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53章
這次,終于換夏千枝倒水了。和俞秋棠之前所做的如出一轍,她先洗幹淨杯子,用紙擦幹,再到飲水機旁接水。
俞秋棠喝了一大口水。
然而那些水并沒從眼眶流出,只是幹涸在她的體內。
明明上午的陽光很暖,溫度卻消失殆盡。
接下很長一段的話,讓夏千枝無言許久。
“那天,本來我挺高興的。我接到了春晚導演組的電話,還是我的生日,我都以為那是詐騙電話。他們讓我唱《我走過你的昨天》,周茜寫的歌,很好聽。”
夏千枝對這首歌曲有印象。那是16年的春晚一個靠後的節目,但最終是由另一位女歌手姚靜羽演唱的。
“再三确認後,我真的高興得昏了頭。之前我在各個地方的晚會巡演,不是讓我唱京劇就是民歌,那是第一次讓我在這麽大的舞臺上唱通俗,而且還是春晚。
幸福來得太突然。
就那麽一丁點兒的時間,我起了背叛的心思。我開始覺得是不是可以再改變一下,給生活找點刺激。而我唱通俗會不會其實唱得更好,是不是甚至可以改行。
對,我承認,我那時候是很浮躁。
已經很多年沒考慮過的事兒,又提上了日程。”
俞秋棠苦笑了一下,眼角的魚尾紋愈發明顯。
在她說這段話的時候,夏千枝才能深刻意識到,這人确實三十歲了。
“那時候真是太年輕。又或許是因為爸爸活着,只要他在這個世上,我就敢毫無負擔地到處蹦跶。
我立刻給我爸爸打了電話。
我根本沒意識到,那天的大霧意味着什麽。如果我知道他在開車,我絕對不會在那個時候給他打電話。”
夏千枝隐隐明白了之後的事情。
很多人開車時都會接電話,而你爸爸也選擇了接電話,根本的錯誤依舊不在你。她很想說卻沒說出來,因為俞秋棠在繼續講述。
“可能是我想賣個關子,可能是沒想那麽多,我直接就脫口而出了。
我沖手機喊了一句,‘爸爸,我不想唱京劇了,我要……’”
講到這裏,俞秋棠突然噎住了。她有些驚恐地睜大雙眼,好像看到了什麽恐怖的事情。
夏千枝趕快抓住她的手,輕輕揉搓。
那雙眼睛中的驚恐消退了些許。
“我就聽見電話那頭兒傳來一聲響,然後就挂斷了。
結果爸爸沒聽完整,被氣到了,手機好像一個沒抓穩就掉下去了。我在這邊只聽到‘咚’的一聲,什麽都沒了。
當時的我什麽都不知道,甚至還傻乎乎的去外面和連溪他們吃蛋糕。
而那個時候,爸爸前方的車剛好追尾了。是啊,手機滑下去了,幹擾了他開車。一場秋雨一場寒,那天剛下完雨,霧太大了,而且積水潭那兒确實是事故多發路段。”
“他也可能只是手機沒抓穩,”夏千枝輕輕搖頭,“不一定是聽到了你的話生氣。”
“其實我沒說完,我真的不是那個意思,我之後想說的是——‘我要好好練習通俗,融入主流市場了。央視找我唱歌了,我要上春晚了!’”
俞秋棠頓了片刻,眼睛恢複了一瞬神采,但馬上又黯淡下去了。
“但後半句話,他也聽不到了。”
昨晚醉酒後的一切行為都有了合理解釋。
夏千枝明白了。
她一定很崇拜也很愛自己的爸爸,所以得到了什麽好消息都想第一時間分享;然而至親至愛的人卻在和她通電話時遭遇了車禍,而臨死前聽到的是又那樣一句話。
人生如戲,而當戲劇迎來意外的結局時,誰也無力回天。
換誰都會難過。
無論過了多少年,都會難過,都會自責。
所以俞秋棠退出了體制內,被迫接手了鳳簫館,專心停留在了京劇的咿咿呀呀中。
而最終,她也沒有在16年的春晚花裏胡哨的聚光燈下獨唱那首本屬于她的《我走過你的昨天》。隔一年後,她才在同一舞臺上唱了一段普普通通的京劇。
或許之前仍有搖擺,但那一刻起,混合着悲傷、懷念以及愧疚的情感襲來,她只能選擇熱愛京劇。
夏千枝想起了兩年前的某件事情。
也是秋天,也是個大霧,也錯過了一個人的生命。那天過後,自己也曾懊惱悔恨了許久,直至染黑夢境的墨水徹底滲入心底。
能理解,都能理解。
“後來爺爺對我刻薄,沒準也只是單純的遷怒,控制不住。我都恨着自己呢。”俞秋棠後背靠到沙發上,手無力地垂在兩側。
夏千枝沉思片刻,低聲道:“我不好評價,因為我沒見過你爺爺。但這場事故的罪魁禍首又不是你,他不可能也不應該生你氣。”
“如果是我爺爺聽到那句話,我腿應該就被打斷了;爸爸脾氣再怎麽好,在聽到那半句話的時候肯定也會生氣的。”俞秋棠越說話頭越低,好像即将要把臉埋到地板裏。
五年仍未打開的心結。
俞秋棠一定在過去無數夜晚裏,将這件事翻來覆去想了無數遍,也曾将它講給了連溪和關一哲。
可是誰又能真正說服自己呢。
只有她自己才能說服她。
夏千枝感到很無力,語言在此刻觸及到了它的邊界。
一秒,兩秒,時鐘滴答的聲音混在日光中靜默。
突然,她想到了什麽。
“你說過,我和你爸爸很像,對吧?”
俞秋棠愣了一瞬,點點頭。
“嗯。”
“那我能确定,你爸爸當時肯定沒有生你氣。”
“為什麽?”
夏千枝擡手摸摸她的頭,帶着憐愛的微笑說:“如果我女兒突然告訴我她不想再唱京劇了,我只會擔心她,想知道她是不是受到什麽刺激了。生氣?怎麽會呢?她平常都那麽乖,又那麽有想法,說什麽肯定都有她的道理呀。”
俞秋棠一動不動,任她摸着自己的頭。
“如果你認同他和我一樣溫柔,那你就必須認同我剛才說的話。”
夏千枝的手滑了下來,輕輕捏着俞秋棠的臉。那輕柔的程度也不能叫捏了,更像是一種安慰式的撫摸。
俞秋棠沒有躲開,仍舊只是乖乖任她捏。
但那眼神已經動搖了,如看到了思念已久的景象一般。
“兩年前,我在日本錄綜藝。馬上要開始錄制的時候,有一個陌生的電話我沒接。
但後來證明,那個電話很重要。以前傾心指導我聲樂的風間老師恰好在那時候病重,那通電話本來是要通知我這件事情的。
就這樣,我錯過了見他最後一面;而後來我發現,老師所在的醫院,和那棟那樓就隔着兩條街。”
“對不起……我在這兒唧唧歪歪,把你也帶得不開心了。”俞秋棠開始愧疚。
夏千枝很鎮定地搖搖頭。
“後來我想明白了,有些遺憾是注定要發生的。
如果我接了那個電話沒錄綜藝,沒在那天碰到牧野先生,我可能得不到後來紅白歌會的機會,這也将會是一個遺憾。
橫豎都要有遺憾,那還不如讓命運自己擲骰子,然後誇誇它擲出的點數,甚至不用管是一點還是六點。”
俞秋棠默默聽着。
她的思緒回到了五年前的鳳簫館。
秋風蕭瑟,老舊的牆體落了皮。
但剛才那句話卻帶來窗外楊柳的枝桠,滿是清新的綠色。
過了一會兒,俞秋棠終于笑了,而且那笑容不再是勉強擠出來的。
“你說得對。我也該相信,我爸怎樣都不會怪我的;若我不信任他的溫柔,他才會不高興呢。”
兩人的靈魂在狹小的空間內握手言和。
看到那有些許釋然的表情,夏千枝心上一直懸着的石頭也落下了地。她不知道該說什麽,便只溫和地笑着。那笑容,好像既在為那家夥高興,也在為自己高興。
俞秋棠擡起頭,烏黑的瞳仁內重新布滿日光的亮。
她長長舒了口氣:“真的很謝謝你。你用那種神态和語氣說那番話的時候,我頭一次意識到,是啊我爸爸一定會那樣想。一直說服不了自己去相信的一些事情,好像也能接受一點了。”
夏千枝無語又好笑,但已全無昨晚第一次被“叫爸爸”的驚恐。
被這家夥說像爸爸,或許也是件好事吧。這種微妙的比喻真實蘊含的情感,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再給我點時間整理整理,等徹底好起來了,下次掃墓我就能開心地掃了。”俞秋棠轉頭看向夏千枝。
“必須的。哪家先祖願意看後輩天天傷心?”夏千枝捏捏她的手。
接下來,俞秋棠說話的語氣,就像剛上完幼兒園回來和父母彙報得了幾朵小紅花的孩子。
“鳳簫館發展得挺好的。”
“當然了。”
“我還在春晚唱京劇了。”
“對吧。”
“我還跟他們一塊去維也納演出過。”
“多棒。”
“而且他們想讓我過幾年接下三團。”
夏千枝很意外,因為她聽說團長一般都是五六十歲的老阿姨老叔叔。看來無論在哪個領域,唱通俗還是民歌還是京劇,俞秋棠都是萬裏挑一的優秀。
“這還叫‘什麽都沒做到’?你爸爸要是知道了這些,不知道該怎麽高興呢。”
俞秋棠從沙發上站起,活動活動身體。看看表,再看看廚房。
“對不起,今天打擾你這麽長時間。呃……你想吃或喝點什麽嗎?”
夏千枝被逗樂了。這家夥一天到晚都在想吃的還這麽瘦弱,真難為她了。
“別了!我一直在控制體重,這兩天跟你一待,把一周的熱量都吃沒了。”
俞秋棠又開始不好意思地撓臉,那雙大大的桃花眼滿是誘人的羞澀。
看到那眼裏的光,夏千枝的心跳又快了。
怎麽會有這樣的人,無論哪個表情都這麽讓人離不開眼。即便看過無數娛樂圈的帥哥美女,相比之下她确實不夠漂亮,但那魅力卻總是最直入人心的。
夏千枝也從沙發上站了起來,走到她身邊。
“以後你少自責,少道歉。哪有那麽多事情是你的錯?照你這個标準,我地獄都下到100層了。”
俞秋棠咬住下唇,目光閃爍。
然後,輕輕點了點頭。
時間臨近中午。
雖然是休息,但也不能連續兩天都一點正事不幹。
“今天時間也不早了,我得回去再磨一下劇本,先走了。”
夏千枝最後不忘捏了把俞秋棠的臉,把俞秋棠捏得一臉委屈。
不得不承認,她漸漸明白了連溪為什麽喜歡捏這人的臉了。雖然沒什麽肉,但肉很軟很細膩,手感真的很好。
“哦,好。孟夢來接你吧?”
“嗯。”
孟德知道客人要走了,一下子撲了上去,戀戀不舍地搖着尾巴。
夏千枝沒辦法,只能将它抱起來逗逗摸摸,再放下去。
“我送你下樓。”俞秋棠在睡衣外披上大衣。
“不用。”
“那換種說法兒,我想送你下樓。”
……
夏千枝紅了臉。為什麽有的人明明是無性戀,撩人的段位卻這麽高啊?這合理嗎!
順着樓梯走下去,老舊小區特有的陰冷的黴味進入鼻尖。
鞋底踏在一階階灰水泥面上,聲音激起一陣悶悶的回聲。
下到二樓時,俞秋棠說:“等你這個劇上映了,我天天追。”
“你平常看電視劇嗎?”夏千枝問。
“不看。”俞秋棠直戳了當地答。“不過你的電視劇肯定要看。”
夏千枝挑眉。
“好啊,那等播出後我考考你,看你有沒有認真看。”
俞秋棠嘿嘿一笑:“沒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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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卿站在落地窗邊,眺望梅雨季無邊的陰冷。上海真是座藍蒙蒙的城市。
無論家內裝修得多麽金碧輝煌,顏色都是冷的。
Hiro依舊沒回來,電話也不接。
池卿心裏空落落的,可也沒什麽辦法。說實話,她漸漸意識到自己有些太過分了。
突然,手機鈴聲響了。她飛一般沖到茶幾邊拿起手機,但上面的來電顯示澆滅了她剛剛燃起的火苗。
是陸曼臻。
這姑娘突然打電話過來幹什麽?
池卿按下接聽鍵。
“喂?”
“卿姐,你是不是跟夏千枝關系很好?”熟悉的陸小花,熟悉的嬌滴滴的聲音。
“是,閨蜜級別的。”每次宣布自己和夏老哥的友誼時,池卿的鼻子都能翹上天。
陸曼臻喜出望外:“太好了!”
“太好了?你要幹什麽?”池卿不明所以,但隐隐覺得會有大瓜。Hiro賭氣失聯所帶來的陰雲瞬間掃去一點。
“千枝姐姐她最喜歡什麽花呀?或者說,除了花,她還有什麽喜歡的東西嗎?”
怎麽突然蹦出來一個漂亮姑娘,說要給夏老哥送花啊?池卿越想越奇怪,越想越詭異。
突然,她悟了。
和夏老哥練習接吻的暧昧對象不會是陸小花吧!可是……她之前交的不全是男朋友嗎?難道說,她被夏老哥的吻技所折服,強行彎了!
很有可能。
“玫瑰,你送玫瑰!”池卿立刻開始壞笑,給出了馊主意。“她除了健身就是打游戲啊。”
“那有什麽游戲道具可以送嗎?”
池卿突然又覺得有點不對。可這姑娘之前不是跟夏老哥水火不容,還在微博上陰陽怪氣嗎?難道因恨生愛?
好狗血,愛了愛了,她內心暗暗感嘆。
“沒有。她自己需要的東西都充過了,基本全皮膚。”
“這樣啊……”
陸曼臻的語氣有些失望。
啧啧啧,這語氣一聽就是愛上了。
合着兩人明明互相愛慕着,卻非要繞這個小圈子!不行,得當一次月老牽一次紅線!
池卿眼睛滴溜溜轉了一圈,說:“你這周末有時間嗎?”
“應該沒什麽事。怎麽了?”
“來我家打麻将吧,剛好三缺一。”
“麻将?可我不怎麽打。”陸曼臻為難道。
池卿笑了兩聲。
“夏千枝也來。”