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60章
“為什麽?”老齊的眼神中透露着心疼:“孩子,你明明可以走大家都想走的大道,可以無風無浪地過完這一輩子,自讨苦吃有什麽好?”
“你說得對,我的确是在自讨苦吃。”趙捷坦然笑了:“我現在很确定的一件事情是,我願意繼續過這樣的生活,我不願意龜縮回殼子裏,不願一天重複一天。他的期待也是我的期待,他的願望也是我的願望。”
他微微低頭:“我一直在學着理解他,我曾經以為我愛他遠甚于他愛我,可到頭來才發現,其實是他一直在包容我、等待我。他教會了我很多東西,為我打開了許多扇了解世界的窗戶,有的關于京劇,有的關于人性,還有的關于他和我自己的人生,以及感情。”
“你們現在有什麽打算?”老齊問。
“等這半年過完,看他怎麽想吧。”趙捷說:“工作和生活雖不至于泾渭分明,但畢竟是兩碼事。我愛他,并不意味着我要束縛他什麽,也不意味着我要把我的全部身家系在他一人身上。我們都是獨立的個體,他從前總是替我考慮,我也該尊重他的選擇。”
老齊默然了一會兒:“小夥子,你跟多年前相比,确實有很多方面變得很不一樣了。”
第二天一大早趙捷就去了火車站等着。這是自從杜譽去上海之後他頭一次來接站。在他意料之中的是,杜譽很驚喜。
“年輕就是好。”時隔數年,杜譽又一次發出這樣的感嘆。
“怎麽突然這麽說?”趙捷接過他的行李,不解地問。
“你很好看,扮上之後更好看。如今你年歲漸長,比以往更添了些沉穩儒雅的氣質。”杜譽輕笑起來,眉眼彎彎:“我是說真的,你的長相繼承了你父母的絕大部分優點。從扮相上來說,你确實該吃這碗飯。”
“你別誇我了,萬一把我誇得飄飄然了怎麽辦?”趙捷臉紅了,垂下眼簾:“我只是一個不溫不火的小演員而已,受不起你的誇獎。”
“臨東省電視臺播了你的演出錄像,我都看了,一期不落地看了,我知道你受得起。”杜譽堅定而認真地向他點頭:“你不要怕會心生驕傲,我覺得你現在應該怕的是妄自菲薄。”
“是嗎?”趙捷終于笑了,但他此刻并不太想再繼續讨論這個話題:“大忙人,你中午想吃什麽?”
“都行。”
“把子肉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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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做的?”杜譽偏頭看着他。
“對,我特意去找我爸媽學來的。”趙捷笑道:“您賞個臉來嘗嘗?”
杜譽被他逗笑了,笑得合不攏嘴。
這天天氣晴好,暖融融的陽光灑在身上,讓趙捷感受到了一種近似于前幾年時的輕松心境。吃過午飯收拾完了飯桌,望着外面的豔陽天,趙捷提議:“咱們出去走走吧。”
“好啊。”杜譽已有許久沒見到趙捷這般高興的模樣,這讓他自己的心情也好了不少。
兩人出了門漫無目的地一邊閑聊一邊溜達,不知不覺就走到了數年前元宵節時一同看花燈的公園。
見趙捷停下腳步兀自出神。見他如此,杜譽伸手從後面拍了拍他的胳膊:“不進去嗎?”
“去。”趙捷回過神來,沖他笑了。
此時正當夏末秋初,湖中依然鋪滿了綠荷。趙捷走到湖邊的一處亭子裏坐下,眺望着湖心的小島。
湖還是原來的湖,而世界只是一些影影綽綽的溫柔。
“可憐淚遍三更後,空餘湖上一釣波。”片刻之後,他喃喃地說。
“什麽?”杜譽沒聽清。
“沒有。”趙捷轉頭望着站在自己身邊的人。在陽光的照耀下,他那白發有些刺目。不知是否因為工作勞碌,他的發絲之中黑發越來越少。
“你在上海待了這幾個月,有沒有遇到煩心事?”趙捷說:“你總對我報喜不報憂,我很擔心你,怕你衣食住行不順心,更怕你在工作上遇到困難,怕你無處排遣,只會折磨自己。”
杜譽笑着搖了搖頭:“你把心放在肚子裏吧。上海是個戲窩子,他們愛聽周派小生,更何況我在那邊也并非人生地不熟。”
“你說得對。”趙捷自嘲地笑了笑:“是我多慮。”
清風徐來,拂過杜譽舒展的眉眼與周正的面容,把他微長的頭發盡數向後吹去。
趙捷看着他,忽地想起了千百年前東吳的那位大都督。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樯橹灰飛煙滅。好個長身玉立、相貌堂堂、意氣風發的郎君,滿目盡是這人間的好光景。
趙捷感到很遺憾,他覺得假若沒有過去十餘年的磋磨,或許這才是杜譽本該擁有的精神面貌與現世生活。
如若不出意外,杜譽明年大概真的要調去上海了。年輕人沒有未蔔先知的能力,他絲毫不知道變故已然悄悄逼近,此時此刻,他只是極想留住這份美好。
他悄悄把手按在自己的心口感受心跳,心想:我依然很愛他、欣賞他、依賴他,以及,尊重他、理解他。如果時間能停住,該有多好。
“杜譽,”下午回家之後,趙捷糾結了許久才問出口:“明天你又要走了,有時間咱們去照相館裏拍張合照吧?”
“怎麽突然想起來拍照片了?”杜譽驚奇:“說起來咱倆認識這麽多年,一張合影也沒拍過。我還以為你不喜歡拍照呢。”
“我确實對拍照不感興趣,可是你遠在上海,我總看不見你,想留個念想。”趙捷向書桌的位置偏了一下頭:“我想好了,等照片洗出來我要去買個相框,就放在那兒。”
“留念想?”杜譽笑着問:“這叫什麽話?說得好像咱們再也見不着了似的。”
“別胡說八道。”分明是趙捷自己先說得不妥,他反而心生不滿:“多不吉利。”
“行,去拍,明天就去。”杜譽站起身走到鏡子跟前,難得的在不需要上臺的時候稍微在意了一下自己的容貌:“我今天看現在街頭巷尾有很多家新開的美發店,你說我有沒有必要去染一下頭發?”
“沒有。”趙捷立刻否定:“你本來的樣子已經足夠好看了,不需要做那些人為的改變。”
杜譽笑着看了他一會兒,走上前坐到他身邊:“小趙,我知道你是怎麽想的,也知道你在憂慮什麽,更知道無論我現在說什麽都是杯水車薪。但是我希望你能相信我,就像你當初請求我相信你一樣。”
趙捷對上他的視線,只見滿目誠摯,忍不住淚流滿面。
即将過年的深冬時節,宋同找到了趙捷,把他單獨約出來吃了一頓飯。
“我瞧你這半年不工作的時候一直無精打采的。”席間宋同擔憂地問:“是因為杜師叔的工作調動嗎?”
“是,也不是。”趙捷悶頭淺淺喝了一口酒,他已經逐漸适應了酒的味道:“還是我自己的原因多一些。”
見對方如此,宋同嘆了口氣:“實不相瞞,我這幾個月常去省戲曲學院交流,覺得還是學校的氛圍更适合我。”
趙捷沒有搭話,聽他繼續往下說:“我比你年長一歲,馬上三十了,在省京劇院演了将近十年的戲,也評上了職稱。我想等再過兩年就回學校教書育人,家裏很支持。”
趙捷怔了一會兒:“行。師兄,你有什麽想法就放心去做吧,院裏有我,還有比咱們更年輕的演員。”
“幹了。”宋同舉起酒杯碰了一下他的杯子。
趙捷眼簾低垂,把心中的失落與憂愁盡數掩蓋。在即将而立之年的關口上,由于各種各樣的原因,老齊、杜譽、宋同還有自家父母這些曾經在生活和事業上給予他巨大幫助的人盡數與他不再能那麽親近。
殘忍的時間帶來流水一樣的世事變遷,這些悉數把他推到臺前,讓他不得不學着成為別人的前輩和依靠、成為讓人放心的頂梁柱,讓他就連自己逐漸能做主這件事也做不得主。
人是時間的囚徒,人心最是掙紮,叫人不忍卒讀。
沒來由的,趙捷不知天高地厚地想:要是有一天人能夠突破時間的束縛,那該多好。
酒杯與燈影交錯間,他想起了曾經李淑茵對他說過的話:孤獨是能把人吞噬的。
半醉半醒之時,趙捷自嘲地笑了起來。
他知道自家父母說得無一錯漏,也知道老齊和杜譽對他說的都是肺腑之言,但他仍固執地覺得,自己同樣沒錯。
他突然就想開了:我這一輩子,付出過真心,得到過回報,付出過努力,留下了痕跡,乘興又盡興。既然如此,無論需要我付出什麽樣的代價,我都覺得不枉在世上年輕一回。
不就是異地嗎?不就是這段感情前途未蔔嗎?我認了,我都認了。
大不了我多努力,争取再過些年也能調到上海。倘若我實在沒這個本事,等二十年多後他退休了再讓他回遙城養老。
年關将至,趙捷冒着風雪回到家,接到了杜譽的電話。
“我打了三遍你才接通,又加班了?”杜譽問。
“沒有。”趙捷笑着,聲音低沉:“我和我師兄吃飯來着,喝了點兒酒。你怎麽這個時候打電話?”
“下午接到通知,年底我要去一趟哈爾濱。”杜譽的語氣很高興:“你之前說喜歡《林海雪原》,如果沒事的話,你要不要來找我?咱們可以抽時間出去轉轉。我看了這幾天演出的節目單,有一出《智取飛虎山》在裏面。”
“好啊。”趙捷希望自己聽起來并沒有那麽迫不及待:“我有一出《柳蔭記》,是臨東省京劇院今年的封箱戲之一。等我忙完了就過去。”
“封箱戲怎麽不唱《胭粉計》?”杜譽問:“那多熱鬧。”
“你大概沒關注到,兩個月前省京劇院唱架子花臉的陳伯伯辭職下海經商,一時湊不出個司馬懿來。”趙捷想起了往事:“89年我爸他師父心髒病過世,省京劇院能挑大梁的花臉演員真是越來越少了。”
只是年輕人完全沒料到,等在前面的會是什麽。後來他想,這真是他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時光。
數日後的黑龍江哈爾濱,一場《轅門射戟》演完,臺下的觀衆紛紛湊上前送花,絕大多數是給杜譽送的。
風塵仆仆的趙捷來不及休息,直接去了舞臺側面,如曾經那般靜靜地望着聚光燈下往來逢迎的杜譽,突然覺得半月未見,那人的臉怎麽白得像一張紙。
趙捷想,或許是上了妝的緣故。
他微微低頭,在此起彼伏的人聲中盯着腳下的地板出神,心想:晚上和杜譽去吃什麽好呢?不如嘗一嘗哈爾濱當地的鍋包肉、鐵鍋炖、溜肉段或者地三鮮。
“杜老師!您怎麽了?”倏忽之間,人群中喧鬧四起。趙捷吓了一跳,趕緊跑過去,只見杜譽緊閉雙目躺在地上,已然不省人事。
“杜譽!你怎麽樣?”趙捷吓壞了,他的心跳從沒有這麽快過。他環顧四周,大喊:“快叫救護車!快叫救護車!”
明月湖·下卷·正文完
作者有話說:
卑微作者來提醒:沒有完結嗷!後面還有尾聲和番外~
湖還是原來的湖,而世界只是一些影影綽綽的溫柔。改編自博爾赫斯的詩句
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樯橹灰飛煙滅。蘇轼《念奴嬌·赤壁懷古》
注釋:京劇劇目《胭粉計》中的主角之一司馬懿為架子花臉(角色唱工少,做工多,偏重武工摔打,講究亮相架子),按照設定,趙毅宗裘派,屬于銅錘花臉(偏重唱功)
卑微作者內心os:量子力學,五維空間,yyds(怎麽突然跑偏了(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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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宗保·萬丈高崖墜汪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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