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48章
“酒吧?”夏千枝震驚。
這家夥看起來從小乖到大一身正氣的,竟然會去酒吧?
“我朋友今天在VICS駐唱。工作日太冷清,讓我去陪陪他。”
不知怎的,從一月的某一刻起,聽到俞秋棠嘴裏說出朋友二字時,心裏會酸酸的。
“挺好的。”
夏千枝帶起墨鏡,和俞秋棠并肩走出火鍋店。
三月底的北京已有夏天的味道,安靜而空曠的大街上陽光明媚,貼滿小廣告的電線杆都灰得金燦燦。
“今天天氣挺好。”夏千枝看向蔚藍的天空。
“北京一般都晴天。”
“這倒是。”
“話說回來,夏小姐會去酒吧嗎?”
俞秋棠在路邊停下腳步,招手打了輛出租車。
夏千枝頓了一下。她以前确實陪池卿去過好幾次酒吧,那死女人專注在舞池蹦迪一百年。燈紅酒綠的氛圍也說不上喜歡不喜歡,只是單純的不讨厭。
“陪朋友去過幾次。”
“原來如此!你一定很會蹦迪。”俞秋棠恍然大悟。
“嗯?”
“難怪身上的肌肉那麽漂亮。”
夏千枝又好笑又害羞,栗色頭發覆蓋下的耳朵隐隐泛紅。
“這是健身健的,又不是蹦迪蹦的。”
兩人踏入小出租車。
坐到後座上時,夏千枝發覺座椅出乎意料的硬,硌得尾巴骨疼。真是由奢入儉難。
司機師傅瞄了一眼車內的後視鏡。
“哎呦,您夏千枝吧!”立刻興奮地叫嚷起來。
“……是。”
“我特喜歡您的歌兒,”司機師傅神采奕奕,“來,咱放一首。”
“太好了,聽夏小姐的歌!”俞秋棠還傻乎乎附和一句。
……
夏千枝也不好意思反對,只能任由司機師傅切歌。
車內的音響悠悠放出夏千枝去年為某文藝電影唱的主題曲《緣》,因車子太過破舊而全損音質。而那首歌的旋律一響起,就夢回菠蘿音樂節忘詞的現場。
公開處刑。
夏千枝裝作無事發生,強力保持鎮定地欣賞風景。今天的北京挺美,這棵樹挺高的,這棵柳樹抽了不少芽,這個垃圾桶設計得很有創意。
“真好聽。”俞秋棠情不自禁地感嘆道。
司機師傅感興趣地瞥了她一眼:“俞老板,您唱歌也好聽。”
“欸?您認得我?”俞秋棠很意外。
“當然了!咱國寶級歌唱名家,可惜您網上的都是民歌和京劇,我不怎麽聽。但不得不說,您真該考慮多唱唱流行歌兒,錄幾首,讓我們聽聽。”
俞秋棠思考一瞬:“我在綜藝裏唱過點兒流行歌曲。名家談不上,您別這麽捧我了。”
“您就是名家,大師,別謙虛!您在節目裏唱的那幾首不錯,但咱網易雲沒版權。”
“是……嗎?”俞秋棠錯愕。很顯然,她從沒關注過自己唱過的歌。
“是,節目方壟斷了。”這時,夏千枝終于插進了兩人的對話。
“哦……”俞秋棠點點頭。
“夏天後,您尤其厲害。這嗓音怎麽發出來的?別人發出來的聲兒叫聲兒,您這是仙音啊!”司機師傅誇完了俞秋棠,一轉攻勢,開始誇夏千枝了。
北京特有的地域口音将小小的出租車內轉換為了相聲劇場。
“謝謝誇獎。”北京人都這麽喜歡誇張嗎,夏千枝哭笑不得。
眼神不經意間掃過了右後視鏡,她看到了副駕駛座上的俞秋棠。笑得很開心,比自己收到誇贊還要開心上十幾倍,還跟随着歌曲的節奏輕輕搖晃腦袋。
……傻子。
夏千枝垂眼撅嘴。
工作日的中午,北京這種大都市也不會堵車。沒過多久,出租車就停在了熟悉的小區前,破舊卻很有老北京氣息。
而俞秋棠的家中也一切如常。
一塵不染,所有物品擺放整齊,就連小白狗孟德的毛都香噴噴的。
“孟德兒,看你千枝姐姐,想她沒有?”俞秋棠一把抱起孟德,把臉埋到它身上蹭蹭,也分不清她倆到底誰才是狗。
千枝姐姐。
從這家夥嘴裏叫出來還真是別扭,夏千枝抱過孟德。
俞秋棠将大衣脫下,挂到沙發旁的衣架上。貼身的針織衫勾勒出身體的線條,一舉一動愈發溫婉動人。
夏千枝摸着小狗,突然想到,如果是俞秋棠喊自己“千枝姐姐”的話……鼻腔一熱,雖然感覺不錯,但好惡趣味。
“我去給你倒水。”俞秋棠邊走邊紮起一個低馬尾,每個發絲都整整齊齊紮了進去,應該是在家中養成的習慣。
走進客廳,夏千枝看到茶幾上擺着一袋新疆産的葡萄幹,突然想起了什麽。
“你唱過《阿瓦爾古麗》嗎?”
“唱過,以前在新疆老演這首曲子。”俞秋棠拿起一個杯子,走向飲水機。現在,廚房的水槽邊上,有兩個倒扣的杯子。
夏千枝抿了抿嘴:“我下首歌要融民族元素,會借用幾句。”
“挺好啊,這歌兒好聽!”俞秋棠端着兩杯水,來到沙發前。
夏千枝接過水喝兩口後,忍不住了。
“你能唱兩句嗎?”
“我?”剛坐到沙發上的俞秋棠愣了一瞬。
夏千枝點點頭,有點心虛。感覺這樣好不禮貌,像命令她一樣。
“想聽聽你們專業唱民歌的人怎麽處理的。”立刻補一句。
俞秋棠立刻就理解了,從沙發上站起。
“沒問題!”
一副正式演出的架勢。
夏千枝慌忙擺手,這人可真是反客為主。
“不用站着,就随便唱兩句。”
俞秋棠一挑眉,笑笑。
“坐着氣息不好,怕誤導你。”極為認真負責。
一陣暖流在內心劃過。
你還說你不夠格,夏千枝想,你要是當了老師,你的學生就是天下最幸福的學生。
她清清嗓子,深呼吸兩口氣,站姿像極了以前的演出。
“我騎着馬兒唱起了歌兒
走過了伊犁
看見了美麗的阿瓦爾古麗——”
完美的音準,穿透力極強,強到夏千枝真的很擔心擾民。但細細聽來,她好像也沒有特意控制共鳴,甚至感覺不到在用力。
真好聽。
短短幾句清唱,就讓人看到了無邊戈壁灘中的朵朵小花與簇簇綠草。賽裏木湖煙波浩渺,藍到心顫的水面流雲浮動。
而演唱者端莊又平靜的表情,竟看出了軍藝晚會的感覺。
餘光瞥向沙發側櫃上的畢業照,那穿軍裝的二十歲姑娘與客廳三十歲女人的身影重合到一起,一同在歲月的長河中閃閃發光。
這才叫演唱家。
這才叫演唱。
一曲終了,夏千枝心中悵然若失,悶悶地鼓起掌。她也不擔心樓上樓下的人投訴擾民了,能聽到這樣美妙的歌聲,損失幾分鐘的睡眠也是值得的。
“好聽,真好聽。”
俞秋棠不好意思地撓撓臉。
“哈哈,謝謝。”
夏千枝總結出來了,這人羞澀時會習慣性撓臉。很可愛的小動作。
“那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
“請說。”
雖然有點丢人,但該請教還是要請教,夏千枝橫下心。
“怎麽像你那樣發聲?”
聽到某兩個字時,俞秋棠漆黑的瞳孔驟縮一瞬:“像我?你指的什麽?”
“我也說不上來,就是聲音紮實一些,有穿透力一些……嗯,讓我少帶點鼻音,發聲往後靠一靠。”夏千枝仍抱着小狗。孟德也很喜歡這位姐姐,一直乖乖趴在她的懷裏。
俞秋棠表情重新平靜下來。
她的眼神亮亮的,時不時點點頭,認真傾聽着對面人的疑惑。
“我大概明白你指的是什麽了。但我這麽說,也沒什麽效果。要不要唱兩句,我再針對性地看看?”
“這太麻煩你了吧。”
這不算白嫖大師一對一私教課嗎,夏千枝更心虛了。明明是休息時間,卻還要談唱歌的事。
“怎麽會。”
“那就請你指導我一下了。”
“指導?”俞秋棠愣了,連連謙虛擺手。“我可沒有資格指導你。”
怎麽會沒有資格呢,你是我見過當代唱功最強的人,夏千枝想,雖然這有點不尊重其他歌手。目前聽到過的數十個現場,沒有一次因氣息問題導致音準失誤,或破壞歌詞結構。
夏千枝從沙發上站起來。
“那我唱了。等我開一下嗓。”
“好。”
然而開口前,夏千枝想起了一個嚴重的問題。
這套房是老破小,隔音恐怕并不好,而現在是下午一點多。
“不會擾民嗎?”
俞秋棠笑道:“不打緊,樓上樓下都是空房。”
“空房?”
“北京這地段兒嘛,都是老爺們的陪襯房。”
好有道理,也符合常理。
夏千枝看向窗外,終于開了口。雖然她覺得在這家夥面前唱歌很丢人,丢到姥姥家那種。
和俞秋棠的聲音相比,她的聲音穿透力弱了不少。那略帶慵懶的鼻音薄而尖,嗓子像在冰鎮石榴汁中泡過一般,甜而涼。
一旁的俞秋棠認真地聽着,睫毛不住顫動。
聽着聽着,她意外睜大了眼睛,修長的手指無意間撫起下巴。
一小段唱完。
夏千枝緊張地等待旁邊人的評價。
俞秋棠沉默半晌,語氣意味不明:“我頭一次聽這種唱法的《阿瓦爾古麗》。”
夏千枝心涼了半截。那就是不行。
“我也覺得完全沒有味道,可換發聲方法就有點怪。”
“我不是這個意思!”俞秋棠急了。“只是……你有沒有試過用胸腔,嗓子位置向下趕。”
夏千枝思考片刻,再試了一次。
俞秋棠皺起眉,為難地說:“你的功底很厲害,一點就通。但……總覺得哪裏不對。”
“那就是錯了。”夏千枝有些洩氣。
俞秋棠苦苦思索,眉頭從未舒展開來。
“不是,就是有種‘逼良為娼’的感覺,對不起我只能想到這個詞……這種唱腔可能對你不合适。”
逼良為娼。
心靈暴擊。
夏千枝覺得自己愈發渺小,愈發差勁。過去幾年在歌壇樹立起的信心,在短短幾個月內就煙消雲散了。
“讓聲帶充分震動,不要讓多餘的肌肉幫忙。這裏使勁。”俞秋棠的手指撫上夏千枝的喉嚨。
突然襲來的肢體接觸讓夏千枝臉紅,雖然只是手指碰喉嚨。
要專業起來!
她盡力集中注意力,挺胸吸氣。
“對,這樣,保持吸開的感覺,現在張嘴。”俞秋棠陪她一塊挺胸吸氣。“唱吧。”
夏千枝調整位置準備就緒後,再次開了口。
“我騎着馬兒唱起了歌兒——”
“這裏不要太用力,平衡對抗。”俞秋棠的手覆上夏千枝肋骨下方。
投入進去唱後,肢體接觸變得自然了許多。
夏千枝努力将聲音從胸腔全部放出,壓抑着平常的演唱方式。
俞秋棠雖然沒有開口,但神情很激動,手漸漸升了上去,和旋律的走向誇張地一起一伏。最後,她情不自禁小聲合唱了起來。
“哎呀美麗的阿瓦爾古麗——”
歌聲消散。
屋內重新安靜,一直在沙發上趴着睡覺的孟德睜開眼睛。
“夏小姐好厲害,每一遍都有大提升。”
得到業內頂尖人士的肯定,夏千枝心裏比吃蜂蜜甜多了。當然她心情清楚,比這位曾經的青歌賽冠軍還差得遠呢。
“但是。”俞秋棠猶豫一瞬。“我還是希望你用最開始的方式演唱。”
“為什麽?”夏千枝心又涼了。
今天的心情已不能用過山車形容了,要用跳樓機。
俞秋棠雖然表面淡定,但又在悄悄撓臉,也不知是因為什麽而害羞。
“民歌融入流行歌曲後,就不用拘泥于它了,你一開始那樣挺好的。”
“我再練練。今天有你的點撥,我會練好的。”夏千枝垂下眼。
“我不是這意思。你第一遍雖然不是民歌唱法,但真的很好聽!”俞秋棠不知怎的急了,嗓音控制不住高了起來。“可以唱出自己的風格,為什麽不唱呢!我是因為……”
她突然意識到了什麽,不再說話了。
“因為?”
俞秋棠語氣重新弱了下來,表情很自責:“對不起,我沒有要和你吵架的意思。”
夏千枝拉起她的手,輕輕安撫。現在大中午的,明明室內氣溫接近二十度,但這手還是涼得過分。
“我知道,你別急。”
俞秋棠的手乖乖任她握,一動不動。
“我只是不知道怎麽唱出風格,所以就按照最傳統最正确的方式唱。像我一樣許多唱民歌的,你去網上搜他們的錄音,都唱得千篇一律。而你唱得就很不一樣,而且是好聽得不一樣。有鼻音沒關系啊,就因為那點小鼻音,大家才能一聽就知道是你。如果大家聽不到你那種《阿瓦爾古麗》,那真是巨大的損失。”
“真的?”夏千枝迷惑,分不清自己到底唱得好不好了。
俞秋棠點點頭,圓圓的桃花眼中滿是動人的真摯。
“真的。如果你要錄,我很期待在耳機裏聽到你第一遍的處理。”
又是那樣的眼神。心底的石頭滾落懸崖,一片輕松,春天的大地又明朗可愛了起來。
“好。”
兩人靜靜在沙發上坐下。俞秋棠擡頭看表,已下午兩點多。
“你困不困?”
“不困。”
“困了可以去我床上休息一下。”
夏千枝臉紅,為什麽要邀請別人上你床啊!
“不要。”
“好吧。”
這時夏千枝注意到,這位問“困不困”的人眼神倒有點犯困。明明是你自己困了吧!她哭笑不得。
“你困了你去睡啊。”
果然,小心思被戳中了。
俞秋棠立刻垂下眼去,聲音微弱:“算了……”她把正在睡覺的孟德抱了起來,本睡得正香的孟德一臉迷糊,一人一狗一塊犯困。
夏千枝被逗樂了。也是,如果自己家裏有人,也會不好意思午睡的。
“我給你點杯咖啡吧。”
俞秋棠搖頭:“不用點,我可以做點果茶。”
“你會做果茶?”
“哼哼,”俞秋棠從沙發上站起,“我會做的東西很多。”
真是賢妻良母典範,吾輩楷模,夏千枝又被逗笑了。自從愛上這家夥後,每一聲“哼哼”都可愛得過分。
孟德就這樣被扔到了地上,一臉無辜地望向夏千枝,開始拼命搖尾巴。
……她們也太像了吧。
夏千枝無可奈何,把粘人的小白狗抱起。孟德落入姐姐香香軟軟的懷抱後一本滿足,将頭靠到姐姐的胸口上。
眼神追着俞秋棠纖瘦的身影,進入開放式小廚房。一塵不染的臺面,擺放整齊的刀具,既像常開火又像不常開火的樣子。
俞秋棠從冰箱中拿出兩個百香果,一個蘋果,和一個橙子。
“需要幫忙嗎?”夏千枝問。
“不用,我一個人很快的。”
事實證明,她一個人确實很快,俞秋棠做飯的效率和她生活的效率一樣驚為天人。
一心多用,多線并行在她這展現得淋漓盡致。一邊煮茶,一邊削水果;一邊打醬,一邊調蜂蜜;一邊清洗水壺,一邊冰鎮倒計時。
這、這是千手觀音嗎?
夏千枝目瞪口呆。
在還沒反應過來時,俞秋棠在杯中投入幾塊食用冰,果茶就做好了。
“請!”在廚房忙碌完的俞秋棠無比振奮,根本不需要茶的刺激,就困意全消。
“謝謝。”夏千枝借過,喝了一口。
她很震驚。
溫中帶涼,酸甜中帶有一絲不刺激舌頭的的澀味。獨特的口感讓她喝了還想喝,盡管中午火鍋吃多了現在還很撐。
不得不說,當年在長沙打卡的茶顏悅色都沒這個好喝。
果茶在口腔內芬芳,夏千枝閉上眼,仿佛在鹹濕的海風中舞蹈。
“好喝嗎?”
“好喝,”夏千枝沖她笑道,“真的很好喝。”
“太好了。”俞秋棠松了口氣。
太陽漸漸從天空的正上方滑下。
夏千枝給孟夢發了條微信報平安。
兩人小口喝着果茶,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天。
而夾在她們中間的孟德,毛都要被撸禿了。
聊着聊着,夏千枝在興致勃勃中又泛起了一絲苦意。
明明知道不該用無果的感情打擾這三十歲的大孩子,但就是越聊越喜歡她。
夏千枝望向窗外由黃變橙的日光與遠方大片的金色雲朵。真不想走。如果這是夢的話,那就真的不想醒來了。
“時間不早了。你晚上好好玩。”
她擡手,想給孟夢打電話。
俞秋棠愣了。
她的表情像第一天上幼兒園的小朋友,不想與媽媽分別。
“你明天也休息嗎?”
“嗯。”夏千枝握着手機的手停在空中。
“要不要,和我一塊去酒吧?”聲音如剛過門的小媳婦,帶點讓人饑渴難耐的羞澀。
夏千枝的心跳速度飙升。
“為什麽?”
“不願意嗎?”俞秋棠的大眼睛很無辜。
“不是,你不是約了朋友……”
“如果只是這樣,那不用擔心。”俞秋棠笑得很暖。“剛好我也想讓你們互相認識一下。你們都是我最珍視的人,一定能合得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