“不要緊,小趙懂事,脾氣乖,喝多了也不鬧事,充其量多睡一會兒,算不上麻煩。”夜色微涼,杜譽肩頭披着外套,手裏拿着一疊裝訂好的紙,從宋同那邊把人接過來。
“都這麽晚了,您還在工作?真是辛苦。”宋同問。
杜譽笑道:“我又沒有別的事情可以做,琢磨幾出戲,消磨時間罷了。”
“行,那我先走了。”宋同很有禮貌地道別:“您早點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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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回家看孩子吧。”杜譽笑着調侃。
“這一身的酒氣啊。”關上門,杜譽把趙捷放到沙發上,饒有趣味地盯着他:“诶,你還認得我是誰嗎?”
“當然認得,你是我愛人,別想跑。”趙捷的眼睛睜開一條縫,含混不清地說:“幾點啦?”
“九點半。”
“你還沒休息呀?”
杜譽“嗯”了一聲,頭也沒擡:“看新本子呢。”
“我想起來了。”趙捷揉了揉腦袋:“年底要出一臺新編戲,三國背景的,你在裏面有一個重要角色,諸葛亮。”
杜譽把手裏的東西放下,坐到他身邊:“不錯呀,看來你酒量見長,沒醉得徹底。”
然而他話音剛落,突然感到肩頭一沉:趙捷靠在他肩膀上睡着了。
中秋節,又一次趙捷醒來時,看到了坐在他不遠處看書的杜譽。
那人坐得并不十分端正,脊背微微彎着,翹着二郎腿,半個身子的重量倚在衣櫃門上。他看起來很放松,桌上放了兩杯新泡的桂花茶。
這樣的他讓趙捷覺得心裏安定極了。年輕人側身癡癡地望着他,沒來由的好似看到了自己想象中他最意氣風發的時候,容貌青春,心性驕傲。
與如今相比呢?
宛如青梅被歲月釀成了醇香的酒。
“杜譽。”趙捷輕聲喚他。
聞言,杜譽從書本資料間擡起頭,遞給他一杯清甜溫熱、正當時令的桂花茶。
趙捷接過來喝下去,渾身暖和又舒服。他起身走到杜譽身後,發現杜譽正在看的是周榮璋的手稿。
“千金話白四兩唱。”杜譽似是在對他說,又像在自言自語:“你得知道,咱們戲曲始終是面向觀衆的。無論怎麽變化、怎麽革新,最重要的事情永遠都是讓觀衆聽得舒服,必須好聽、和諧、悅耳才好。”
“師祖是個什麽樣的人?”趙捷雙手搭在杜譽的肩頭,低聲問:“對你來說,他一定是個非常好的長輩。”
“對。”杜譽伸手覆上他的手背:
“他雖在北方的遙城土生土長,可許是在上海待久了,浸潤了江南溫潤的氣質,也可能是因為我認識他的時候他的年齡已經不小,在我的記憶裏,他總是溫和有禮、周全體面、極有修養,哪怕是面對侮辱他、污蔑他的人,他私下裏生氣,怒色卻極少表露在臉上。有一次他忍無可忍訓斥了後輩,心裏一直過意不去,後來再見了面,他特意問人家:‘我是不是上次話說重了?’”
他轉頭望向趙捷:“中秋是該阖家團圓的日子,你要回家嗎?”
趙捷無奈道:“我倒是想回,我爸媽能讓我進門麽?”
杜譽知道,現如今心裏不好受的不止是趙毅和李淑茵兩口子,也有趙捷:“即便不回,打一通電話也好。”
“好吧。”趙捷想了想:“我這就去打。”
出乎他意料的是,李淑茵不但接了電話,态度也沒有他想象中那般惡劣:“你和小杜的問候我和你爸心領了,但我奉勸你最好別回來。你自己好好過節就行,多吃幾塊月餅,貼一貼秋膘。”
沒有迎來責罵,也沒有被挂斷電話,趙捷又驚又喜,擡頭卻發現杜譽坐在沙發上笑眯眯地看着他。
望着這意味深長的笑容,趙捷瞬間福至心靈:“昨天我出去和我師兄吃飯的時候,你在幹嘛?”
杜譽一攤手:“猜猜看?”
“你去我家裏了吧?”趙捷走過去:“你肯定是瞞着我送東西去了。你有那麽多好東西,想讨好別人再容易不過。”
“別這麽說,搞得好像你爸媽賣兒子一樣,哪裏至于?”杜譽被他逗笑了:“我的确給你母親送去了一件我母親留下來的蟒袍,那是她以前演《龍鳳呈祥》孫尚香的時候最喜歡穿的,還送了幾只大閘蟹,秋天的蟹滋味美。”
望着趙捷複雜的神情,杜譽笑得愈發開懷:“畢竟到中秋了,我這樣做,說是替你盡孝心似乎不太合适,不如說是為了跟趙哥和嫂子多聯絡感情。我們是二十多年的老熟人,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認識他們,實在是交情匪淺。”
他湊近了說:“你不要有心理壓力。即便沒有你,我也該和他們多走動。”
“你肯定不止送了東西吧?”趙捷盯着他:“我猜你與他倆說了不少話。”
“還行。”杜譽并沒有否認:“聊聊家常而已。”
“聊家常。中秋佳節,确實是個老熟人聊家常的好時候。”趙捷陰陽怪氣地重複了一遍他的話,委屈地苦笑:“之前的事情瞞着你,是我不對,我應該多和你商量才是。可你說不許我自作主張,你這次又算什麽?難道你對我和對你自己有兩套标準嗎?”
“想什麽呢?”杜譽笑了:“你難道覺得我在因為那些與你賭氣麽?”
趙捷不語。
“小夥子,你才二十五,但我快三十四歲了。”杜譽笑道。
“行,我知道您不屑于跟我一般見識。”趙捷的表情放松下來,從沙發上抓了一個軟墊扔到他懷裏。
杜譽說:“該面對的逃不掉,我得親自上門對他們擺出我的态度。對不起,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以後咱倆誰也別瞞着誰。”
“好。”趙捷望着他:“就算扯平了。”
但是趙捷最終也沒問出來杜譽究竟和自家父母說了什麽。
“別這麽好奇,一些推心置腹的話而已。”杜譽把他推進廚房:“還是先想想今天中午吃什麽吧。”
話雖這麽說,但趙捷在走進去的一瞬間,看到了他已經準備好的食材和月餅。
“這是讓我想嗎?你自己都決定好了吧。”趙捷故意端出架子逗他:“我真的很擔心你會仗着年齡比我大、成就比我高,又是我的前輩,就對我不夠尊重。”
“哪有?”杜譽讓他仔細看:“我昨天出去按照你的口味買了這些,夠咱們兩個在家吃好幾天的。你來點菜,我來做。”
趙捷沒跟他客氣,一口氣點了好幾道做法并不容易的菜品,可杜譽還真做出來了。
吃過午飯,趙捷主動包攬了所有家務。待到鍋碗瓢盆都洗幹淨,地面也清掃了一遍,他想了一會兒才試探地開口:“我跟你商量一件事。”
“說吧。”
他把圍裙解了,觀察着杜譽的臉色:“我想去房間把東西收拾一下,騰出空來。我師兄不容易,他的孩子漸漸大了,需要獨立的空間。師父的遺物不能一直全放在他家書房裏。本來我該把東西搬去我父母家,可我和他們吵得那麽厲害,張不開這個嘴。”
“你想把你師父的遺物搬來?”杜譽面無表情。
“搬一部分就可以。”趙捷試探地點頭,但立刻下意識地補充:“當然了,這是單位分給你的房子,是你的家。如果你不願意,我肯定……”
“小趙,說什麽呢?”杜譽打斷他:“這裏也是你的家,你想放什麽都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你當然有這個權力。”
趙捷一愣:“可是這件事會不會讓你不舒服?”
杜譽搖頭:“他人死了這麽多年,他的徒弟也成了我的人,這點兒老掉牙的東西我沒必要和他計較。”
聞言,趙捷輕松地笑了:“謝謝你的體諒。”
“快去吧。”杜譽活動了一下頸椎:“我去補一覺,昨天睡得晚,今天起得又早,困得慌。你千萬別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