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58章
趙捷特意做了一份糖醋鯉魚帶過去。
飯桌上李淑茵依然如往常一般不斷給他夾菜:“兒子,今年春天咱們省京劇團要發展一批青年職工,我聽說你們可能有一個評二級演員的機會。”
“是嗎?”趙捷低頭吃飯。
“當然。”李淑茵與趙毅對視一眼:“前陣子過年的時候你爸爸照例去和文化廳的老熟人們走動了一番。你好好表現,多露臉,說不定這個名額就能落在你頭上。”
趙捷覺得很別扭,他想起了杜譽的話:“媽,我和我師兄相比,條件差了一些吧?”
“你這孩子。”李淑茵瞪了他一眼。
“前事不忘,後事之師。當年我杜師叔和我師父之所以鬧成那樣,正是因為我師父覺得師祖對他藏私、待他不公。”趙捷的語氣斬釘截鐵:
“我跟杜譽說過,我絕不會做出見利忘義的事情。對我來說,我和師兄一輩子的情義比一時的職稱重要,做個誠實坦蕩的人比自己的前途重要。”
“對,你和杜譽都善良得不得了,只有爸媽是壞人!是小人!”趙毅氣極了:“我們為了你的前程讓你争取是做錯了事,是不是?”
趙捷突然意識到,其實杜譽在他家裏仍然不是一個全然友好的話題。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把筷子放下:“爸,媽,你們不能總是曲解我的話,該屬于我的東西我當然不會放棄,但我不能被利益蒙了心,非要去搶別人碗裏的飯。”
“行了行了,你們爺倆都少說兩句。”李淑茵開始和稀泥:“先吃飯吧,等會兒菜就涼了。”
一頓飯吃得不歡而散,趙捷心裏郁悶,午後從家裏出來直接去了他和杜譽常去的公園散心。可他沒想到,他遇到了坐在公園長椅上喂鳥的杜譽。
望着熟悉的背影,他一開始以為自己看錯了,直到走近之後才敢出聲喊對方:“杜譽,你是特意來等我的?”
杜譽應聲回頭,并不驚訝:“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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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捷“嗯”了一聲,走過去坐到他身邊。
“你看起來心情不太好。”杜譽把手中剩下的面包屑撒到地上,立刻圍上來一群吃食的鳥兒。
“對。”趙捷垂下眼簾。
“是因為我嗎?”
“不全是。”趙捷嘆了口氣:“你怎麽這麽高興?反常得很。”
杜譽笑了:“我當然高興。咱們在一塊兒好幾年了,日子在一點一點變好。我想啊,等咱們都變成老頭子了,還得這樣來湖邊上曬太陽才行。”
他勸趙捷說:“雖然如今還不夠盡如人意,但是比起前些年已經好了很多,對不對?”
見四下無人,趙捷攥住他的手:“你說得是,生活需要慢慢來。”
在這“慢慢”之中,1988年悄然過去。
說來奇怪,若是讓趙捷講講曾經遇到的困難,他能說上三天三夜,可若讓他說一說平安順遂的日子,他又張不開口,總覺得畢竟“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自己說多了別人會覺得無趣反感,也顯得自己矯情。
說到底,他不願讓旁人說他“為老不尊”。
于是關于整個1989年,他後來願意拿出來與人分享的經歷,只剩下工作上的艱難。
就在那一年,趙捷遇到了他倒倉期結束後的第一個職業瓶頸。
自從去年年初和自家父母吵了架,李淑茵和趙毅兩口子徹底不想再搭理他。無論杜譽怎麽勸,除了逢年過節,他也不想再回家。宋同評上了二級演員的職稱,孩子送去了幼兒園,團裏有什麽演出總是難免優先分派宋同去。
即便宋同有意幫襯他,許多機會寧可自己不要了也得推薦給他,但影視行業蒸蒸日上,傳統戲曲式微難逆,有一段時間趙捷唯一的露面只剩下了周末的小劇場。
好在戲迷們的反響都很不錯。
1990年春夏之交,有一次周末下午演出結束,有個老票友專程去後臺找他交流,說他的唱腔兼具了陳合英與杜譽的長處。
這讓趙捷萬分誠惶誠恐。
“小夥子,別着急,人年輕的時候都是這樣的,得慢慢沉澱幾年。我看出來了,你前途無量。”老爺子是中學退休教師,拿出從前對學生的友好态度拍了拍趙捷的肩。
“您太擡舉我了。”趙捷連妝都沒來得及卸,戲服也沒有換下來,趕忙站起身與對方握手。
好不容易送別了來往的人群,化妝間裏只剩下趙捷一人。他癱坐在椅子上,盯着雪白的天花板,完全沒了在臺上的精氣神。
不知過了多久,響起一陣敲門聲。
趙捷并未起身,用無比倦怠的聲音說:“門沒鎖。”
如他所料,來人正是杜譽。
其實趙捷的壞情緒在對方走進來的一瞬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但他想對杜譽撒嬌,因而仍舊耷拉着臉,裝出一副打不起精神來的樣子。
“起來。”杜譽拽住他的胳膊:“越來越不像話。”
他借着力氣直起身子,卻在下一刻抱住了對方的腰。
“你臉上的粉全蹭我衣服上了。”杜譽嘴上嫌棄,但并未推開他:“我這件外套是黑色的,你讓我待會兒怎麽出去見人?”
熟悉的感受讓趙捷的心安定了許多:“對不起,我賠給你。咱們出去買一件新夾克。”
杜譽嘆了口氣:“你雖說是剛發了工資,但也不能把錢花得這麽随意。”
趙捷終于肯松開他:“我不。人生得意須盡歡,我就是樂意給你花錢。你這段時間太忙了,我總是見不到你。”
“行啦。”杜譽被他逗笑了。
二人的近況全然相反,杜譽的事業在這兩年間可謂春風得意,拿了一些獎,錄了幾出戲,還上了許多晚會,很多時候一打開電視就能瞧見他的身影。
趙捷真心替他高興,也是真心為自己憂慮。
“上個月咱們團裏唱老生的佟叔叔辭職了。他演了小半輩子,現在說要下海去闖蕩一番。”年輕人嘆氣道:“前幾年他和我媽經常合作,有《紅鬃烈馬》,還有《四郎探母》,算是很有默契的老搭檔。”
“你也想辭?”杜譽坐到他對面,聽着他話裏落寞,明知他的心意,卻還是故意逗他。
趙捷搖了搖頭:“就算窮死、餓死,我也絕不辭職。”
“又來了。”杜譽笑着輕推他,調侃道:“顯得你高風亮節還是怎的?”
“我說的是真心話。”趙捷帶着殘妝伸手指向自己心髒的位置:“心口如一,絕不作假。”
“我知道。”杜譽讓他瞧鏡子:“先把妝卸了吧,臉都花了。”
“你呢?”趙捷望着他:“你想出去賺錢嗎?”
杜譽搖頭,待趙捷全部收拾好才說:“最近一直沒跟你說,上海那邊聯系我好幾次了。”
趙捷一愣:“他們想調你過去?”
“對。”杜譽眼簾低垂:“只是……”
“那你去呀。”見對方有些猶豫,趙捷直接說:“快去,越快越好。”
說罷,他直接抓起自己的布包奪門而出,全然無視了在他身後試圖攔住他的杜譽:“你別跟着我!”
走出省京劇團的大門,趙捷的腳步漸漸慢了下來。他淚流滿面,滿心難過,仿佛這兩年被他刻意隐藏的壓力與委屈全部在一瞬間爆發了出來。
杜譽終于還是要離開了,他強大而優秀,他的藝術水平經過了時間大浪淘沙般的考驗,在這個越來越嚴峻的京劇市場中依然能據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可我呢?我努力了這麽多年,還只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青年小演員。
趙捷在一個無人的角落站定,他倚靠着白牆,抹了一把眼淚,心想:我與他的差距終歸是越來越大了,這是完全不受我控制的事情。
我會失去他嗎?
一想到這件事,趙捷覺得自己的心好像在顫抖,于是他嚎啕大哭起來。不知哭了多久,哭得他嘴唇幹裂、嗓子也啞。
待到冷靜下來,他鼓勵自己:趙捷,你理智一點,你不能拖他後腿,不能這麽沒出息,不能為了他而斷掉你自己的脊梁骨。
趙捷,你要做你自己的主心骨才行。無論離了誰,你都不會變。
他迎着夕陽走回家,趕在下班時間之前去給杜譽買了一件商場裏最貴的黑色夾克衫。
到家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但杜譽并未開燈,而是獨自安靜地坐在沙發上,不知在想些什麽。
“杜譽?”趙捷主動說話:“我把燈打開啦?別晃到你的眼睛。”
“不會的。”杜譽說。
趙捷走上前,發現對方依然維持着他們見面時的樣子。平時這麽愛幹淨的人,如今卻連沾染了脂粉的外套都不曾換下。
他把新買的衣服放到杜譽身邊,而後退後了幾步:“給你。”
杜譽沒動靜,靜靜地望着趙捷憔悴而狼狽的面容。
“我很确定的是,我愛你,這些年過來,我一直愛你。我永遠希望你能變得更好、更快樂、更幸福。在我心裏,你配得上最好的。”趙捷擠出一抹笑:“當然了,如果你的快樂與我有關,我會很高興,但是這一切都是建立在你的幸福之上。”
“小趙,你別這樣。我知道你不想讓我走。”
“以前我年齡小、不懂事,現在我想明白了。現代交通工具這麽發達,距離早就不該是問題。我曾經那麽害怕你會走,會離開遙城、離開我,但是我現在不怕了。我知道我以前的想法很自私,也知道你不會消失在我的生命裏。”
趙捷說了謊,他并不是不害怕,他比以往任何時候更害怕、更不舍。他怕杜譽一去再也不回頭,從此和他只是一段不足為外人道的過往。
“你在撒謊。”杜譽平靜地戳穿了他。
“我沒有。”趙捷惱羞成怒。
“別嘴硬了。”杜譽站起身走上前:“其實我白天是想跟你說,如果你介意,我現在可以不走,來日方長,以後再議,你別擔心。但你沒讓我說完。”
趙捷徹底傻了,他沒想到杜譽會做這樣的決定,近乎出自本能地堅決反對:“不行,你怎麽能不去呢?”
“等你和你師兄都能獨當一面了,我一定走。”
“他現在不能嗎?你之所以會動這個心思,難道不是因為對他放心了?”趙捷抓住他的手:“我不能讓你為了我,放棄去更大舞臺的機會。上海比遙城條件好、資源多,我知道能有這樣一個機會很不容易,你必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