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53章
趙捷本想只把自己從家裏帶來的東西重新歸置一番,杜譽的他就不動了。可用來放東西的次卧之前并不是他收拾的,他對此并不熟悉。忙亂之間,他想搬箱子下來的時候碰翻了一個原本放在櫃子頂上的鐵盒子。
一堆書信散落下來,紙張撲簌作響,連帶着盒蓋子也叮當落地。
趙捷懊惱于自己的笨手笨腳,趕緊蹲下收整。
信的數量實在不少,想來之前一直被整整齊齊地碼在盒子裏。趙捷想按照日期收好,把信封翻過來一看,才發現這竟然都是杜心苓與周榮璋之間的通信,三十年代的尤其多,四五十年代的亦有。
他忽然想起曾經在宋同家裏看到的陳合英的信件,以及信裏的杜姑娘:那封信寫于1932年,當時周榮璋二十七歲,杜心苓二十二歲。
趙捷想:原來他們二人之間的關系遠比我知道的要深厚得多。
有的信封在拆開之後并沒有重新粘住,于是裏面的紙就飄了出來。趙捷拿起身邊的一張信紙,想通過信裏的落款時間找到對應的信封。
可他仔細看了之後,卻被信中的內容吓了一跳。只見素白的紙上只有寥寥幾句話和一首用秀氣的簪花小楷寫就的小詩:
自吾遇汝逾二十年,一往情深,奈何時移世易,歲月磋磨,不便多言。唯以此贈,略表心意。望汝知悉,自此今後,與汝長訣。
魂牽夢萦廿秋過,青絲白發盡蹉跎。
可憐淚遍三更後,空餘湖上一釣波。
這首詩他太熟悉了,曾經在某一年的元宵,他與杜譽泛舟湖上之時,對方念過。當時他并不知道這是誰寫的,杜譽也未曾告訴他,後來被漸漸淡忘了,沒有人再次提起。
難道這竟是杜心苓的手筆?她為什麽要把這般纏綿缱绻的詩句寫給周榮璋呢?
趙捷趕忙開始仔細看,只見這封信的最後是:1953年7月。
距離杜譽的生日還有大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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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捷的大腦飛速運轉着,他開始站不穩,又一次碰到了鐵盒的蓋子。
“幹什麽呢?我剛要睡着就被你吵醒了。”杜譽披着外衣走進屋,卻在瞬間變了臉,從他手裏奪過明顯有年代感的紙:“這是我母親的親筆信。你收拾東西就老老實實收拾,動這些做什麽?”
趙捷擡起頭,滿目驚詫地盯着他。
一時間無數記憶的碎片掠過腦海,年輕人想起了曾經許多次聽到過但從沒在意的流言蜚語,想起了杜譽每每提到自家母親與師父時難以言喻的語氣與神态。
難道那些都不是謠言?難道我當真是白白與旁人生了氣?
他克制不住地問:“你以前說你從沒見過你的生父,會不會,你的父親其實是師祖?你說你出身不好,這便是其中緣故嗎?”
杜譽的眼神瞬間淩厲起來:“你又是從哪裏聽來了這種閑話?你的耳根子也軟了嗎?”
趙捷搖頭,福至心靈:“魂牽夢萦廿秋過。杜譽,杜遇,你的母親杜心苓老師,當年一遇傾心二十多年的人,究竟是誰?”
然而在這話說出口的下一秒趙捷就後悔了。他不敢擡頭看杜譽,他不知道會從對方的眼睛裏看到什麽情緒,惱怒也好,失望也罷。他懊惱地想:我這是在往他心裏紮刀子啊。
不出所料,他得到了一個重重的耳光。
“都是些陳芝麻爛谷子的糾葛,從舊社會一直帶到新社會。我不知道,也無從知道,更不想知道。”杜譽低垂着眼簾,聲音冰冷:“你給我滾出去,我現在不想看見你。”
趙捷應道:“好。”
但他并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向杜譽伸出了手。
他的手在微微顫抖,見對方完全沒有回應他的意思,他在即将觸碰到杜譽的胳膊時把手抽離,自顧自地說:“如果你需要人,我一直在外面。”
九十年代在病房裏,杜譽對他講,那天下午自己滿腦子都是1972年秋冬時節的清晨。
在平原街的老屋,周榮璋如往常一般慢條斯理地吃完了茶葉蛋和白菜包子,還喝了一碗溫熱的小米粥,而後突然轉頭問他:“我死之後,誰是披麻戴孝的人?”
這是折子戲裏常出現的詞句,杜譽默默聽着,脊背一陣陣發涼。
周榮璋洗幹淨手和嘴角,難得地穿上中山裝款式的正式外套,說要去劇團裏看一眼。
這是他人生最後幾年裏最體面的一次。
杜譽知道,是陳合英又來逼他了。他也知道,周榮璋曾多次對陳合英說:“無論你我如何,只要我還活着,你休想傷這孩子分毫。”
青年把人送到門口,突然想起,傳說中叱詫風雲意氣風發的周老板,當初而立之年在上海灘挑班、每每演出必定座無虛席的周老板,如今已經行至遲暮,年近古稀。
他望着老人步履蹒跚的背影,悄聲說:“你死之後,兒就是披麻戴孝的人。”
作為在當時的情況下并不光明正大的私生子,這是他第一次對周榮璋自稱“兒”,聲音低到只有他一人能聽見。
老人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幹淨體面地走出去,再回來的時候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說,從屋門口直直倒向屋子裏,摔了滿頭滿臉的血卻渾然不覺。
彼時周榮璋六十七歲,杜譽還不到十九。
幾年後,周榮璋的骨灰被他名正言順的兒女們接去了上海。他們感念于杜譽在老爺子暮年歲月裏無微不至的陪伴與照料,按照周老爺子的遺囑,把他生前身邊的所有遺物都留給了杜譽。
當然,那些東西以京劇行頭為主,外加平原街的老屋。雖然已經價值不菲,但在早就被他們分家時便已索要幹淨的錢財面前,實在是不值一提。
感情與功利的算計,該如何明了?
趙捷走的時候沒忍住回頭看了一眼,他看到坐在桌前的杜譽緊緊攥着杜心苓的書信,神情恍惚,地上滿是零落的信封。
在這一瞬間,趙捷幾乎可以确定,這個人什麽都清楚。
獨自坐在沙發上仔細琢磨了一會兒,趙捷覺得,或許老齊對這一切也了如指掌。
很多年後杜譽說,那天下午望着趙捷向他伸出的手,他産生了一種錯覺,覺得自己的愛人好似穿過了幾代人之間理不清的愛恨與世間蠅營狗茍的魑魅魍魉,試圖拉住他不斷向下沉淪的靈魂和身軀。
可對方明明只是一個什麽都沒經歷過的年輕人而已。
杜譽自嘲地想:難道我一把歲數,也着了所謂愛情的魔怔?
不過在1987年的中秋下午,兩人什麽都沒說。杜譽有滿心的話,但他說不出口,只得獨自默默收整東西。而趙捷則是因為不敢。
不敢打擾,亦不敢窺探。
杜譽一直不知道的是,那天趙捷一個人待在客廳數小時,其實一直淚流滿面。
他不敢讓杜譽聽到他在哭,一直在竭力忍着哭聲。當時他尚不能明白自己的心緒,直到多年後他陪杜譽去醫院,眼見對方身體痛苦不已,他也難忍泣不成聲。
“你哭什麽?受罪的又不是你。”杜譽剛從一陣惡心嘔吐中緩過勁兒來,虛弱地問。
“你在受苦,我卻幫不上忙。”趙捷抹了一把眼淚:“我覺得對不住你,我無能。”
“連醫生都治不好這種病。天地不仁,和你有什麽關系?”杜譽笑了,苦而無奈:“該說對不起的明明是我。我這個人就是運氣不好,自己一個人也就罷了,死活都無所謂,偏偏連累你為我牽腸挂肚,到最後咱們誰也沒得了好結果。我于心不忍,于心有愧。”
趙捷搖了搖頭,眼淚又流了出來。
由此他才知道,原來愛這件事情在他身上的表現竟是歉疚。趙捷想:我無能,沒能讓你過得更好,我很抱歉。
晚上洗漱過,趙捷半躺在床上看書,杜譽默不作聲地走了進來。
“杜譽,”趙捷擡起頭,在一晚上的沉默之後決定率先打破僵局,極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溫柔:“過來睡覺吧。”
杜譽走到床邊,背對着他輕輕坐下。
“你有什麽話都可以對我說,只要你想、你願意,說什麽我都聽着。”趙捷傾身向前,下巴放在對方清瘦而平整的肩上,雙臂環抱着他:“無論你的父母是誰,都改變不了如今的你。”
他在心裏想:更絲毫改變不了我對你的感情。
然而讓他沒想到的是,杜譽忽然轉過身把他按在床頭,狠狠吻了過去。
趙捷在一瞬間嘗到了血的味道,但他并沒有任何要把對方推開的意思。他通過疼痛感受着杜譽向他傾瀉而來的情緒,緊緊抓住了對方的胳膊,逼迫對方與他靠得更近。
不知過了多久,杜譽終于放開了他。趙捷發現,杜譽的臉上也滿是淚痕。
千金散盡,唯有餘悲。
這個平時看起來驕傲而疏離的男人此刻脆弱得像個孩童,又或者他心裏從未忘卻當年那個小男孩。他形單影只,茕茕孑立,在母親的葬禮上被親生父親帶走,相見卻不相認。
一場寂寞憑誰訴?算前言,總輕負。
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言不盡,觀頓首。
“對不起,我不該問你這些事。”趙捷擦掉自己的眼淚:“你就當是我傻,是我不懂事,是我不知輕重,都是我的錯。你別生氣,也別難受了好嗎?”
杜譽并未給他答複,而是徑自娓娓道來:
“你應該知道,舊社會的時候,有很多有錢或者有權勢的男人會娶好幾房太太。當時雖是一夫一妻制,但規定說娶妾不算婚姻,算不得重婚罪。周榮璋也不例外。他年紀輕輕就成了角兒,風流倜傥,才華橫溢,溫文爾雅,彬彬有禮,萬人追捧。在那個天災人禍頻發、飯都吃不飽的年代,願意嫁給他、跟随他的女人多了去。”
趙捷屏住呼吸,大氣都不敢出。
作者有話說:
一場寂寞憑誰訴?算前言,總輕負。柳永《晝夜樂·洞房記得初相遇》
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言不盡,觀頓首。顧貞觀《金縷曲(二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