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
2022年11月,遙城。
逢着周末上午,林績陪趙捷在湖邊散步:“我兒子昨天熬夜把作業全寫完了,預定了今天睡懶覺,說要一口氣睡到中午。”
“孩子上學辛苦,周末是該好好休息一下。”趙捷說着突然感覺不對勁:“你兒子是16年年初出生的吧?不是今年剛上小學嗎?有這麽多功課要做?”
“我和孩子他媽格外焦慮孩子成績,買了好多輔導資料,周一到周六每天布置一兩份,算是他的課外作業。”林績解釋說:“畢竟孩子他媽是小學數學老師,要是我們連自己的孩子都帶不好,別人會笑話。”
趙捷愣了一下,最終感嘆道:“我确實是老邁年高,跟不上時代了。”
林績趕忙寬慰:“師父,這個世界變化太快,和古時候不一樣。以前那是父死子繼、兄終弟及,現在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
趙捷笑了:“沒關系,我并沒有覺得失落,只是……”
他說到一半便不再往下說,緩步走到最近的長椅上坐下,看着不遠處打鬧的幼童們。
“什麽?”林績好奇地走過去坐在他身邊。
趙捷輕松的神色漸漸淡去,想了一會兒才明言:“說起來我實在不該多嘴,只是我年紀大了,格外心疼孩子。無論如何,孩子的健康才是最要緊的。”
“我們兩口子當然知道這些,您別擔心。”林績笑道:“我記得您早晨提了一句,您今天下午還有事?”
“有個老票友喜歡拉胡琴,請我過去陪他練習。”趙捷恢複了笑容:“退休啦,閑的沒事做,打發時間而已,以免讓我這個老朽之人太過沒用。”
“您謙虛啦。咱爺倆中午一起吃一頓飯,到點兒我就把您送過去。”
二人正說着,不遠處走來了一位他們的熟人。
林績站起身,只見胥大夫和另一人并肩而行,正往自己的方向而來。時值冬日,他們都穿着羽絨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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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是談起了煩心事,胥大夫看起來很無奈,手揣在衣服兜裏,絲毫不見他工作時的沉穩可親:“你千萬不用擔心我爸,他純屬于自作自受。他老人家二十年如一日在生意場上喝酒應酬,誰勸他都不聽,結果‘三高’一個沒跑,現在才頸動脈狹窄已經很便宜他了。”
“別這麽說。”對方緩聲寬慰道:“過去的事情就讓他過去,來者猶可追嘛。”
胥大夫心情不好,看起來心力疲憊,走近了才瞧見趙捷和林績:“诶?這大冷天的,您二位怎麽在這裏?”
“周末了,過來閑坐一會兒。”趙捷笑道。
“這不是巧了嗎?我們也是來散散心的。”聽罷,胥大夫挽住他身邊那人互相介紹:“這是臨東省京劇院退休的藝術大師趙捷先生。”
“您好。”那人笑着打招呼。
于是趙捷也沖他點了點頭:“過獎了。”
“這位是我愛人,姓于,在國企做工程師。”胥白玉也笑了。
趙捷一愣,方才知道林績先前所說的“為人坦蕩、從不避諱”究竟是何種風采。
“我們先走了。我這剛值完夜班,回家補覺去。”胥大夫打了個哈欠,笑着擺了擺手。
不過趙捷不知道的是,大半年後林績與胥大夫竟愈發熟絡起來,熟到了可以談論各自生活的程度,前者終于問出了困擾自己許久的問題。
當然了,林績的話說得很含蓄:“我看你家那位于先生脾氣性格挺不錯的,人緣一定很好吧?”
“挺好的。他确實脾氣好,遇到事情總是他讓着我多一些。”
林績點了點頭:是他意料之中的回答。
胥白玉卻盯了他片刻,沒忍住笑了起來:“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是不是覺得他這個人過于內斂藏鋒,我和他在一塊兒很容易吃虧?”
林績本能地反駁:“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胥白玉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你真是我認識的人裏最會察言觀色的一個,不像我別的朋友們,總對我說什麽:‘你對象長得好看,脾氣又好,從哪裏找的?’”
林績被他逗笑了。
胥白玉接着講:
“我當然知道他是什麽人。他專業能力很強,為人圓滑又世故,我從沒見他得罪過任何人。每次我有任何想不開的事情,經過他的耐心開解,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認識他的時候他經歷了一些讓他很痛苦的事情,我們就是在那時走進了彼此的生活、得到了彼此的真誠。否則按照他謹慎而體面的性格,我們大概一輩子都不會有這麽深刻的交集。”
他伸出手,讓陽光照在自己的手上:“這些年過來,我和他确實成為了彼此生活中的伴侶。現代人總喜歡說人心易變,可我畢竟只是一個普通人,沒有未蔔先知的能力。未雨綢缪當然有道理,但我并不知道雨會落在哪裏。我想,‘問心無愧、永不後悔’八個字對我來說就足夠了。”
說罷,胥白玉轉頭望着林績:“人應該享受當下,你說對不對?”
林績點了點頭。
1991年1月,哈爾濱醫科大學附屬第二醫院病房。
趙捷失魂落魄地坐在走廊的椅子上,他已經在這裏不吃不喝地坐了一個通宵。前一天晚上把杜譽緊急送來醫院後,得知了檢查的結果,他的心情宛如五雷轟頂。
其他工作人員要麽是杜譽在上海的同事,要麽是哈爾濱當地的演員,與杜譽的關系都比不上趙捷親近,即便是趙捷與他在表面上人所共知的關系。
簡短的商量過後,由趙捷在這裏守着,萬一有需要再麻煩其他人。
哈爾濱的冬夜很長。趙捷看了一眼手表,發現已經是早晨七點多了,但外面漆黑一片,完全沒有要天亮的意思,像極了遙城的淩晨四五點。
趙捷起身活動了一下酸麻的腿,緩步走到窗戶邊,望着黑夜裏昏黃的路燈灑在積雪上的光。
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他的心情很複雜。
從前那些疼愛他、關心他的人好像總在試圖為他找一條風險最小的路,仿佛只要能讓他安心削平自己的棱角、縛住自己的雙手、心甘情願地走進保險箱、套上重重的“金鐘罩”,他這一輩子就能一勞永逸、高枕無憂。
過去人人都苦口婆心地勸他,人人都費盡思量,可算來算去、思前想後,無論是自家父母還是老齊和杜譽,他們有時會忘了,人間有無數意外,人的生命難免終結之日。而這些遠非人力可改,亦非人力可避。
或許無論如何選擇,人生的憂愁勞苦都至死方休,就像西方神話裏西西弗的上坡之路,永遠沒有走完的時候。
他想:十年前、二十年前誰曾料想過今天呢?
杜譽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一見他有動靜,趙捷趕忙走過去抓住了他沒有輸液的一只手。
他有些恍惚。趙捷不敢驚擾,一直默默地陪着他,直到聽到他問:“我這是怎麽了?”
“你生病了,需要休息。”趙捷幫他掖了一下被角。
“什麽病?”
趙捷默然。
“這種事情瞞得過初一瞞不過十五。”杜譽反而輕輕笑了:“小趙,你別有壓力。”
聽他這麽說,趙捷更加忍不住哽咽。年輕人說不出話,沒辦法,只能從口袋裏拿出檢查單遞到他手上。
顯而易見的是,這張紙被人翻來覆去看了不知道多少遍。
杜譽沒再說話,趙捷也不敢出聲,病房裏安靜至極。
“我之前想了很多,原本決定為了臨東省京劇院的發展、為了我父母還有前輩們的心血,我年後就不去上海了。”許久之後杜譽忽而笑道:“現在看來,還是老老實實在家裏養病來得實在。”
“別想這些了。”趙捷把他到底手攥得更緊,試探地問:“你從沒有感覺到你的身體出問題了嗎?”
杜譽偏頭與他對視了一會兒,誠實地說:“前幾個月确實有些異常,但我當時以為我只是太累,沒想到已經這麽嚴重。”
聽他這麽說,趙捷難以置信:“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正如你曾經說過,凡事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我并不覺得我無辜。”杜譽依然在笑:“更何況就這麽點兒時間,即便告訴你了,能有什麽用?”
趙捷再也忍不住,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往下掉。
待對方情緒緩和了一些,杜譽問:“我看這瓶藥快挂完了,你等會兒陪我出去轉轉吧?”
“什麽?”趙捷轉頭看了一眼窗外白茫茫一片的世界:“外面零下三十多度呢,你瘋了嗎?”
“我很清醒。”杜譽指了一下椅子上的包:“我的行李裏有厚衣服,你幫我穿上。”
趙捷拗不過他,但生怕他體力不支再出事,遂向醫院借了一副輪椅。
松花江面結了厚厚的一層冰,許多孩子在上面玩鬧。趙捷推着輪椅走到江邊,隔着溫暖的帽子,聽到呼嘯的北風中夾雜着熱鬧的人聲。
東北凜冬晌午的暖陽短促而燦爛。趙捷環顧四周,想起了一句戲詞:“霜雪焉能見太陽。這不就見到了嗎?”
話一出口,在空氣中形成了一團轉瞬即逝的白霧。
杜譽沉默了很久,直到趙捷蹲在他身前幫他把圍巾系得更緊了一些。他伸出手,隔着手套抓住了趙捷的手。
“你有話要對我說?”趙捷擡頭問。
“殊不知桐花萬裏丹山路,雛鳳清于老鳳聲。你很優秀,不會離不開我。”
作者有話說:
桐花萬裏丹山路,雛鳳清于老鳳聲。來自李商隐
悟已往之不谏,知來者之可追。陶淵明《歸去來兮辭》
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李賀《苦晝短》
霜雪焉能見太陽。京劇《斷密澗》等
PS:小趙的某些想法是他在特定情況下的感受,不是卑微作者要表達什麽嗷
另,非常感謝胥大夫百忙之中來友情客串,戲份已殺青,撒花~(手動狗頭)
從下一章開始不再日更,後續正文章節(到第68章 )和番外随榜單任務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