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56章

遙城這個地方本就堵車嚴重,放假的時候更甚平時。林績到的時候有些晚了,心裏一直在打鼓,不停地擔心人家會不會已經下班,幸好在他挂了號快步走到神經內科門診的時候,遇見了正準備換衣服的胥大夫。

“好久不見。”胥大夫把白大褂的扣子重新系了回去,面露關切:“老爺子又不舒服了?”

“難為您還記得。”林績愁眉不展:“我師父就是心事太重,我看他最近臉色不好看,想再幫他拿一點安神的藥。”

“之前開的藥都吃完了吧?”胥大夫問。

林績點頭。

開完藥,胥白玉把就診卡還給他:“上次做檢查,老爺子的身體沒有大問題。老人的情緒變化比年輕人更容易有軀體表現,需要咱們做小輩的多陪伴、多關心。”

林績難以抑制地嘆了口氣。

胥大夫瞧了他一眼,試探地問:“有難處呀?”

林績思忖片刻,覺得難以開口,畢竟他和胥大夫的關系并沒有那麽熟,至少沒有熟悉到能輕易談論感情生活的程度,更何況已經耽誤了對方下班,總歸是過意不去:“沒有,多謝您關心,我先去取藥了。”

當他取完藥出了門診樓,剛好看到不遠處胥大夫和那位于先生的背影。

天氣雖有餘溫,但早晚時分已顯微涼。二人都穿着風衣外套,并肩向停車場的方向走去,步子不緊不慢,正是一副相依相伴的模樣。

或許數十年前的師父和杜譽不外如是。

林績在原地站了片刻,掏出手機看了一眼,發現之前預訂的親子音樂會已經快到開場時間,趕忙也走向停車場,準備開車去劇院與妻兒會合。

晚上九點多散場,林績和妻子商量了一下,決定讓妻子坐地鐵帶孩子回家休息,他則開車去師父那裏送藥,以免回去的時候時間太晚,公共交通都停運。

趙捷對他的造訪已經見怪不怪了,唯一能讓老人覺得有些難以理解的是,自家徒弟總是格外擔心自己的身體狀況,仿佛一個不注意自己就會随杜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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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接過藥,心知對方是好意,遂擺出一個笑臉:“你辛苦了。”

“我現在就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紀,責任重大,辛苦一點是應該的。”林績笑呵呵地說:“師父,您大概不知道,那個胥大夫和您一樣,也找了一個男的一起過日子。”

“是麽?”趙捷把水杯放到茶幾的玻璃桌面上,擡眼審視着他:“你怎麽知道?”

“之前我和老婆孩子出去吃飯的時候遇上他了。”林績趕忙解釋:“師父,您別這麽看着我,我雞皮疙瘩都快起來了。他為人坦蕩、從不避諱,我想不知道也難呀。”

“他怎麽樣是他的事情,你少在背後嚼舌根。”趙捷給他倒了杯水:“都是為人父母的人了,穩重一點,給孩子做個好榜樣。”

“我這不是只跟您私下裏說幾句嘛。”林績不好意思地笑了:“今天他值完班,他對象來找他,兩個人走在一塊兒,看起來挺不錯的。”

“人活着不容易,能過得平安舒心就是最大的幸福。”趙捷說。

“您和杜師叔祖也有過這種幸福嗎?”林績試探地問。

趙捷沉思道:“當然有。其實從88年年初到90年冬天這将近三年的時間裏,雖然也發生了一些麻煩,但與之前和之後相比,我們的生活還算順利。”

他自嘲地笑道:“有的事在當時看來是天大的挫折,現在想想,與生死之事比起來,它們連傷筋動骨都算不上。小林啊,你說好不好笑?”

林績看着他,心中感到矛盾,覺得他明明笑得開朗通透,卻莫名流露出心如死灰的哀傷。

大道得從心死後,此身誤在我生前。

1988年春節。

大年三十中午兩人一道去趙捷父母家裏吃了一頓飯,晚上回了自己的小家。

趙捷對此當然很是激動,畢竟他爸媽雖然沒有明面上跟杜譽說什麽,但既然肯放人進門,還坐在同一個桌子邊吃了飯,說明其實已經默許了。

伴着電視裏熱鬧的聲音,他和杜譽一起包餃子。趙捷一邊擀皮一邊問:“中午的糖醋鯉魚是我做的,你覺得好吃嗎?”

“好吃,必須好吃。”杜譽正在用筷子調餡兒:“自古以來都是名師出高徒,你家也不例外。”

趙捷笑了:“還是你會說話,只用一句就把我和我爸媽都誇了一遍。”

面對調侃,杜譽笑着擺了擺手:“不敢當。”

不一會兒,電視節目裏出來了幾個活潑可愛的小孩。趙捷瞥了一眼,嘆氣佯裝無奈:“我都已經到了要給別人派紅包的年紀。明天去我師兄家裏拜年,得提前備好給我小侄子的紅包。”

“這有什麽稀奇?你都快二十六周歲了。”

“不稀奇,我爸媽在我這個年齡已經有了我。”趙捷依然笑嘻嘻的。

提到師兄宋同,杜譽忽然想起了什麽,放下手中的活:“你爸今天在飯桌上提到年後省京劇團發展青年演員評職稱的事,讓你抓住機會多多表現?”

“他就是這樣,非要擺出一副長輩的架子來教育我,好像不這麽做就顯示不出他那所謂‘一家之主’的威嚴和權力了似的。”趙捷并沒有抓住對方話裏的重點,忙不疊地解釋:“你放心,我和他這個出生在舊社會的老頑固不一樣。我是新一輩的年輕人,認同人和人之間平等友好的關系。”

“誰問你這個了?”杜譽哭笑不得:“小趙,如果有一天你和你師兄之間有了利益沖突,你會怎麽做?”

“啊?”趙捷愣住了。意念流轉之間,他以為對方想起了陳合英。

宛如被鱷魚咬住了喉嚨。

他趕忙表态:“該是誰的就是誰的。雖然我很渴望在事業上有所作為,但我絕對不會做出見利忘義的事情。”

杜譽的表情逐漸變得嚴肅,鋒利的眼神好似要把青年人剛剛說過的每一個字都拆解開來,仔細看看裏面有沒有摻假。

他已經許久沒有露出過這樣的神情。

趙捷在腦袋裏搜尋了半晌:“你曾經說過,你覺得我是一個誠懇的人,我和他們不一樣。”

“對,我記得。”杜譽點了點頭:“你不要緊張,我當然知道你的人品和作風,并沒有要否認你的意思。”

“緊張的人明明是你。”趙捷對上他的視線:“你別擔心。這幾年過來,我的觀念和想法沒有變,依然是你當初覺得‘可愛’時的樣子。你應該很清楚這件事。”

二人對峙了片刻,杜譽忽然笑了:“大過年的,咱們不談這個。這些勞心勞力的事情都放到年後再說吧。”

“好啊。”趙捷去把手上沾的面粉洗幹淨,從善如流地轉換了話題:“既然這樣,我很喜歡之前那出三國新戲,你教我行不行?我還沒有正兒八經學過。”

他知道對方定然不會同意在這種時候教他唱戲,但他無理取鬧似的抓住杜譽的手,輕輕搖晃着:“杜譽,我求你了。”

“現在不行。”杜譽斜觑着他:“一碼歸一碼,回家了就做回家該做的事。”

趙捷笑了,心道:你這個把工作看得比命還重的人如今竟說這話,果真不是在家裏加班加點琢磨本子的時候了,怪不得你剛剛早早喊我去洗澡。

但他佯裝不解,故意問:“回家了該做什麽?”

杜譽懶得和他廢話,直接吻住了他。正當杜譽伸手想解他衣服扣子的時候,門鈴響了起來。

年輕人做了幾次深呼吸,罵了一句髒話。

杜譽被他逗笑了,麻利地整理好自己的衣服,起身開了門。

趙捷跟在他身後,發現來人正是齊沖。

“老齊?”杜譽也沒想到他會來:“大冷天的你不在家裏享受一家團圓天倫之樂,怎麽跑到我這邊?”

“給你們兩個送點兒吃的。”老齊樂呵呵地提着飯盒進了屋:“我老伴是膠東人,總愛做些精致的面食,我們自己家吃不了這麽多。”

“你真偏心。”杜譽指了一下趙捷,笑着調侃:“與其說是給我倆,不如說是特意給他的。以前怎麽從沒見你給我送過?”

老齊并未否認:“我知道你雖然廚藝好,但過慣了苦日子。可這孩子是被他爹娘寵着長大的,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

因他的話,趙捷心裏有一股暖流湧過:原來他是擔心自己和父母的關系萬一未得緩和,這個年會過不好。

老齊打開飯盒,只見第一層是一塊冒着熱氣的大棗饽饽,周圍還有幾個鯉魚樣式的饅頭。一層取出來,下面還有幾道精致的膠東小菜。

“老齊,你知不知道什麽叫‘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趙捷心裏因他的好意而感動,嘴上卻仍在開玩笑:“我已經學會做糖醋鯉魚了,不會虧待我自己。”

“喲,這麽有能耐?”老齊笑道:“下次也做給我嘗嘗。”

“一言為定。”

又簡單說了幾句話老齊就走了,他還要回家含饴弄孫。電視一直開着,即便屋裏只有杜譽和趙捷兩個人也并不顯得冷清。

望着茶幾上包了一半的水餃,趙捷想回去繼續包,卻被杜譽一把拽住:“等會兒。”

“你現在要做什麽?”趙捷雖然心裏門兒清,表面上還想逗他一下。

“做剛才想做但是沒做成的事。”杜譽把他推進屋。

趙捷抓住他的胳膊:“你先給我解釋一下,什麽叫‘你過慣了苦日子’?”

“沒什麽新鮮的,之前那些事你不是都知道嗎?”杜譽反問。

趙捷想着的确如此,便也未曾過分追究他的說辭。

***

作者有話說:

大道得從心死後,此身誤在我生前。周鶴雛

(此處繼續省略兩千字(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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