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40章

今年的春節一如往常。

到家時，爸媽帶着爺爺奶奶出院迎接。家旁邊的小溪如時間停滞了一般，和十年前流淌的節奏一模一樣。

夕陽下，炊煙袅袅升起，散落在村落四周的精裝小別墅冒出暖黃色的燈火。

劈裏啪啦。

不知哪家的孩子率先耐不性子，開始往地上扔摔炮。

誇事業，唠家常，催婚，三件套一件不落下。

夏千枝一邊吃着家鄉的年夜飯，一邊聽爺爺奶奶絮絮叨叨。

正在上大學的弟弟夏千樹自豪地講着學校發生的事情。

“媽我跟你說，我們學校表白牆特別逗，有男的把自己照片P成美女放上去，結果一堆人上當了還加人家……我們有個專業課老師，講課講得特別糟糕，非要求大家給她評教打滿分；結果我們就不幹了，全都偷偷商量好了打低分，她差點氣死了……”

夏千枝羨慕地聽着弟弟講述從沒踏入過的校園。

雖然弟弟也不算是學習的料，只考入了一所末流一本的漢語言文學專業；但那也比自己強不少，至少他數學能及格。

“小枝馬上就27歲了吧，”奶奶突然嘆了口氣，“你怎麽不向你弟弟學學，小樹可大一就找到了女朋友。”

夏千枝尴尬一笑，沒有說話。

腦海裏迸出了陸小花的惡魔低語，讓她底氣虛到不能再虛。

媽媽看到女兒這個表情，趕忙圓場：“算啦算啦，不提這事了，緣分該來會來的。我打保票，小枝三十歲前一定能嫁出去的。”

夏千枝笑得更尴尬了。

晚上八點一到，一家人立刻打開春晚，圍坐在電視前看了起來。

“今年沒有姐姐啊。”夏千樹看了看手機上的節目單。

夏千枝笑了：“那當然了，我現在坐這呢，怎麽上春晚。”

“哦，原來這是直播啊。”

“不然呢。”

夏千枝一邊磕瓜子和松子，一邊欣賞春晚的節目。她已經很久沒這麽暢快過了，不用計算熱量，想吃什麽吃什麽。畢竟今天是除夕，得對自己好些。

時間漸漸向後推移，窗外開始綻放絢爛的煙花。

夏千枝的餘光倒映出在天空爆炸的色彩斑斓，覺得很幸福。北上城內早就禁止燃放煙花爆竹了，若不在這個小農村裏，恐怕就看不到這一場場熱鬧了。

“一年不如一年，全是唱歌跳舞，怎麽不多點相聲小品吶，咱不愛看這個。”媽媽搖頭嘆氣，對着電視屏幕一臉嫌棄。

夏千枝扶額：“……媽，我當年也是唱歌的那個。”

“不，你不一樣，你唱歌咱愛看。”

母上的雙标讓她又好笑又溫暖。

今年的春晚确實很無聊。

沒到十一點，爺爺奶奶就經不住，先回房間休息了；夏千樹斜在躺椅上和女朋友通電話，你侬我侬的戀愛酸臭味彌漫整個房間；爸媽則拿着手機和隔壁的張叔叔王伯伯打麻将。

夏千枝開了一罐雞尾酒，打算今天肆意熬它到淩晨三點。說起來，除夕也無非就是一年中的一天，但就是想添些儀式感。

正要喝時，她收到了一條微信，上面的備注“俞秋棠”讓她內心一震。

【可以和我打游戲嗎】

沒頭沒腦，很突然，夏千枝愣了一下。

除夕打游戲？這家夥看上去應該是阖家歡樂類型的，怎麽會突然想和自己打游戲？

然而她剛想問原因，就停住了打字的手。

有些事還是不問為好。或許她只是單純因為春晚無聊看不下去了呢，或許她只是這幾天練習MOBA上瘾了呢。

剛好自己也挺無聊，也想打游戲。夏千枝放下手中的酒，回複了兩個字。

【好啊】

然而剛上游戲，她看到俞秋棠的“少屬”段位時，陷入了沉思。段位差距過大，無法資質賽雙排。

【你加我另一個號，ID2436798】

夏千枝很早以前建過一個少屬號，ID名叫“上路猛虎”，是專門用來虐菜找爽感的。段位比較低，可以和俞秋棠雙排，粉絲也不會發現從而悄悄起哄。

上線後，熟悉的“一支海棠915”，熟悉的配方。評分倒是漲了幾分，段位也漲到了少屬，但還是負勝率。

怎麽還是負勝率啊……夏千枝感到萬分不可思議。

雙排進游戲，俞秋棠秒選射手“禦馔津”。這人還真是锲而不舍地玩射手，跟當年的自己玩上單似的。

夏千枝看到俞秋棠率先開麥，于是她也開了僅俞秋棠一人能聽到的、開黑的麥。

“夏小姐晚上好。”果然，上來就是禮貌的問候。

夏千枝隐隐聽出，麥另一邊的人情緒不是很愉快，與除夕的氛圍極其割裂。

“晚上好。怎麽現在突然想和我打游戲了？”

俞秋棠頓了一瞬，說：“我……爺爺生氣了。”

“生氣？”

“嗯，我又惹他生氣了。”

惹他生氣？而且還加了個“又”？

夏千枝很迷惑。這人雖然腦子缺根筋，但情商挺高性格挺好，應該很讨長輩歡心才是。大概是老年人太傳統了，催婚催急眼了。

“老人家嘛，多包容着點。”

俞秋棠沒有說話。

緊接着，夏千枝想起來，俞秋棠提過無數次“我爺爺”，而且每次都以一個很兇的負面形象出現。這位“爺爺”得有多吓人，怎麽給她造成這麽大的心理創傷。

可俞秋棠的聲音實在太委屈，她也不敢問什麽，便只能柔聲道：“沒事，咱們打兩局游戲，到你開心了為止。”

另一頭傳來了俞秋棠輕輕的笑聲，似傻笑非傻笑。

“謝謝夏小姐。”

“謝什麽謝，你上次不是剛給我發完‘朋友卡’嗎，朋友不就是幹這個的嗎？”夏千枝也樂了。不知不覺中，她覺得這人也沒那麽惹人煩了。

“也是。以後你不開心了，我也會傾盡所有讓你開心起來的。”

夏千枝的手指突然僵住。

剛才這句話像是有魔力一般，讓她的心跳不住加速。誠懇又純真，夢回高中時代；但總感覺還有一絲異樣，讓人臉頰發燙的異樣。

游戲開始。

因為段位很低，夏千枝玩得很随意，火熱的對線期還有空切屏看下路戰況。

不得不說，這家夥的游戲水平提高了不少，有概率不會被舉報了。

只是她意識倒有，操作和反應卻總是慢半拍，慢到跟時刻“420ms延遲”似的。

畢竟是每賽季全服前200的陰陽名士，夏千枝毫無壓力地就殺穿了對面上單，不到五分鐘對面上路二塔都快掉了。

【輔助：射手演子，請幫忙舉報】

【射手（一支海棠915）：哎我不是演員兒，我在認真打，別舉報我】

【輔助：……】

夏千枝差點笑噴了。明顯是語音轉文字，都能腦補出本人說這句話的語氣。

然而笑着笑着，她笑不出來了。因為她突然發現，除了上路，所有路都在養爹；除了“上路猛虎”，沒人打得過對面。

三英就讓呂布招架得夠嗆，更別提對面五人了。

于是很少見的，在這麽低的段位，本體為“暴躁老哥上路站”的上單大爹竟然輸掉了。

夏千枝盯着自己45%輸出的數據，表情複雜。

她算是明白了，原來在少屬段位都帶不動俞秋棠。這人怕是傳說中的倒黴體質，不僅自己玩得菜，還淨匹配絕世病友。

夏千枝醞釀片刻，像哄孩子一樣對俞秋棠說：“你有沒有想過玩輔助？”

“輔助嗎？”

“我不是說你射手玩得不好，我只是覺得你玩輔助更合适。輔助适合心細的，可以照顧大家，幫助大家，不好嗎？”盡可能委婉。

“噢，好。”

這人不玩C位，贏的概率應該能大些。

但正要再開一局時，夏千枝又臨時變卦了。萬一又輸掉呢？這家夥本來就情緒低落，再輸可別抑郁了。

“你等我一下，我叫個朋友。”

“好。”

俞秋棠依舊沒有過多過問，溫和而包容，然後靜靜等待。

夏千枝立刻給柳宛宛打了個電話。柳少主要玩中單，可是傳說中90評分的“法王”；國服上單加國服中單一塊來低段位虐菜，這下該穩贏了吧。

正好，柳宛宛也在家待得百無聊賴，巴不得有人找自己打游戲，便愉快地加入了二人。

在加入前，夏千枝特意提醒了一句：“用小號啊，另外一個朋友是少屬；她打得不好，帶帶她。”

柳宛宛震驚，緊接着很是開心：“池卿也開始玩平安京了嗎？她終于肯吃安利了？”

“想什麽呢，當然不是她了。”

“那是誰……”

然而一句話還沒說完，就進到了組排界面；在看到另一位隊友的昵稱後，本來的疑問句瞬間換成感嘆句，微信語音通話的音量驟增。

“卧槽，這不會是俞老板吧！”

“……是她。”夏千枝不想過多解釋，立刻挂掉微信電話，轉而打開隊內語音。

柳宛宛也迫不及待開了麥。

“媽耶，俞老板！沒想到你竟然玩平安京！”

“夏小姐安利的。請問您是？”

“忘記介紹了，我叫柳宛宛，夏千枝的好朋友。我跟她同歲，你別稱呼我‘您’了。”

俞老板竟然認出了這個名字：“是不是‘Swallow Tail’的碗碗？”

“是滴！”被大佬認出的柳宛宛鼻子快翹上天了。

“你們樂隊很潮，我很喜歡。”

這人果然又開始了她的習慣性誇誇，夏千枝不住憋笑。

這時，媽媽走進房間送果盤，看到寶貝女兒這麽開心後，臉上也綻出了慈母笑。

“幹什麽呢？笑那麽開心。”

“和朋友們打游戲。”夏千枝答。

“好好玩。”

說罷，媽媽便又貼心地走出了房間。

揚聲器傳出柳宛宛調侃的聲音：“啊，阿姨的聲音好好聽。難怪夏千枝的聲音也好聽，你說是吧，俞老板？”

“是。”俞秋棠很認真地回答。

夏千枝可聽出來了，柳少這混球又在調戲自己，于是她沒好氣地補上一句：“……柳宛宛你少說兩句，多C兩局。”

進入游戲後，夏千枝的“上路猛虎”不到三分鐘，就單殺了對面。

【封印·初始之儀】

“夏老哥真帥！”柳宛宛哈哈大笑。

夏千枝瞪眼瞪得眼珠子都要出來了，好想穿過屏幕暴揍這閨蜜一頓。

能不能不要對外人說我的外號啊！

果然，這個稱呼引起了俞秋棠的注意。

“老歌？……因為夏小姐老是唱歌嗎？”

柳宛宛和夏千枝都沉默了。

叫“夏老哥”的和不叫“夏老哥”的人都沉默了。

那天晚上，三人打了十局，直打到淩晨一點。她們像三個網瘾少年，與游戲作伴度過了除夕夜。

在“法王”柳宛宛的加入後，她們一路披荊斬棘，迎來了十連勝。最後夏千枝能明顯聽出，俞秋棠的聲音高興了許多。

但那聲音也困倦了許多。這人平常總是老年作息，現在确實也該困了。

“那今天的游戲大會到此結束。”柳宛宛也打了個哈欠。

俞秋棠的聲音終于恢複了往日的輕快：“今天很開心，謝謝你們陪我。”她大概暫時忘卻了與爺爺鬧的一切不愉快。

“別客氣俞老板，下次我去北京聽你的戲。”柳宛宛笑嘻嘻的，語氣依舊很不正經。

“那當然歡迎。”

窗外，墨一般的黑夜又綻放出朵朵煙花，無比絢爛。

夏千枝盯着手機屏幕，比往常更耐不住寂寞。她發呆片刻後，說了一句：“大家春節快樂。”

或許她只是不想讓美好這麽快結束，便硬生生拖點時間。

“各位也春節快樂！大家再見！”俞秋棠立刻回應，然後什麽急事般退出了游戲。

柳宛宛看俞老板退出了，頓了一會兒，跟夏千枝說：“那就……新的一年咱們依舊是鐵哥們！”

“誰跟你鐵。”

“別傲嬌了老哥。哦，是老愛唱歌的‘夏老歌’，哈哈哈哈哈。”能聽出來，柳宛宛又笑得天崩地裂直在床上打滾了。

“……”

柳宛宛也退出游戲後，世界徹底安靜了。

明明窗外仍不住閃過各色的煙花，但連續爆破的聲音只會讓空蕩蕩的房間愈發安靜。

夏千枝悵然若失地盯着手機屏幕。看來自己也是一個喜聚不喜散的人。

肚子餓得咕咕叫，這才想起來床頭櫃還有媽媽送來的果盤。她紮起一塊哈密瓜，正要送入口中。

這時，手機鈴聲出其不意地響了。

屏幕上“俞秋棠”三個大字很是紮眼。

給我打電話幹什麽？夏千枝心裏犯着嘀咕，接通電話。雖然很疑惑，但心底仍不住開心，哈密瓜都甜了不少。

“怎麽了？”

“剛才碗碗在，我有些話還沒來得及說。”俞秋棠悄聲說，就好像電話裏還會有人監聽似的。

哈？

怎麽氣氛這麽暧昧？

有什麽話是不能當着柳少面說的？

夏千枝頓時驚恐，不會是……腦海裏閃出了陸曼臻的臉，怎麽感覺歷史即将重現啊。

“等等，讓我準備一下。”

電話那頭的聲音疑惑又無辜：“準備？嗯……那你準備着。”

夏千枝囫囵将嘴裏的哈密瓜咽下，怕聽到這人語出驚人後嗆到。

“你說。”

只聽得俞秋棠鄭重其事地清了清嗓子。

“夏小姐，有你真是太好了。今天晚上打游戲時我就一直在想，我今年最正确的決定肯定就是參加了《蒙面音樂盛典》。謝謝你無條件地接納我包容我，以後我也将無條件地站在你這邊。希望新的一年，我們依舊是好朋友。”

說着說着，最後的語氣已認真得和宣誓沒有分別了。

而聽着聽着，夏千枝笑了。

她已經很久沒有這麽開心地笑過了。預期中的胡言亂語并沒有出現，雖有小小的失望，但失望過後，心底則湧出陣陣暖流。

“我也很開心認識你，和你成為朋友，親愛的俞小姐。”她着重強調了最後三個字，頗有報複某人一口一個“夏小姐”的意味。

俞秋棠傻笑兩聲，然後好像想起了什麽，立刻陷入不安的沉默。再開口時，語氣變得小心翼翼，甚至有些低聲下氣。

“可以請求你一件事嗎。”

“你說。”

“你可以誇我一句嗎？”

“啊？”夏千枝以為自己沒聽清楚。

俞秋棠的聲音越來越弱，好像很不好意思：“如果實在誇不出來……就算了。”

這人好奇怪，夏千枝皺起眉頭。

她到底是故意的還是無意的，知不知道自己是神一般的存在，怎麽還求着我誇她？果然還是有點大病吧！

但緊接着，她覺得那聲音聽起來……确實需要安慰。可能是想起挨爺爺罵了，亟需安撫，她突然有些同情這明明看起來能淡泊一切的俞老板。

夏千枝抿下嘴唇，柔聲道：“怎麽誇不出來？你什麽都好，我想誇的地方多了去了。唱功紮實得過分，我無論如何也做不到你那種細節處理，每次聽你唱我都甘拜下風。你長得很好看，之前扮上虞姬的時候，我都要被美暈了；如果我是項羽的話，天下我都可以不要了。而且你很會照顧別人的情緒，跟你一起真的很舒服。哦對了，你游戲也學得很快，下次我們繼續一塊雙排，好不好？”

“好！”

夏千枝嘴角不住上揚。她這才知道，原來聲音也能像一只微笑的薩摩耶。完了，腦海裏全是大狗狗，今晚做夢估計會進狗舍。

挂上電話，時間已臨近淩晨兩點。夜空中的煙花稀疏了許多，但卻又比最盛大的時候還要燦爛。

夏千枝站到窗戶前，活動活動僵硬的四肢。

客廳已完全落入寂靜，家人們應該都已睡熟了。

從那一刻起她覺得，好像還是和麻煩精雙排比較快樂。之前游戲所能帶來的單純的快樂，變得微不足道了。

要帶着她贏。

那天以後，夏千枝破天荒地開始練射手；因為俞秋棠聽了自己的話，一直在乖乖玩輔助。

為确保水平得到最大化提高，習慣刻苦認真的夏千枝經常用大號在高端局歷練。

粉絲們驚訝地發現，“暴躁老哥上路站”開始練射手了。誰也不知道原因，也猜不到原因，還以為天後上路玩煩了想換換口味。

只有夏千枝本人才知道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