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59章

杜譽看起來笑得輕松,帶了些調侃的意味:“當初拼命求我留下的是你,現在巴不得我走的也是你。你讓我該怎麽辦才好?”

“我也不知道。”趙捷松開了他,聲音越來越小。

“那就別想了。”杜譽拽着他坐下:“人總要有所取舍。”

“你為了我?”趙捷瞪大了眼睛。

杜譽誠懇地望着他:“對。曾經留下确實不是為了你,但現在我想了很久,如果你想,我願意為了你。小趙啊,工作和理想是我人生的一部分,可你又何嘗不是我人生的一部分?我以前說過的話不是随口一說,你總是不相信。在你心裏,難道我是一個言而無信的人嗎?”

總是不信。這話聽着耳熟。

杜譽接着解釋:“平臺确實很重要,但是以我現在的情況,即便留在遙城,該去的晚會、該貼的戲一樣也不會少。我只是很擔心你。”

只可惜趙捷當年并沒能立刻理解他話中的意思。

許多年後回憶到這些,趙捷覺得此人從沒變過。眼前的杜譽和當初那個對他說“我恨的不是你”的杜譽一模一樣,理智和感情在他腦海中是兩條線,偶爾交叉,從不混合。

病房裏,趙捷把窗簾拉開,讓午後的陽光照進屋:“當初你說要去上海,到底是怎麽打算的?”

杜譽躺在病床上,無奈地說:“你當我心裏完全不糾結不掙紮麽?上海那邊在89年就開始聯系我了。”

趙捷很震驚,回身望着他:“你在89年怎麽從來沒跟我提起過?”

“我又不去,說這個幹嘛?”

“為什麽不去?”

“一來,你和你師兄資歷尚淺。二來,我舍不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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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年就舍得了?”

杜譽誠實地搖頭:“一直舍不得,但是沒辦法。”

趙捷坐到他的床邊:“你當時到底想了些什麽?”

杜譽盯着他,半晌才說:“行業不景氣,如果我離開遙城工作,你的演出機會能多一些,咱們的事業都能上一個臺階,對你我都好,對周派小生更好。說到底,我知道到了我該走的時候。”

趙捷愕然無比。

至此,理想打敗了情感,大局打敗了個人,事業打敗了生活。杜譽曾說擔心趙捷過于理想化,但其實他自身又何嘗不是個理想主義者?

只是更為年長的他比趙捷多了一層實用主義的畫皮而已。除此之外,他與那個在火車上說“希望京劇藝術永葆青春”的年輕人有何不同?

盡管心中有巨大的悲傷,但趙捷理解,也認同,因為在這方面,他和杜譽是一樣的。

嘆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

1990年,心情大起大落一番的趙捷腦袋裏一團漿糊。他想了一會兒,問道:“如果沒有和我的感情,你會去嗎?”

“會,但是沒意義。”杜譽盡力擺出一個平和的笑容:“世事什麽都有,唯獨沒有如果。我腦子裏的這根弦一直緊繃着,時刻提醒我要冷靜、要勤奮、要沉穩、要上進,三十多年了。你就讓我放縱一次、感情用事一次,行嗎?”

“所以倘若用理智來做決定,你還是要去的。”趙捷終于平靜下來,他竭盡全力維護着杜譽的利益和自己的尊嚴:“咱們誰也別做有可能後悔的事情。我不想變成你的負擔和累贅,我希望你每次想起我,都是因為我的好,而不是對我的怨。我希望你永遠念着我。”

後來趙捷說,那天晚上他已經做好了離別的心理準備,只是他并沒有得到明确的答複。

直到第二天一早,杜譽才松口:“好吧,我先借調去那邊待大半年看看情況,年底再議。你放心。”

那是趙捷人生中經歷的唯一一段異地戀。

周老板早年在上海起家,周派小生源于海派京劇藝術。海派的“海”是海納百川、開放交融的“海”。杜譽去了上海,堪稱院裏周派小生的招牌。趙捷繼續留在遙城。

每逢周六周末,大人們來看戲,孩子們就在外面的空地上奔跑打鬧。有時候在演出的間隙,老戲迷們會特意打趣趙捷:“許久不見你杜師叔了。”

他則低着頭整理水袖,故作輕松:“有什麽稀奇?你回去打開電視,準能看到他的節目。”

“是,他出息了。”衆人笑得真摯:“你也不錯,聽說下個月你要演一場。”

“對,是我師叔前兩年排的新編戲。”趙捷點頭應道:“我師兄有別的演出任務,我來接手。”

趙捷本以為他會在杜譽的生活中漸漸淡去,可他低估了那人重情重義的程度。

杜譽完全不辭辛苦,每兩周從上海回遙城見他一次,風雨無阻,雷打不動。在不能相見的漫長日子,他一直給趙捷寫信,事無巨細地告訴對方。

在他離開兩個月之後,趙捷終于肯接他的電話。

程雲禮退休了,省京劇團改名成了臨東省京劇院。由于杜譽并沒有正式離職,趙捷依然住在他們的房子裏。

那是一個夏日炎炎的周六下午,電話鈴聲又一次響起來的時候,趙捷猶豫再三,最終拿起了聽筒。

“你竟然接了。”杜譽顯然驚喜。

“我接你的電話,難道不應該嗎?”趙捷垂下眼簾。

“應該,只是你之前一直不接,我回家的時候才願意和我說幾句話。”杜譽帶笑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兩個月零三天了。”

趙捷做了一次深呼吸:“對不起。”

“嗯?”

“明明是我喜歡你,可是我不知不覺卻想要更多。”趙捷忍着哭腔:“我會期待你能回饋我的感情,但這并不是你必須要做的事。都是我不好。”

“小趙,不是這樣的。”杜譽的語氣很真誠:“我既然答應了你,這就是我的責任。如果我做不到像你愛我一樣去愛你,我絕對不會答應你。咱們的生活是一體的。”

不尋常的是,他們雖不再像前幾年那般總是待在一起,但趙捷反而更能與他敞開心扉,通過電話說一些面對面時不好意思宣之于口的言語。

距離讓趙捷從熱戀甜蜜與苦痛的大起大落之中抽離出來,找回了在患得患失的心态裏時有時無的理性。有時候一個人坐在沙發上,他覺得曾經的自己實在是荒謬。

他自責地想:我為什麽要和杜譽生氣?為什麽要和我父母生氣?他們都是這個世界上最值得我去珍惜的人啊,我到底在做什麽?

又過了一個月,趙捷已經養成了每天中午在固定時間和杜譽通電話的習慣。

“說起來很奇怪,法律說人人平等,但是在大家的思想觀念裏,尤其是對很多老一輩的人來說,人和人還是不一樣。”趙捷坐在沙發上,一邊翻書一邊感嘆。

“怎麽說?”

“比如我的父母,他們比我年長,對我有養育教導之恩,很愛我,所以好像就默認我該事事聽他們的話。”趙捷放下書本,聲音不疾不徐:

“小時候每逢過年過節,他們總想帶我去親戚家拜訪。我怕生,不想去,他們說如果我不去,會顯得沒禮貌,讓他們丢人,會讓長輩們不高興,所以我必須去。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麽面子這件事比我的意願重要,為什麽那些與我互相并不熟悉的親戚比我自己的感覺重要。”

杜譽默然無聲。

“再比如你。”趙捷笑了:“你大我八歲多,能力比我強,藝術造詣比我高,名氣比我大,選擇比我多,算起來是我的前輩。說句不好聽的,在咱們這段關系裏,你想走就走,想來就來。”

“我不會想怎樣就怎樣,你當我完全不考慮你的意見和感受嗎?”杜譽反駁。

“不,咱們說的不一樣。”趙捷說:

“這像是你對我的施舍,是你的選擇,而不是我的能力。如果你選擇背叛我、或者欺負我,其實不需要付出什麽代價。如果你選擇不辜負我,那是因為你道德高尚,你願意。”

年輕人抹了一把眼淚:“你一直有的選,你有這個權力。當然了,選擇承受這些也是我自己願意,因為我愛你。你曾說你母親當年不願為了感情摧眉折腰,可我如今卻主動把刀遞到了你的手上。”

過了這許久,年輕人終于想明白了自己的症結所在:他想掌握自己人生的主動權,卻總是遇到重重的阻礙,長年累月處在這樣的狀态下,他太累了。

把自己清楚明白地剖析一遍,再說出自己的心裏話,他的壓力驟然減輕了不少:“杜譽,我不是想逼你或者要求你做什麽。你很好,我只是心裏有點兒難受,過一陣子就好了。”

“從周公和孔子那時候開始,過去幾千年一直如此,長幼有序,尊卑有別,甚至男尊女卑,三妻四妾。社會變化了,但或許是因為封建社會存續了實在太久,于是殘存的觀念好像已經變成了很多人慣性中的下意識。想要改變人們的想法,難上加難。”杜譽輕聲說:

“人是群居動物,活在這個世界上難免受制于人,誰也不例外。在現代化建設的今天,已經進步了很多。小趙,你完全可以做你自己的主,即便我們人力可改的只是世界的一小部分。要創造人類的幸福,全靠我們自己。”

趙捷想:杜譽的母親杜心苓和他本人又何嘗不是深受其害呢?

思慮至此,他心中生疼。

“杜譽,我想你。”趙捷終于忍不住大哭起來,吐露心聲:“我害怕,我真的很害怕。我不想失去你,不想讓你離開我。我昨天夜裏夢到你,在夢裏我坐在臺下看你唱戲,看得正入迷,你突然就不見了。”

“這周末我就回去。”杜譽故作輕松地寬慰:“我多給你帶一些南方的糕點,我記得你之前說喜歡吃條頭糕和蝴蝶酥。”

周五晚上,趙捷提着許多補品去了老齊家裏拜訪。

一歲年紀一歲人,齊沖年初動了一次腿部的大手術,現在徹底離不開拐杖,也不能再騎自行車。他不再固執地非要去省京劇團樓下看車棚,而是像無數老年人那般喜歡拎着小板凳找個牆角,一邊聊天一邊曬太陽,尤其是在這秋冬之交的時節。

即便腿腳不靈便,即便天氣寒涼,老齊依然要求趙捷陪他出去走走。

“我瞧你最近清瘦了不少。”下了樓,老齊盯着他:“是因為杜譽?”

“當年你對我說,我和他的不同之處太多了,我會吃苦,會受辱受挫。”趙捷苦笑道:“你真有先見之明,早就料到會有今天的情況了吧?”

“你後悔嗎?”齊沖望着他,神情複雜。

趙捷搖頭,扶着老齊緩步向前走,說出了和在過往許多次問話中同樣的回答:

“我不後悔,從沒後悔過,以後也不會後悔。即便再給我一萬次機會,即便讓我早早知道這是一條永遠沒有盡頭的路,我依然會選擇過這樣的人生。這些年的種種加諸我身,讓我覺得痛苦,卻覺得真實。真實的東西不會是壞事,我願意真實地面對自己、面對世界。如果有些事情是我必須要經歷的,那麽我願意承受。而且,我永遠希望他可以過得幸福。”

作者有話說:

嘆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蘇轼《行香子·述懷》

要創造人類的幸福,全靠我們自己。《國際歌(中文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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