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52章

一束光從窗側透進來。

夏千枝睜開了眼睛。

身邊緊貼着自己的人仍未醒來。呼吸平穩,胸口有規律地起伏,睫毛絲毫未顫,只是臉上仍留有淚痕。

夏千枝動也不敢動,悄悄翻上眼看牆上的鐘。

八點多了。

昨天實在折騰到太晚,再加上宿醉,日常六點多醒俞秋棠竟然一覺睡到八點都沒醒來。

夏千枝仍然紋絲不動。因為她隐隐記得,這人睡眠一直很淺,稍有動靜便睡不着。昨晚那麽累,還是給她一個自然醒吧。

她不知道該幹什麽,就靜靜觀察身邊人的睡臉。

睫毛很長。眉毛細而濃,而且那整齊不像是修過的,是天生的小山眉。顴骨和鼻子都很高,瘦長臉線條很硬,典型的北方人特征。只是鼻頭圓圓鈍鈍的,平衡了一些英氣,甚至還很可愛。

眼神從五官移到臉頰,白白淨淨的皮膚光滑細膩。

這人真的三十歲了嗎,保養的真好,可也沒見她家有護膚品。夏千枝心裏很不平衡,這家夥,天生麗質難自棄。

突然,眼角幾道細細的皺紋吸引了目光。這讓夏千枝松了口氣,至少可以證明這是活人而不是樹妖什麽的。

然而越看那皺紋,越覺得親切。

她漸漸覺得,老去也沒那麽可怕。反正過去的時光都是自己的,身體的每一個變化都是歲月變化的禮物。

眼看身旁人的眉微微蹙起,夏千枝突然很想吻住那眉心,但卻不敢。

如果她突然醒來……

而俞秋棠正好在這時醒來。

那雙眼睛艱難地睜開,雙眼皮變成了多眼皮。

夏千枝沒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早上好。”俞秋棠揉揉眼睛,卻發現太浮腫怎麽都睜不開。

“別揉了,對眼睛不好。”夏千枝抓住她的手腕,推開。

俞秋棠不好意思地笑了,沒說話。

夏千枝問:“你家有蒸汽眼罩嗎?”

“有。”

“在哪裏?”

“在你右手邊的床頭櫃,第一個抽屜。”

夏千枝翻身去找眼罩。

按照指示,拉開第一個抽屜。抽屜內也整齊到不可思議,各類用品分門別類放得很好。

除了一摞蒸汽眼罩,還有一個小藥箱,一個眼鏡盒。

這家夥近視嗎?還是老花眼?……不對,她也沒老到那個程度。

她貼心地将眼罩的包裝撕開,再遞給俞秋棠。

“謝謝。”俞秋棠接過挂到耳朵上,繼續躺着。而躺着躺着,聲音漸漸慵懶。“太好了。”

太好了?醉了一宿,眼睛腫成這個樣子,還好?

真是個樂觀過頭的人。

夏千枝坐起:“好什麽?”

俞秋棠笑了兩聲。

“感覺……早上起來第一眼看到的是你,很開心。”

這人能不能少說這種話!

夏千枝立刻臉紅了,将雙手埋到臉中,心砰砰跳到快要炸裂。混蛋啊,越來越不禁撩了。得虧那家夥帶着眼罩什麽也看不見,看不到自己跟胃疼一樣蜷在床沿。

“夏小姐?”半天聽不到回應,俞秋棠有些擔心地問了一句。

“我沒事。”然而聲音在抖。

“那就好。”然而俞秋棠只認說話的內容,不認說話的語氣,沒有發覺任何異常。

夏千枝松了口氣,還好這家夥是個呆子。她整理整理心情,重新恢複淡定。

蒸汽眼罩敷完後,雖然俞秋棠的眼睛還是滑稽的多眼皮,浮腫卻消退了不少,能夠正常睜眼了。

而她下床後的第一件事,便是給小孟德添點狗糧。昨天因為去了酒吧喂得太早,小狗一定餓壞了。

完了,自己一定是中毒了,那眼皮都成千層蛋糕了還覺得很漂亮,夏千枝咬着下唇,注視着那彎腰抓狗糧的身影。

俞秋棠将頭發盤起,問:“早飯想吃什麽?”

“啊?”

“簡單點兒的我都可以做。”

落地窗透進來的晨光前,俞秋棠嫣然一笑。頭發整齊盤好後,她垂下手,光線穿過她指間的縫隙,顯得她的手指愈發修長。

夏千枝也笑了:“累不累啊你,昨天醉成那樣,要麽點個外賣算了。”

“睡一覺好多了,”俞秋棠走到冰箱前翻找食材,“你才比較累呢。”

“我?”夏千枝不明所以地眨眨眼,她以為這家夥應該斷片了才對。

“對不起,我其實一直知道是你。”俞秋棠從冰箱拿出一個西紅柿,兩顆雞蛋,和一袋切片面包。“但就是記憶有點混亂,老閃出別人的臉,怎麽也控制不住,就會胡言亂語。”

“沒事,別在意。”

一想起來,夏千枝就覺得尴尬。自己倒不尴尬,就是替俞秋棠尴尬。

俞秋棠單手将雞蛋磕開,打入碗中。正要用筷子攪開時,她想起了什麽,表情僵住了。

再一開口,聲音都結結巴巴的。

“我……我、我本來沒想叫你‘爸爸’的……”

很好,更尴尬了。

為什麽還要再提一遍啊!當事人怎麽還主動揪出來鞭屍啊!社牛不是這麽牛的!

夏千枝都被尬笑了,嘗試圓場:“沒事,我脾氣比較暴躁,确實容易被認錯。”

俞秋棠搖搖頭:“不是這個原因!只是……我媽媽很兇,而且五音不全。只有爸爸才會唱搖籃曲,而且他跟你一樣溫柔。”

原來是這樣。

夏千枝能理解:“我明白,你別擔心,我不生氣。”

俞秋棠繼續在廚房裏忙碌。

倒入适量油後,她開始煎裹着蛋液的土司。香噴噴的氣味四溢,飄入夏千枝的鼻尖。

她媽媽很兇,爸爸很溫柔,那家夥的廚藝怕也是跟爸爸學的吧。

不如趁話題進行到這裏,把該問的問了吧。正好,自己也一直想多了解這家夥一點。

“你爸爸是唱男旦的嗎?”

俞秋棠立刻回答:“嗯。”

對了,這家夥剛說過,她媽媽五音不全。那她的聲樂天賦,一定全是從爸爸那裏遺傳過來的。

夏千枝不禁道:“他一定很厲害。”

俞秋棠的眼睛一下亮了。

“他唱得很好,比我好多了。演的虞姬尤其好,劍舞得特別漂亮,以前鳳簫館的戲迷都是沖他來的。爺爺經常讓我向他學習,我也希望要是哪天能唱得跟他一樣,就好了。”

眼神逐漸悠遠,滿是深情的懷念。

那雙桃花眼一直飽含着深情,但那一刻,深情格外綿長,綿長到不再停留在人世。

那個眼神印證了昨天晚上的猜測。

夏千枝一下子明白了。她不知該說什麽,只能低頭不語。她怕再說下去,俞秋棠又要哭了。

俞秋棠将煎好的吐司裝盤,插入薄薄的西紅柿片。

“如果他那年沒出車禍,鳳簫館的俞老板應該是他才對。我可配不上‘俞老板’這個稱號。”

“抱歉,”夏千枝很不自在,“可以換個話題。”

她很後悔,不該挑起這個話題的。

俞秋棠将盤子端到小餐桌上,沖她招招手。

“沒關系沒關系,昨晚我醉了,情緒沒控制住。其實可以說,都可以說,人哪兒有不死的道理。”

“好多人喝醉了都會哭。”夏千枝坐到餐桌前。

盤中的吐司金黃酥脆,一看就很好吃;當然,也一看就熱量不低。下周必須嚴格吃沙拉了。

聽到這話,俞秋棠釋然地笑了,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

“欸?是嗎?那看來我不是最丢臉的。”

“當然不丢臉。我朋友喝醉幹過的事你都想象不到。”

夏千枝腦海浮現出了池卿喝醉的模樣。那女人某天醉後,把柳宛宛家壯碩的哈士奇扛在肩上狂奔,把那只可憐的大狗都吓懵了。

“嘿嘿。”俞秋棠憨憨一笑,開始吃早飯。

然而只吃兩口,她就放下了手中吐司。

“怎麽了?胃難受?”

俞秋棠深深吐了口氣。

“稍微有點,讓我緩緩,一會兒再吃。”

這家夥的胃還真是弱到不可思議,難怪那麽瘦。

夏千枝心疼卻無可奈何,只能說:“以後少吃辣的,也不許再喝酒。在我面前吃,我更要看着你,讓你別貪嘴。”

俞秋棠抿起嘴,點點頭。

兩人暫時無話。

俞秋棠愣愣看着前面,好像在神游。過了一陣子,她好像想起了什麽,眼神開始閃爍,每根睫毛都在憂傷地顫動。

夏千枝又開始擔心了。

“你還好嗎?”

經過昨天晚上鬧那麽一出,她真是越來越擔心這個生理年齡三十歲心理年齡未知的奇葩了。

俞秋棠深吸一口氣,然後長長吐出,像在練習唱歌的氣息。

“好吧,我承認,還是有點兒難過。”

“正常。我想起我外婆也會難過。”聽到她說出來,夏千枝的心稍稍輕松了些。

沉默片刻。

俞秋棠仰起頭,一雙大眼睛呆滞地望向天花板。

“不知道你有沒有過這種感覺?明明知道其實無關,卻總會有負罪感。”

夏千枝愣住了。

“有。”

她将剩下的吐司放回到盤子裏,突然吃不下去了。因為她從來沒聽過俞秋棠用這種語氣說話,低沉而冷靜,蒼老得像個百歲老人。

俞秋棠又控制不住地垂下眼,整個人很無力的樣子。很明顯,她想恢複往日平靜又開朗的模樣,卻怎麽都恢複不了。

“真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麽了,就……突然老想起他。可能是因為,你們都對我很溫柔吧。”

“沒事,想哭就哭,就當排鹽了。但你今天有沒有演出?眼睛腫會影響的吧?”夏千枝關切地皺起眉。

俞秋棠的嘴角勉強有了一絲笑的意味:“沒有,這兩天我都休息。不過我現在太清醒了,倒哭不出來。”

夏千枝問:“要不再去床上休息一會?”

俞秋棠搖搖頭。

夏千枝再問:“要麽你去看看書,轉移注意力?”

俞秋棠依舊搖搖頭。

她到底想怎樣呢?

夏千枝能感受得到,她的眼神小心翼翼地渴望着什麽。

……

她隐隐有了個猜測,很羞恥,但又覺得這個猜測是對的。

“走,去沙發上。”

“嗯?”俞秋棠不解地眨眨眼。

“餐桌這椅子隔太遠啦。”夏千枝哼了一聲,走到沙發旁。

俞秋棠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跟了上去,坐到夏小姐旁邊。

夏千枝盯她看了幾秒,張開雙臂。

而俞秋棠立刻會意,撲進了她的懷抱。

果然,這個憨憨剛才想要抱抱,只是沒好意思直說而已。

抱着抱着,夏千枝又被逗笑了。她握住俞秋棠的手,安慰式地揉搓。喝醉或心情低落的時候,那雙手格外的涼,就好像為量不多的溫度都給了呼吸。

“想說什麽都可以說。”

“嗯。”

俞秋棠淺淺答應一聲後,又沒音了。

不想說就不說,就這樣抱着吧,應該也能起到安慰的作用,夏千枝想。她輕輕拍着俞秋棠的後背,撫摸着那因瘦而凸出的脊椎骨。

終于,俞秋棠再次開口了。

“其實我爸出車禍,某種程度上來說,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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