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57章
正月團裏有個出差演出的任務,程團長找到趙捷,說宋同家裏孩子小脫不開身,問他能不能去幾天。
趙捷想都沒想就答應了,于是在初十這天,他踏上了前往青島的火車。
“我想沿海肯定比咱們內陸地區的城市好。”同行的兩個年輕小姑娘在車上談論:“那邊外貿多,之前我爸去青島出差,給我帶回來好幾條時髦的漂亮裙子。”
“我覺得也是。”另一人表示贊同:“等到了地方尋個沒有演出的時候,咱一塊兒出去逛逛。”
“小趙,”她們注意到了坐在對面望着窗外風景的趙捷:“聽說你還沒結婚,要是有中意的姑娘,可以一起買點兒小禮物帶回去。”
趙捷笑着搖了搖頭:“哪有什麽姑娘?我還是給我爸媽挑幾樣吧。”
其中一位正是李淑茵的徒弟,趕忙點頭贊同:“也行。我師父最喜歡顏色鮮亮的絲巾,一年四季戴不同的花樣。你要是給她買,我也送一條盡盡孝心。”
說來奇怪,或許是直覺使然,這次出門他心裏沒來由的格外不踏實。好在他的演出比較早,原本大夥兒定了正月十六一同返程的車票,趙捷在忙完自己的工作之後單獨改到了十四。
他對自己說,就當是回去陪家人過元宵。
到家時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他站在樓下往上看,只見杜譽并未開燈。
趙捷想:他大概已經休息了。
他快步走上樓梯,掏出鑰匙輕輕打開門,本以為自己的聲音已經足夠小,但他在開門的一瞬間卻聽到杜譽在卧室裏喊他:“小趙?”
對方的聲音充滿了疲憊和虛弱,這讓趙捷本就不踏實的心立刻揪了起來:“你怎麽了?”
“沒事,這幾天有點發燒,可能是錄音配像的時候不小心着了涼。”杜譽披着外套走出來,打開了客廳的燈,燈光映得他神色憔悴:“你不是後天的行程嗎?怎麽今天就回來了?也不提前說一聲。”
趙捷伸手試了一下他額頭的溫度,确實正在發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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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天?我看你臉色不好,咱們去醫院吧?”他盯着杜譽,滿心擔憂:“為什麽不告訴我?”
“不用去醫院,随便吃點藥就好了,這麽多年我都是這樣過來的。”杜譽笑了:“你在外面工作,我怎好讓你為我擔心?”
趙捷的心情很複雜,他走進卧室,看到床頭櫃上放了一板不知道是否對症的感冒藥,玻璃杯裏僅有的半杯水已經冷了。
杜譽嘆了口氣:“你別管,小毛病而已,扛一扛就過去了。誰還沒有個感冒發燒的時候?”
“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要這樣草率地對待自己?”
杜譽一怔,走到床邊坐下:“你知道的,以前是因為心情不好,沒有照顧自己的心思。”
這句“心情不好”聽起來很委婉,趙捷知道如果實話實話,應該是“心情極差”。
“現在呢?”他問。
“至少能睡個安穩覺。”杜譽望着他:“其實自從認識了你,你把我拽回省京劇團,我的生活狀态比以前好了很多。”
趙捷的心開始難受,但他知道無論自己多麽痛苦,其中折磨大概也遠遠比不上對方曾經承受的萬分之一。
他走上前抓住杜譽冰冷的手,發覺對方手心正在不斷冒冷汗,他試圖把自己的溫度傳遞過去:“你情況最差的時候過的是什麽樣的日子?”
“五天吧,還是六天,幾乎沒怎麽合眼,十幾年前的事情了。”杜譽眯起眼回憶:
“當時給我師父辦完了簡單的葬禮,我整個人渾渾噩噩的,什麽都不想做,打不起精神,只能一直在床上躺着,不吃不喝也不睡,滿腦子全是我從小到大的點點滴滴,從我母親到我師父,再到陳合英。”
“後來有一天清晨我想起來吃點東西,結果一站起身就昏了過去,再清醒的時候發現天已經黑了,我一個人躺在地上,頭痛欲裂。四周靜悄悄的,什麽聲音也沒有。那時候我想,如果我就這麽死了,估計要等到屍體發臭才會有人知道,然後把我送去火葬場。”
杜譽這般說着,語氣沒什麽起伏,就像是在轉述旁人的經歷,而自己不過是個作壁上觀的冷漠看客。
趙捷緊緊攥着他的手:“你快躺下,我來照顧你。多休息,病才能好得快。”
說罷,不等杜譽作何反應,他起身拿起床頭的玻璃杯,出去倒了一杯溫熱的水。
趙捷重新回到卧室的時候杜譽依然坐在床邊,桌上臺燈的亮光把他清瘦的輪廓描摹在身後的白牆上。
聽見腳步聲,他轉過頭笑了:“先放在那邊吧。”
望着他的臉,趙捷忽而一愕。
許多年後他回想起曾經的日子,發現鬼使神差似的,那好像是他的心在安定了數年之後又一次不知所措。
趙捷一瞬間覺得他很害怕失去對方,不同于往日對杜譽可能離開遙城的擔憂,此刻他害怕杜譽就這樣融進光影裏,上窮碧落下黃泉,三千世界再也找不見蹤跡。
或許這正是親密關系裏奇怪的直覺。
“你怎麽還沒躺下?”趙捷把水放下,扶着他躺倒又給他蓋上了被子:“感冒再小也是病,別不當回事兒。就這麽舍不得休息嗎?”
被人關心照料的滋味确實不錯,杜譽沒再與他對着幹,而是順從地喝了水。
“明天要是再不退燒,咱們就去醫院。”趙捷幫他掖好被角。
“我不想去。”杜譽表示反對:“明天是元宵節。”
“元宵怎麽了?生病還管節日?醫院裏365天都有人值班,過節重要還是身體重要?”趙捷不滿:“我求你惜命一點吧。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麽辦?”
他這話一出,杜譽皺起眉頭:“我年齡比你大了八歲多,保不齊哪天就走在你前頭,你還能不活了嗎?”
趙捷被他說得一陣恍惚,猛然想起他在幾年前仿佛也這麽問過:我怎麽給你盼頭?
“哎呀,你想得可真長遠。”年輕人心中不滿:“快別說話了,費精神費力氣。趕緊睡覺。”
“好啦,你別這麽緊張,現在日子這麽好,我當然會惜命。”杜譽笑道:“你看,我早就把煙戒了,現在一日三餐都按時吃。”
2022年。
草率地對待自己。林績想,如今自家師父過日子的态度與當年的杜譽又有何區別?
“所以杜師叔祖從那時起身體就不好了麽?”他問。
趙捷搖頭:“那次确實是普通感冒,只是一個小插曲。他不放在心上,我也以為他沒事。”
林績糾結片刻,終于鼓起勇氣:“當年的訃告只說他是因病去世,他到底得了什麽病?”
“尿毒症。”趙捷說:“他本來就不是身強體健的人,再加上母親和周榮璋老爺子去世的悲痛、對我師父的恨意,以及多年來不間斷的勞心勞力、寝食難安,身體更是每況愈下。”
他嘆了口氣:“我遇見他太晚,即便用心照顧了他幾年也于事無補。可我當年不知道,我太年輕了,什麽都不知道。”
“師父,您別自責,這不是您的錯。”望着眼前的老人,林績心裏很不是滋味,試圖寬慰道:“您已經盡力了,不會有任何人責怪您。”
“是,我盡力了。”言談至此,趙捷終于把自己多年來的心病和盤托出:“從那之後我才切身感受到我是多麽束手無策,即便痛徹心扉、痛不欲生,我也沒有一絲一毫改變現實的能力,我留不住他。可這件事杜譽在很多年就明白了。”
人力有限,世事無常,就像這水裏的月亮,抓不住,看不透,随波而逝,常常讓人無能為力。
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人生可貴,孤苦伶仃不是任何人的宿命,但在目前的科技水平下,生老病死是所有人類生命的自然宿命。
一向年光有限身。
他忍住眼淚:“算啦,還是說一說後面的事情吧。”
1988年春。
由于趙捷的照顧和監督,杜譽的身體很快好了起來。周末趙捷拉着他出去曬太陽,晚上不忙的時候陪他一起看去年首播的電視劇《紅樓夢》。這樣的日子讓杜譽覺得很放松。
“改編得真好。”坐在電視機前的沙發上,趙捷感嘆:“以前看書的時候讀到‘蘭桂齊芳’的結局,我總覺得別扭。”
“為什麽?”杜譽坐在一旁,一邊給自己剝橘子,一邊和對方有一搭沒一搭地争辯:“賈府都這麽慘了,你還不讓人家有個小團圓?一點兒希望都不留。”
趙捷稍作思忖:“悲劇就是把美好的東西毀滅給人看。”
杜譽笑了,指了指電視:“确實毀滅得夠幹淨,白茫茫一片。可你為什麽喜歡看人家毀滅?為什麽不喜歡大團圓的結局?”
“或許是因為萬事皆有因有果,若是種下了因,強行圓滿不見得是一件好事。”趙捷轉向他:“我準備這周末回家一趟,我爸媽好像有事要找我。你陪我一起嗎?”
“你都說了有事,我要是也去,豈不耽誤你們聊正事?”杜譽笑着把剛剝好的橘子瓣塞到他手裏:“你自己回,別拽着我。”
“好吧。”趙捷不情願地應下。
然而他後來發現,杜譽沒陪他去或許是件好事。
作者有話說:
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白居易《簡簡吟》
一向年光有限身。晏殊《浣溪沙·一向年光有限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