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54章
屋裏只開了臺燈,靜下來時能看到極細小的塵埃在空中漂浮。
“我母親很愛他。按照我母親留下的回憶筆記所說,他們兩個人是老鄉,性情相近,志趣相投,碰到一起就有說不完的話、聽不膩的戲。他們曾經一起在遙城泛舟湖上,互訴衷腸。但我母親那時只是個初出茅廬的年輕戲子,遠沒有後來的名氣,比不得他的原配妻子背後人脈樹大根深,也比不得他那幾房妾室各有各的風情。或許在他眼裏,我母親和他身邊的莺莺燕燕沒有任何區別。”
“他的原配妻子曾經是上海大戶人家備受疼愛的小姐,因為請了戲班子來家裏演戲認識了周榮璋,十幾歲時為了嫁給他與他私奔。她的娘家人一開始與女兒鬧得不可開交,後來見她鐵了心,便接納了這個女婿,用盡全力扶持,來讓女兒過上好日子。周榮璋曾經發過誓,永不休妻,也永遠不會有平妻。”
“他給我母親介紹了許多演出的機會,說想娶我母親做妾。我母親不願意。”
“我母親原名杜芷蓉,生于1910年,從藝後改名杜心苓。她早年長在書香世家,後來家道中落,但家裏人也送她去讀了書,直到家中又遭重大變故,她才不得不做了戲子來養活自己。她當年自認為和衆人口中的下九流不一樣,她覺得自己有骨氣,雖在戲臺子上穿着舊時代的衣服,卸了妝卻想做個新女性。她要尊嚴、要自由選擇的權利,要男女平等、彼此絕對忠誠,不願意為了感情摧眉折腰、委身伏低做小。”
杜譽的語氣很平穩,但借着燈光,趙捷發現他的眼淚又一次流了下來:“她是我最敬佩、最愛戴、最親近、最尊重的人,是我唯一的親人。世上沒有人天生低賤,我恨透了那個敲骨吸髓的世道。”
杜譽的聲音很低:“周榮璋對我來說到底意味着什麽?我說不清楚。他是個自私又懦弱的男人,害了我母親一輩子。我的出生就是個錯誤,我寧可世上從沒有我這個人,從沒有我這個‘杜遇’。”
“我恨他,倘若我母親從來沒有遇見他,一生必定平安喜樂、兒孫滿堂、福祿綿長。可是他對我有恩,在我母親過世後,他養了我整整十年,把他畢生所學所悟傾囊相授,給了我安身立命的本事,在最艱難的日子裏他都快自身難保了也沒有丢下我不管。我不知道該如何評價他。對我來說,他先是我師父,才是我父親。他被人害死,替他報仇是我的本分,算是對得起他對我的養育和教導之恩。”
趙捷輕輕攬住他的肩膀,試圖給他寬慰。
“我母親在上海與他分道揚镳,他留在了那裏。我母親則去了北方,給老百姓們演出,創作了很多貼近生活的劇目,還義演捐款赈災,名氣越來越大、越來越好,一直沒有嫁人。五十年代初,我母親回到遙城參與省京劇團的建設,沒成想幾個月後周榮璋也回來了。”
“當時周榮璋的原配夫人已經病逝,至于其餘妾室,按照規定全部遣散了。他孤身一人與我母親重逢,一同為省京劇團的成立付出了極大的心血,而後想和我母親重修舊好。但他原配的子女們一致不同意。”
“為什麽?”趙捷不解:“多了一個人來照顧他們父親的晚年,還是與他們父親兩情相悅的貼心之人,對他們來說難道不是一件好事嗎?”
杜譽搖了搖頭:“倘若周榮璋和我母親合法結婚,他婚後所得的財産就有我母親的一半,如果他和我母親有了孩子,更是麻煩。那些人怎麽肯?他們從上海跑到遙城來鬧事,反複對周榮璋說:‘你們可以在一起生活,但絕對不能領那張證。你是個吃軟飯的男人,別忘了你年輕的時候只是一個籍籍無名的小戲子、下九流,靠誰才能有今天。你不配續弦。’”
“我不怪他們。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是人性的真實。更何況他們和我一樣,都攤上了周榮璋這個花心、薄情卻又深情的父親。後來周榮璋為了收養我,提前把自己的財産都分了下去,只留了京劇行頭和夠我們生活幾年的錢,還有他的退休金。”
杜譽這話讓趙捷有了醍醐灌頂之感:怪不得他之前會那樣說。
Advertisement
年輕人一瞬間無比痛恨自己曾經的遲鈍,杜譽曾經的感嘆萦繞在他耳邊:
婚姻是一種財産關系,一種維系生活的方式。很多相愛的人并沒有結婚,很多結婚的人也并不相愛,但只要走進婚姻,就會涉及私有財産分割和繼承的資格。
你父母健在,沒有比這更好的事情。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趙捷懊惱無比:我只知他這樣想,卻不知問問他為何會這樣想。
當然,從前即便是問了,杜譽也未必願意開口。這些事須得他主動願意講才行,旁人若把他逼急了,只怕會反目成仇。
“周榮璋猶豫了,所以我母親再一次選擇與他分開,而且是永遠、徹底地分開。在漫長的歲月裏,她不是沒有給周榮璋機會。這一次她傷心透頂,是鐵了心要恩斷義絕。可她那時懷了我,她想做母親,想把我生下來。周榮璋害了她,我也害了她。”
“當年他們活着的時候商量好了似的,都對我只字不提。除了有一次我偷聽周榮璋和老齊談天,得知他竟是我親生父親,其餘大部分都是我收拾他們遺物時才知道的。他們留下的東西很多,我到現在還有一小部分沒仔細看過。”杜譽擡起眼:“所以,今年春天并沒有冤了你,你的确應該去給省音像社那些人道歉。”
“怎麽就應該了?”趙捷不服:“即便他們說的都是事實,但也不能在背後議論你,還說得那麽難聽,太沒禮貌、沒素質。”
“所以你就把半碗熱粥扔到人家身上?做得太過了。”
聽他這麽說,趙捷覺得自己的确有點兒理虧,于是從身後抱着他,低聲道:“無論如何,周榮璋也好,杜老師也罷,那些都是過去的事情,和你沒有關系。你什麽都沒做錯,憑什麽承受別人流言蜚語的傷害?你寬宏大量,不跟他們計較,我可受不了這個。”
“受不了什麽?”
“受不了別人欺負你。”
杜譽終于笑了:“小祖宗,是他們欺負我,還是你欺負他們啊?”
“人家是省音像社的員工,我哪能欺負了他們?”趙捷依然嘴硬:“護着你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下不為例。”杜譽懶得繼續跟他争辯:“我已經把房間收拾好了,騰出了兩個大箱子的空間,你和宋同如果有需要,直接把東西搬來就行。要是趕上我心情好,說不定還樂意幫你一起整理。”
趙捷收緊了抱着他的胳膊,試圖用綿長的呼吸來緩解自己過快的心跳。
從怦然心動的愛情,剪不斷理還亂的過往,到如今瑣碎但細水長流的平淡工作與生活,趙捷能确定的是,他心裏的愛從未消退,甚至愈發濃重。
得一人如此,夫複何求?
後來想想,趙捷覺得當時的自己很貪心:他不僅想要眼下的幸福,還想要未來長長久久的幸福。他期待着,盼望着,以至于到最後心裏無窮無盡的悲傷就像一場大地震後的餘震,時不時冒出來,震得他的五髒六腑與筋骨血肉都不得安寧。
可他從不後悔。他想:如果這就是能得到那幾年的光陰的代價,我願意承受。
1987年年底,有一出戲的音配像工程找到了杜譽,自然是周榮璋早年的錄音。他變得更加忙碌了起來,有幾天甚至要加班加點。
趙捷曾去工作現場找過他幾次,只見所有人都忙得腳不沾地,他卻幫不上什麽,覺得有些慚愧,便不再去打擾。
年輕人獨自待在家中,家務早已做無可做、翻書亦翻到疲累的時候,也會合上眼,想想自己的少時光景。
這些年無論工作還是生活俱是忙忙碌碌,趙捷幾乎要忘了,在他比如今更年輕一些的學生時代裏,他其實是一個很喜歡獨處的人。
大抵是周圍從未缺了人的緣故,放假回家時,他需要找半天的時間來面對自己。
人雖是群居動物,但也有獨處的需求。
他結交過要好的友人,少不更事時也經歷過令人心痛的欺瞞、背叛與争吵,雖然在如今看來,那些都是年幼無知時無關緊要的少年心事,與杜譽承受的生死之痛自然無法相比。
在認識杜譽之前,他偶爾會對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感到疲憊又失望。畢竟這麽多年過來,無論關系好的時候有多親近,最後當真能一直保持聯系的,唯有一個與自己分到同一家單位的宋同師兄而已。
趙捷從前不信緣分,但是後來,他沒法說服自己不信。
或許人間的事,講究的唯有“順其自然”四個字。而人與人之間的緣起緣滅,實在是人力強求不得。
黃泉路上,已将世界等微塵,空裏浮花夢裏身。
就這般胡思亂想着,迷迷糊糊之間,趙捷睡着了。他以為自己只是打了個盹,沒成想當他被開門聲驚醒時,兩個鐘頭已經過去。
“怎麽看起來一點兒精神都沒有?”杜譽把沾染了寒氣的棉外套挂在玄關,走到他身邊:“我在外面看見家裏客廳亮着燈,以為你還沒休息。”
作者有話說:
已将世界等微塵,空裏浮花夢裏身。蘇轼《鹽官絕句四首》
來自網絡的解釋:
音配像,顧名思義用的是原來的錄音(含錄像)資料,配像的演員不需要真正開口演唱,只需要表演身段動作,當然現場也就不需真實的伴奏了
音配像基本上分兩類,一類是當年只灌錄了唱片,也就是只有聲音缺少影像;還有一類是雖然是音像資料,但因為當時的技術條件限制或保存條件限制,造成音像資料本身殘缺不全或畫質較差
音配像中使用的“音”都是加工整理并且音質上采用現代科技手段修複過的
擔任配像工作的演員基本上也都是各行當各流派的代表人物佼佼者,有的就是當年錄音錄像者本人親傳或再傳弟子,不僅熟悉劇目,更熟悉當年錄音錄像者本人的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