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坦誠相見
第15章 坦誠相見
夜風習習,帶着些許的水汽和暖意撲灑而來,是一個長長的夜。
陸時微沉淪于夢境,不自覺地蹭了蹭“枕頭”,想着再賴上片刻。
但怎麽好生硌人呢?
甚至有點像是膝蓋骨這個位置。
神智歸位,她驚恐于這樣的猜想,默默打氣鼓勁幾句,攢足勇氣偷偷摸摸地掀開眼皮。驚覺自己正大喇喇側卧在江予淮的膝蓋上,恐怕口水都快流到他衣服上了。
此地是一處小洞穴入口,他正阖目休息,神色沉靜。
“醒了就別裝睡,好沉的頭。”熟悉的清冷嗓音響起,不痛不癢地說:“你後背有傷,把衣服脫了。”
乍聞此等驚世駭俗的要求,她的震驚遠超羞澀,坐直後義正言辭地回絕:“這怎麽能行!我們精怪,也是講究男女授受不親的啊!”
她現今對于鳥族這一身份認同感極高,提及代入時無比自然。
“你的衣服都被血水浸透了,假如你還不醒,我也打算親自替你換了。”江予淮頓了頓,似是在思考措辭:“你就當你還睡着,不就行了?”
“可是我醒了!況且以你我的關系,如何能坦誠相見啊?不可不可。”她瑟縮了一下,連帶着散下的頭發絲在江予淮腿上蹭來蹭去。
江予淮極為自然地張開十指理了理她的發尾,順着發絲梳開後,方才意識到逾矩,猛地怔住。
日晚倦梳頭,陸時微平日打理頭發很是随意。大抵因為禽鳥一類羽翼天生,無需多費心,一頭長發格外柔順,手感頗佳。
兩相無言,江予淮面不改色地說回話題:“你是介意我沒有坦誠?如此也好,不如你先來替我上些藥?我可痛得很。”
“別摸我頭……”她小聲抗議,卻換來江予淮又報複般在她腦袋上揉了揉,直至翹起幾根毛才心滿意足地挪開手,靈光一現提議說:“有法子了,你變回原形就好。這般替你療傷,便沒什麽顧忌了吧?”
怎麽就沒有顧忌了?飛禽類的原身不夠霸氣不愛輕易給別人看這件事你不知道嗎?
陸時微暗自腹诽一番,餘光瞥見江予淮自顧自地扯起衣帶,大有寬衣解帶任君觀賞的意圖,忙不疊地扭扭捏捏變回原身。
許是失血頗多的緣故,原身竟是整個縮小了許多,看着與家中豢養的小雞無異。
她的小肚皮始終會貼到寒涼的地面,凍得急急撲棱起翅膀來,還沒飛多高,就被江予淮捉住抱到了膝上擱着。
也不知道江予淮這鬼是不是有什麽愛摸毛的癖好,她雖甚愛生有雙翼,但自覺原型不甚美觀,比起家禽也就多出幾根火紅的羽毛來。
偏偏江予淮愛不釋手,覺得頗為有趣一般,逮着她一身的毛輕輕柔柔地撫摸幾下,治愈的靈力依着指縫絲絲滑滑地潤澤了傷口,他道:“你這小雞的毛生得真是不錯,只是怎麽只剩幾根紅毛了。”
“還不是為了救你出來?毛都被折斷了許多呢。”說起這回事陸時微就沒了好氣,怏怏不樂地埋怨。
江予淮手上的動作停住,輕飄飄地發話:“是這樣啊,那下次去尋尋他們如何?你快快修煉好傀儡術,我等着你幫我一同讨回來呢,殺了他們是易如反掌。”
一聽江予淮話中有殺戮的意願,陸時微大喜:“小明小明,我如果勸住他,莫要傷人,是不是一個好大的功德?”
“他說的是讓你去動手,你在高興什麽?嫌功德欠得還不夠多嗎?”系統話裏話外都夾着嫌棄,恨鐵不成鋼。
小明真是精明,想騙點功德,好難。
她暗自神傷,長嘆一聲,只能打岔道:“我們鳥類,都很愛惜羽毛的,現在都不好看了。”她說得嘟嘟囔囔的,話裏話外都極為惋惜。
江予淮沉吟了會兒,自覺別出心裁地問:“那我抓幾只火雞精來,拔些毛替你安上,如何?”
雖是信口胡言,陸時微離奇地大為心動,她甚是喜愛赤紅的羽毛,如果真能補上幾根,光是想想她就要竊笑了。
她禁不住笑得分外開懷,濃密的一身羽毛随之抖動,生出幾分絢爛奪目之感,不知足地要求道:“既然都要抓了,你不如替我抓幾只鳳凰回來,百鳥之王的羽毛才好看呢,火雞的可比不上我的。”
“好。鳳凰也比不上你。”這一句輕輕的念叨微不可聞,既而他又像解釋般補上一句:“鳳凰可沒拼死救過我。”
會感恩的鬼就是只好鬼,他倒是有情有義,竟真心誠意地被她舍生忘死的壯舉打動了。
甚好甚好,攻心之路更進一步。
不消多時,療傷畢,她的靈力回溯了大半。
陸時微剛想問江予淮是不是需要她幫忙,他的人皮上驚現一條條斑駁的裂紋,仿佛是分明碎裂又強行黏合在一處的精致瓷器,觸目驚心。
洞穴外旭日初升,正正照在他無半分血色的臉上,他卻像是無所察覺。
又是怎麽一回事!再沾上些陽光,江予淮豈不是都要碎了?
她想象力太充沛,被那恐怖畫面吓得立馬脫下罩衫,猶記得用本就不多的靈力囫囵清理幹淨髒污,揚手将其蓋到了江予淮頭頂,把他整個籠在黑暗中。
江予淮被壓得一懵,問:“你這是做什麽?怎麽了?”
“你的皮膚上,有了裂紋。我能做些什麽?”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是太過慌張,說得輕易。
罩衫下發出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江予淮的聲音裏有着不易察覺的顫抖,他說:“回扶風。”
一踏入扶風的地界,天光大亮。日光點點落在四處,那面從小道士手裏奪來的鏡子,從江予淮袖中奇異地化成一道煙氣,游龍般飄進空氣中沒了蹤影。
他們兩個都沒有發現。
清晨薄霧蒙蒙,循着江予淮的步伐,一路行至扶風荒山腳下零星的小屋。一家的小院裏有一六七歲的女孩在獨自玩耍,陸時微越過她上前敲門,她倒也不攔着,只睜着圓圓的大眼瞄上幾眼。
開門的是一位衣着樸素整潔的老婦人,鬓發蒼蒼,她本還有些警惕,甫一見到院門外江予淮露出的小半張臉,立時親親熱熱地讓開門:“您來啦,二位快請進。”
女孩見是老人的客人,自己挪得更遠去玩。
江予淮氣若游絲地應了一聲,閃進了屋子裏。
屋內陳設簡單,說話間陸時微得知老婦人姓蘇,家中四人。她的丈夫是名工匠,近日在外郡勞作。兒子已成婚,住在隔壁的小院裏,那女孩則是她小孫女。
蘇大娘待江予淮很是熟稔,對如此狼狽樣子的他也是一副司空見慣的樣子,忙忙碌碌地在廚房裏煮粥,散出陣陣煙火氣。
趁她忙碌,陸時微壓低聲音問:“為什麽不回山上?你在這兒不會有什麽危險嗎?”
江予淮把自己蓋得密不透風,悶悶地回了句:“不會有事,你管好自己就行了。”
不出一會,蘇大娘又從卧室裏拿出一只毛筆來,樣式平平無奇,筆頭幹幹的,不像是常用的物件。
她給陸時微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粥,攜着毛筆引着江予淮入了個黑不溜秋的房間,又攔住陸時微下意識想跟上的步子,神神秘秘地說:“姑娘安心在外歇息會兒吧,這裏面還請姑娘回避。”
毛筆,在此時此刻,會是什麽用處?
莫不是畫皮?
她小時聽婆婆說過惡鬼畫皮的故事,借此警告她不要總是以貌取人,聽後她怕了好久。
書中說,有獰鬼,面翠色,齒巉巉(chán)如鋸,鋪人皮于榻上,執彩筆而繪之。
已而擲筆,舉皮如振衣狀,披于身,遂化為女子。共視人皮,眉目手足,無不備具。
這老人身上沒有半分死氣,莫非她是大隐隐于市的畫皮高手?普通人竟能會這樣的神奇法術?
陸時微心不在焉地喝完一碗粥,她才覺出餓的滋味,一日一夜驚心動魄,全然沒空祭五髒廟。
不知不覺過去了半個時辰,緊閉的房門終于“嘎吱”一聲打開,走出來的卻只蘇大娘一人。
她看着有些疲累,但仍是挂起一個溫和的笑,坐到陸時微身旁說:“別着急,江公子還需調息一會,姑娘可吃飽了?”
“飽了飽了。”陸時微吃足兩大碗,又有了說閑話的心思,好奇地打聽:“大娘,您認識他多久了呀?”
江予淮愛重容顏,能讓他在險境中卸下心防面對的,定是頗有淵源的人。
“粗粗算起來,竟是有四十年了,時間過得真快啊。”蘇大娘扳了扳手指頭,語帶感慨,問道:“小姑娘,你和他認識又有多久了?”
她想了想,旋即答道:“一個多月吧。”
四十年裏江予淮容顏不改,想來蘇大娘是知道他身份的,于是她又大着膽子問出了自己的猜測:“您剛才,是在替他畫皮嗎?”
聞言,蘇大娘面露詫異,但沒有多說什麽,答道:“算不上會,我會作畫,照着他原本的臉畫上草稿,他再描摹。按着他的說法,這是補色。”
想來是江予淮自己不敢落筆,生怕畫得不如昔日風采。
好奇更盛,她忍不住問出了最想知道的問題:“您當年是怎麽認識他的呀?”
得到的是一陣靜默,蘇大娘目光悠遠,似是陷入了遙遠的四十年前的記憶裏。
半晌,她憐愛地看着陸時微,慢慢地說:“曾經,我和你是一樣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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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哭,昨天的更新實在沒趕上,早上小修了一下。
畫皮的內容出自《聊齋》。
小江這幾章有點慘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